自清平乐当起了关岳寺的专职花奴,每日皆准点准刻在明空小和尚敲锣打鼓的催促声中惊醒。
待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梳洗时,准会听见明空嘟囔着嘴朝她嚷嚷个没完没了:“还睡呢,都快卯时了。早课都快做完了。待会儿住持准骂你呢!”
清平乐嘴里骂骂咧咧着,又不得不妥协赶紧去往佛堂。还未偷偷摸摸地溜进殿中,在殿外就被老和尚捉了个现行。老和尚怒不可遏,将清平乐狠狠训了一遭:“尘埃啊,若是下次再来迟了。莫怪老衲罚你抄这一百遍心经。”
一百遍,你是哪里来的泼皮狮子张口就来!清平乐心里对老和尚腹诽不绝,偏生还要吐吐舌头笑嘻嘻地一一应下了。
插科打诨后,清平乐伸了伸懒腰,慵懒地进了佛堂。高大的佛像伫立着,神龛前那俊和尚闭着眼跪坐在蒲团上。
他不紧不慢地低声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本来这心经甚是无趣,但经他这么一念,清平乐倒是觉得极为好听。清平乐心情极好,轻快地踱到他身边,照猫画虎般学着他的样子跪坐在蒲团上。蒲团前有个小供台,上面放着本书,书封上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几个大字,想必这便是这俊和尚念的劳什子心经了。
清平乐百无聊赖地将经书翻了又翻,发现根本就不知所云,念着念着反而绞得脑子生疼。罢了,从小就不学无术,反正现在再也见不到那人了,又何苦强迫自己看这些晦涩天书。清平乐顿觉索然无味,复将经书丢置于案上。
读书不擅,但她自以为是个极具风雅和欣赏能力的女子。美人在侧为伴,怕是只有瞎子才会视而不见。清平乐心中一动,余光扫过他恬静安然的脸。
他闭着眼,浓密纤长的睫羽,像极了她曾无数次在父皇寝殿中见到过的西域绒羽扇。他的唇一张一合,极欲又极纯。清平乐偷乐着她是不喜欢看书,但能看美人念书实为赏心悦目,况且还是位声如清泉音丽的禁欲美人,视觉和听觉上的饕餮盛宴,让她极为享受。
可乐极生悲,正坐的双腿很快就跪得发麻了。似痛似痒…清平乐倒吸一气,直哆嗦着忍不住侧坐在蒲团上,嘶嘶抽着气用力拍打膝盖骨。
现下大殿里就只他们二人。那一老一少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这番动作并无收敛,响动这般大,那和尚也该被惊动来瞧她吧。他会蹙着眉问她没事吧...亦或是直接帮她揉揉?她一面忍着痛一面偷笑不止,脑海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事与愿违,他非但没有如她所想般对她关切有加,就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不光如此就连念书的声音都不曾有任何停顿和波动。
嗬,还真是个榆木的和尚!清平乐是个倔强好强的姑娘,他越是不看她,她就非得要让他在乎自己不可。
灵机一动后,清平乐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将蒲团挪了又挪,越过他的蒲团边界,撑着的上半身几乎就要贴上他了。原本只想大叫一声吓唬他,待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竟鬼使神差恶作剧般地凑近他的耳际吐气如兰:“和尚,和尚。”
那俊和尚仿佛充耳不闻,依旧按捺不动。清平乐虽然气馁却并不死心,又极尽魅惑在耳根处轻声唤他:“喂,和...尚。”她的声音拖拉得老长,气息都在他耳尖绽放了,悠长、延绵。
几乎是一瞬间,和尚恍若大梦初醒般睁开双眼,侧过头淡淡地瞥看她,待发现她整个人几乎快将他圈住时,和尚星眸半垂,似乎有些错愕,半瞬后又恢复到先前的淡然神色,错过身子和她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冷冷清清道:“何事?”
清平乐从不觉得脸皮厚是件坏事,因此她依旧保持这个极度暧昧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温善地眨了眨无辜清明的双眼,笑曰:“和尚,你叫什么?”
和尚微挑眉角不语,半晌无甚表情地从她的面上移开目线冷声道:“若非早课有关的问题,还请今后再议。”言罢又开始若无其事地闭目默诵心经了。
清平乐颓然无力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无甚坐姿的模样佯装埋怨:“和尚,你真的好生无趣。”然而,这次换她怎样胡闹,他都不再理她了。
人生不如意,公主做园艺。
早课后,清平乐便迫不及待做起了花奴的工作。晃晃悠悠地从井里打了桶水,想她一金枝玉叶的七公主,恁谁不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有做过这等被她视为三等贱民的差事儿,一口气吊不住喘上半天,就全然使不上劲儿来,只管瘫坐在槐树下,抑郁不已:“成天和这些秃头和尚呆一块,迟早都会生霉。花啊,快点开啊,离开这儿我就自由了。”
那明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讥笑她:“你还当真这花很好养?”
清平乐回头一见是他,不以为然地拿食指轻轻戳了戳丰满的花苞,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大有挫挫他的锐气的意味道:“这花含苞待放的,看来只差东风了呗。况且,是花嘛,总归是要开的,总不能要等上个三年五载吧?”
明空把手里的扫帚一驻,未语先笑:“这花叫佛晓花。我晓得你肯定没听过。我入寺时六岁,如今我十岁了。这花一直这副模样,我从来就没见它开过,当然...也没见它谢过。”
闻言,清平乐惊坐起,满眼皆是质疑,他话里的真实度确待考量,纵是心里否认千千遍,还是忍不住死鸭子嘴硬:“胡说,世上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种花。”
明空也不急着去反驳,反倒笑得十分灿烂,大大的眼睛写满了十分的纯良,无所谓道:“或许你可以试试看,万一这个奇迹就由你创造了呢。”
清平乐深受打击,接下来的好几日,都死气沉沉,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冷气。明空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做,晨昏定省便罢,还要对她一日三顾,起初一个劲儿地嘲笑她,而她视若无睹不作回应。几日下来,明空自觉无趣就此作罢,反而开始宽慰起她。他的转变太过突然,而且态度也截然翻变,看得清平乐心里一阵发毛,生怕他又想出什么新奇的点子来戏弄她。
一日,清平乐闲来无事,从旧时带来的包裹里翻找出宣纸说是要折什么小玩意儿。明空一听便来劲儿了,非要跑过来凑热闹。
清平乐顺势询问他:“明空,那俊…殿里那和尚叫什么?”那俊和尚一天到晚都待在大殿里也不怎么出来。特别是自那日早课戏弄他一番后,更视她如洪水猛兽,防她防得厉害。
明空小小年纪便入了寺,过得又是青灯黄卷的孤苦生活,哪里见过这些民间的小把戏,登时兴致高涨,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手上的活儿,好半天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你是说北斗师父?”清平乐暗自轻念了两遍,心下道不出的欢喜,总算是知道他的法号了。
明空看她笑得呆滞木然,不由自主地搓了搓双臂,抖掉一身鸡皮疙瘩:“你问北斗师父作甚?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清平乐斜他一眼,颇有兴致道。
“你该不会是想要暗害北斗师父吧?”
“噗!!”
“喂,我想不出来北斗师父哪里开罪过你。你别胡来啊!”
清平乐把折好的小兔子递给他,小和尚毕竟年幼,懵懵懂懂的年纪,收到不多见的小玩意儿自是欢喜不已,原地蹦蹦跳跳,手舞足蹈了两三回。见他玩得开心,清平乐也乐得轻松,捧着脸忍不住莞尔:“嗳,告诉你得了,我问他呢,不是要捉弄他。而是我看上他了,不仅如此,我还要让他成为我的。”
明空“啊”了一声,惊得树上鸟儿仓皇扑翅飞窜。“你...你个...”明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面红耳赤着一张脸腹诽清平乐是纵情声色犬马之徒。
北斗一出大殿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清平乐乐此不疲地追逐着明空,明空身后护着一个青竹蹴鞠,正一面躲避着她的追赶,一面又慌里忙张地驱着蹴鞠。两人嬉笑打闹好不痛快。北斗静静地看着他们从西厢房打闹到东竹林。清平乐累得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卜一抬头正瞧见北斗看向这边。
清平乐咧了咧嘴,奋力朝他挥了挥手:“北斗!来玩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平静地远远注视着。感受到他冰冷的视线逡巡,清平乐挥着的手一僵,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罢了,榆木疙瘩。”倒是明空像霜打的茄子般,一下子就焉搭了下来,十分不自在地捏着衣袖,垂着脑袋战战兢兢道:“北斗师父…明空知错。”
清平乐站在他身边抱臂一笑,在他光溜溜的头上摸了一两回:“嘿…小和尚有胆别怂啊。”明空护头一躲,隔她站得远远的,生怕再遭受这个被他认为是“色中饿魔”女人的毒手。他拿衣袖把光光的脑袋遮了个严严实实。其实不光抵触清平乐的触碰,他平日最恨的就是别人摸他头了,于是当下就气鼓鼓道:“别摸我头,难道没有谁和你说过,这样是长不高的嘛。”
清平乐噗嗤一笑:“嗐,你个小和尚还怕什么长不高?以后你又不娶媳妇,长不长高又怎样。”
明空哼哼道:“谁说长得高是为了娶媳妇?就不能是为了自己好看么?你看北斗师父不就很高吗,难道他不好看吗?”
清平乐一时语塞,无以为答。抬头望向那人。他衣着素白的僧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真就像…普照众生的佛陀一般。清平乐素来不信佛的,依稀间竟然有种亲面圣佛被引渡的感动。脸颊烧得厉害,甚至还莫名的想要落泪,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神志不清了,尘埃垂了眼不再这样近乎膜拜地看他。
怎料他踱步而来,略施一礼:“尘埃施主。”
她心头一跳,捏紧的手心生了细细的汗,鬼使神差地回了一礼:“北斗师父。”
他微微颔首,视线一转,看向那朵含苞欲放的花,静默不语。清平乐讷讷地紧随他的眼眸,那里面波澜不惊,深如阔海,而她不懂他。良久之后他才淡淡开口道:“你不该来养这株花。”
她有些怔忪,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不解其意:“为何?”
他的眸色很淡,瞳孔里泛着淡淡的金晖的巨轮,在浩如烟海里浮沉远游。
他答:“你不该承了这无妄之责。”
她依旧很懵,神情有些愕然,似乎...他是在关心她?
可恶,心里的那只金雀又开始欢呼雀跃了起来,实在是闹腾得难抑啊!
她昂首,笑靥如花:“你觉得这是无妄之责,可我甘之如饴。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的了。”
他转过身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平淡的语气里竟听得出十分的凝重:“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