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殿、尘埃二人是在刑场将令秋拦下的。
当时,正逢微雨氤氲,恰如当年遇上那人般密密缝缝、朦朦胧胧,一直延绵到人心坎里。
令秋撑着一纸油伞,立在檐下静静地看。
斩官原是坐在临时搭建的露台上等候押运罪犯的队伍到来,突然一阵绵绵雨说来就来,今日要处决的是通敌的叛徒,这本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难料大晴空骤降阴雨,也是倒霉催的,好端端监斩恶人的心情也被这雨浇了个透心凉——闹心,只能捧着衣袖直言晦气。
原本是不来这雨的,青空晴朗、万里无云,毫无半点波澜征兆。只是众人不知,这骤雨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招来的。
这斩首的遇上个幽雨天,可不是个什么好彩头,围观看热闹的群众心生忌讳,顶着雨落四处奔跑,转眼就散了大半。
偶尔有人抬头,就可以瞧见个黑衣黑袍戴面纱的姑娘撑着纸伞呆呆愣愣地立在房檐下。
看来这姑娘可真幸运,能料到这天气,着实有先见之明。
可如果这时候有人走近仔细瞧,分明能看清她一双秀目泪水盈盈。
可她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到如今已经哭不出了。
“囚犯到!”
赴刑的囚犯约有二十余人,有老有少,众人指指点点,看来一个家族很快就要被斩草除根了,但是要怪就只能怪他们通敌叛国,留不得后人传承也是活该。
囚犯皆穿着麻布白服,他们被一条长长麻绳紧缚双手牵引,如同牲畜出行游市,由衙役一前一后负责押送。
整个队伍只有最前两个犯人戴着盘枷,想来应是罪大恶极之首。
待注目到为首的那戴着枷锁的男子上了刑台,令秋终于无法再平淡地袖手旁观了。
斩官低声问身旁的下属:“几时几刻了?”
“大人,午时二刻了。”
斩官眉头蹙起,胡髭随之抖了抖,细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将方捞起的令牌甩回匣中。
难耐啊!
若说所有人都在焦急地期盼,那么唯有令秋在祷告时间再慢些,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刑台上,整整齐齐跪了三排,戴枷锁的两人一男一女单独跪在第一排。
男的面无表情,跪得笔直周正,冷眼直视斩官;女的耷拉着脑袋,还在落泪,抽噎颤栗个不停,抖得不成腔调的语气道:“老爷,我害怕。”
她身边这男人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秀秀别怕,生不畏权,死又何惧?”
最后这话是说给妻子的,他却笑意凛然地看着斩官。
“嘿,你!”斩官重重落下惊木,怒目直指他面上:“大胆,你这是什么眼神,要死了的人了,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若不是当今圣上仁爱,只判你们个斩首示众,就你们这样通敌卖国的叛徒,就是五马分尸,掘坟鞭尸,下油锅炸成渣都便宜了。笑,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有力气笑。”
男子仰天大笑过后才慢条斯理道:“大人,其实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惜啊,可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此言一出,斩官立马色变,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扫视一圈见一个个都垂了头闭了眼仿佛充耳不闻,嗓子眼里的心这才敢揣回肚子里。
一双芝麻绿豆大的眼滴溜溜地转,看眼前这男子,一副坦荡荡、视死如归的样子,不是有言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莫非事情还真有蹊跷内幕?
早就有传闻说王孙道路阔,哪来拦路树?这家子在合阳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财势家权可抵半个王府,恐怕还真是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这才逃不过这个死门。
若真如此,那还真是可怜至极啊,但是有人执意要他死,还是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他斗胆猜测,要他命的怕不是哪位王爷,怕也是高台上的那一位,怪只怪这些人得罪了官家人。
“休要胡说。我劝你们还是省省力气,趁一口气尚在,就赶紧地呼吸吧。反正难逃一死,可得仔细看好你们的亲人,一起下去了没准下辈子投胎又碰上。”
眼见时刻将至,令秋一咬唇,收起了伞,右手凝聚气一团紫气。
“令秋!”
抬起的手陡然一滞,令秋转头看到了尘埃和观月殿。
“观月殿?尘埃仙子?你们如何…”她看起来很惊诧,不曾料想他们能寻到她。
尘埃一把握住她的腕,摇头道:“不可。”
“真的就不能救他了么?”目光掠过尘埃的肩,令秋怔怔地看向那人。
观月殿肃然道:“令秋公主执意要救谢公子,可有想过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令秋默然不语。
尘埃轻声一叹:“救不了心爱之人的感受,我懂。但是若要以众生之命换一人之命,我相信......你亦做不到。”
令秋颓然一笑:“你说的不错,我若要救我的爱人,这世上又该会有多少人失去爱人?”
她转过身淡淡道了句:“即使什么都做不了,那么恳请让我最后和他道个别。”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平,不带任何情绪,见两人并未阻拦,她恭恭敬敬地道了谢,转身匿了身形步入雨中。
就最后一次了,从今以后她就要永远失去爱人了。
令秋缓缓走向谢长乐,穿过人群,走上刑台。世人看不见她,她却能看清每一个人。
叫嚣喝彩着的人、眼里血红一片的人、眼神躲藏畏缩的人......
世人有千奇百态,说不上反感,只是觉得愚蠢可笑。今生她没有与他相认,她以为如同之前那般守着他,便能保他一世平安,可她错了!
在人间,为王者便是至尊。王的话便是圣旨,王的意志便是绝对。
他得罪了人间的至尊,那如同惹了大罗神仙。
世人什么都不知,他们没有雪亮的眼睛,但是有一张利嘴,却足以杀死一切。一呼百应,三人成虎,暗处的敌人不费一兵一卒,谣言四起,舆论引领,便引得上位者惊恐,这就是他不得不死的原因。
她与他面对面跪坐下,指尖沿着他的轮廓细细描摹,处处留恋,深情难舍。
原本以为不出现在他面前,只做一个隐形人远远守护着他,便能保他一世无虞,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空山提灯春令愁,风絮拂来花漫头。雨歇云和月出岫,半缕香丝忆清秋。”望着他的眼,她一字一句将初见时他为她作的诗念出。
“如今我都懂了。”她倚在他耳边低语:“长乐,无论经过了几世辗转,我一直都爱着你!”
“夫君?”那叫“秀秀”的女子愈发慌张,心跳如擂鼓,偏生见夫君目光呆滞,似乎被定了身。
雨打身上无感,流到心头分明酸酸涩涩的,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强烈的意念想要苏醒过来,脑海里有无数的片段涌来,又如过眼云烟,猝然不见。
他听见有人说:“我爱你。”
她是谁?偏偏到这时候却想不起她的脸来。
“时辰已到,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