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客居，厢房中。
整整一天一夜，御医来来往往一拨又一拨，也等不来软纱轻幔后那人睁开眼。
他昏睡过去了多久，尘埃便寸步不离地守了他多久，不眠不寐，滴水未进。
得知观月殿依旧沉睡，情形不容乐观，傍晚时分，夙弋又来一趟，站在门前阶上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此时，夕阳宛若华盖立于檐牙，柔和的阳光漫过的枝头随风摇曳，带起斑驳的光影歪歪斜斜地打进窗棂，爬上她的侧颜，半分晴明，半分阴影。
如水的目光定格在他恬静的面目上，就连呼吸都如此禁忌，她似乎融入了周遭一切，看起来更像一副精心描摹的工笔画。
夙弋心想大概只有这个时候，尘埃才会忘了芸芸众生，卸下心结，袒露心思吧。
不由得夙弋甚至觉得尘埃与令秋真的很像，明明对她的过往全然不知，却又能不经意间触及到她埋藏着深深的悲伤，但也仅此而已，哪怕靠得再近，永远也无法触碰到她的心，尘埃如此，令秋亦是如此。
正如此刻，分明可见她眼中一段情愫暗涌。尘埃和令秋都选择将一切都掩埋，以为将旧事尘封便可以麻痹自我，权当旁人是眼瞎心瞎，再独自找个角落，自个儿舔舐伤口黯自神伤。
*
昨日，尘埃是背着观月殿回来的。她身上也有伤，衣衫褴褛不说，双臂深深浅浅的伤口交错，汩汩冒血十分可怖。
待仔细看清她背上那不省人事之人，夙弋忍不住惊呼出声。
竟然是观月殿？！
他面如鹅雪，没有半点血色，唇角流淌的鲜红，与苍白的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头深深垂在尘埃的脖颈处，双目紧瞌，就连呼吸都极其微弱。
看起来就像一具的玉俑娃娃，易碎易破。所幸他身形清瘦单薄，尘埃尚能一路背负。
夙弋旋即唤了人替了尘埃，将观月殿小心翼翼地送回房中。
“尘埃仙子，这……怎么回事？不过一日，你和观月殿为何如此……”为何如此狼狈？夙弋想不明白，不过一日不见。
昨日两人还那么神采奕奕，观月殿微笑着向她告慰：“阿嫂，你且放心，我们会寻回令秋的。”
她本打算同他们一道去，却被两人阻拦下来：“你留在龙宫，龙王龙后才会放下心来。”
夙弋细细一想确实如此，况且有他二人便放下心来。想不到再次见到二人却是这副模样，尤其是观月殿，方才小厮们将他扶下来时，他的伤势看得人心惊肉跳。
前襟一片似乎被火燎过一般，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尚不知五脏六腑可有破损，看这情况怕极为不乐观。
尘埃眼里泪光闪闪，目送观月殿被送进厢房，艰难开口道：“对不起，令秋……没能救下她……对不起。”
尘埃唯一能说的就是“对不起”，虽然这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夙弋双目一震，脑子轰轰作响，快要站立不稳。虽然已然料到这样的结果，但从尘埃口中证实这个消息时，还是忍不住一滴泪悄落，稍纵即逝。
“是吗？”夙弋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令秋……令秋的事情，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儿，硬是将你们牵扯进来的是我，还害你们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这都是我的错。没能救回她……这大概就是她的命罢，事已至此，还是暂时不要告诉父皇母后的好。”
看她强颜欢笑小心翼翼的模样，尘埃久积的酸涩都翻涌而来，泪水像是开了闸一样，一瞬间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
到这个时候，夙弋担忧的还是父皇母后，明明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将一切都默默背负起，反过来还要宽慰别人。
......
一整夜，御医们都忙得晕头转向，才勉强护住了观月殿微弱的心脉。
期间，末茹芸也来过一次，见两人伤痕累累的模样，小丫头纵使咬紧牙关努力不哭出声来，也通红了一双眼，俨然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哭包模样：“尘埃姐姐，从今日起我就再也没有小姨了！”
“难道就连观月哥哥也要离开我们了么？”
尘埃双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所幸有夙弋领着末茹芸回去，否则终是再难受，她也不愿在末茹芸面前情绪失控。
*
“尘埃仙子，你也稍微歇息会儿吧。”
尘埃睫羽轻颤，回头见是夙弋走了进来，这才张了张干裂的唇：“我不累。现在，我只想陪着他。”
见她执意如此，夙弋也不再劝说了，见床榻那人依旧双目紧瞌，呼吸轻微，道：“观月殿还好么？”
尘埃目光停留在他的生白的唇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尘埃侧目，见夙弋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庞，仿佛染上了风霜，一夜间枯萎凋零，凄凉不已，双目红肿得骇人，眼下、双颊应是施了重重胭脂，才勉强遮住了一片青青白白。
“令秋……”尘埃启唇，余光瞥见夙弋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一紧，道：“我们寻到她时，她亲眼目睹所爱之人死于自己面前。”
夙弋指尖一抖。
“我见她已然存了生死相随的决心。”尘埃一顿：“也正是那时候，恰适天罚降至。”
“天罚……”
“是，千火均雷。”
她恍然大悟，难怪观月殿前襟如同被火焰焚过，竟然是“千火均雷”，天火一出，千里相随，无处可逃，生死由命。
令秋竟然酿下如此大错，竟引来了千火均雷！定是为了救令秋，观月殿的伤势才这般不忍直视。
“观月殿……”尘埃抬头看向她，目光凄然地闪烁着：“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作盾挡下道道均雷。”
“他是为了我。”她突然笑了，泪水却流了出来，“我真的好傻。我以为观月殿这般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区区几道天雷而已，哪能伤他毫厘？”
陡然一顿，失语片刻，她道：“可我忘了，他曾经就魂飞魄散过的，花了几千年好不容易拼凑的灵魄，又怎能再次受得了重创？我是多傻才会就这样信了他说的’我没事‘。”
“他就像折翼的风筝直直坠落，我真的好悔恨自己的冲动。最后不仅没能救下令秋，就连殿下也……”
从遇上她，她便从来都是淡然微笑的模样，虽然心事重重，又何尝见她哭得这么无助伤心。
说者动情，闻者伤心。夙弋也红了眼，握住她的手：“尘埃，不要自责。殿下会救你，不是因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爱你而已。”
“这便是爱，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尽全力保全心悦之人而已。所以，你好好的，便是没有辜负殿下的一片真心，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啊。你要相信，殿下是神之子，是普天下最尊贵的神，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尘埃心里时时刻刻被煎熬被焚烧，听她一眼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住地安慰自己：“殿下是神之子，是不会有事的。”
夙弋点点头，一面又感慨万千，尘埃与令秋相似，却又比令秋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