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先生是青州城西尧望山下的奇人。
既然是奇人,那么就得有几下子足以让人啧啧称奇的奇招儿。比如左先生能用一根小指头钩住大门上的钌铞儿,脚不沾地荡悠荡悠地吃上两套儿煎饼卷大葱,还能再喝上三大碗咸粘粥。当然这也还不能算得上多么奇,年轻的时候他好玩好强,没事儿的时候经常这样做,人们都见过。前几年他与年轻人在一块儿说笑的时候,引动了童心,偶尔也会显摆那么一小下下,惊得几个没见识的孩子满脸通红哇哇大叫眼睛瞪得铃铛大。
这真不算啥奇的,还有更奇的呢——左先生会祛祟拿邪。
那个时候,尧望山南北人口稀少,坡陡林密,洞幽水深,黄皮子的藏身处多,邪祟自然也就常见。年老体衰的人往往一不注意就着了道儿,被它们上了身。轻者连哭带笑,叫骂吵闹,搅得四邻不安;重者上窜下跳,伤人自伤,直到力竭而亡。我们这里的人把这样的黄皮子上身叫“中邪”。“中邪”可不同于一般常见的那种所谓的“失心疯”。
小时候,我曾亲眼见过一次。
那次中邪的是我的二大娘,五十来岁,白白净净,说话轻声细气的一个人儿,但那次的行动举止就真的不是她了,确切地说根本就不像个人!
当娘和我听那到他家吵嚷之声,跑过去时,她已撕光了上身的衣服,趴伏在堂屋当中,手足抓地。见有人进来,“唰”一蹿,跳到靠北墙的榆木方桌上。她两眼发着幽幽的绿光,紧盯着四周的人们,嘶嘶尖笑。
二大爷和儿子连成怕她摔了,慌忙上前拖她,她两膀一晃竟从两个大男人的手中挣出来,噌地一下子又蹦到了南窗下的床上。娘赶忙去喊了大爷和另外两个堂哥来。五个大男人一阵好折腾,才把她摁倒在床上。二大娘身子动弹不得了,却还梗着脖子扬着头,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奇怪的腔调喊着大爷和二大爷的小名骂起来,叫骂声尖厉高亢,就连站在村南的柿子林中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瘆得浑身汗毛倒竖。
人们急三火四地去把当赤脚医生的运生叔找了来。运生叔脚还没迈进门,二大娘就提着他的小名骂开了。
运生叔也不恼,呵呵笑着,盯着二大娘的脸看上几眼,打个手势让人们摁得再紧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鲜红的一小块,扭身从碗柜上取下捣蒜的石臼子,将那鲜红的小块放进去,滴点烧酒进去,然后拿过起蒜锤子用力捣起来。这个时候,两眼血红的二大娘已经骂遍了运生叔的十八辈祖宗,咬牙切齿,口吐白沫。运生叔还是不怎么着急,捣一阵又停下,把石臼子端到眼前,细细瞅瞅,又加点烧酒进去,再慢慢捣。那边摁着二大娘的几个男人却大喊起来:“……快着点儿吧……你倒是快着点儿啊……实在摁不住了……”运生叔闷哼一声,停捣取笔,在石臼子中拌和几下。屋子里忽然就有了一股浓重的酒味,在酒味中还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奇怪的味道儿。
二大娘嚎得更厉害了,死挣猛蹿。摁着她的几个男人浑身大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条条绽出。
“咄——”运生叔大喝一声,猛然提笔向二大娘的脸上点去,毛笔头上的鲜红淋漓飞溅洒了一墙一地。
二大娘身子急挣,头左摇右摆,想要避开那来势迅猛的鲜红笔头,与此同时,并开始向运生叔大吐唾沫。
运生叔侧滑一步,却还是没能躲开二大娘的急雨般的唾沫,有一口正吐在前襟上,他并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猛一伸左手,薅住二大娘脑后的头发鬏儿,右手毛笔随后迅疾点到,小鸡啄米一样地二大娘的额头和人中上狠戳了十几下。
二大娘白净的脸上鲜红淋漓,长嚎一声,“咕嗵”一声就趴在床上。
下面的挣势猛然一去,摁着二大娘的几个男人猝不及防,“哎哟”一声一齐摔砸在床上。那张老木床再也禁不住这番折腾,“咯吱”“轰隆”连响几声就塌跌下去……
运生叔命几个男人把二大娘翻了个仰面朝天。从药箱中取出一簇银闪闪的细针,又一个一个拈起,将二大娘的前胸和额头扎得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样。
二大娘一动不动,只是紧闭了双眼,躺在破床上一个劲地喘粗气,不一会儿,胸口处就鼓起了一个紫红的大包,那个大包慢慢涨大,像要把皮肤顶破,细一看,竟好像在那里缓缓跳动。
“畜生,哪里走?”运生叔轻道一声,微微一笑,拈起细针猛地刺入那个大包。
二大娘全身一抖,猛地睁开两眼,挺起身子,用力晃着头,哀号起来:“啊……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放俺走吧……可不敢了……”
二大爷拖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棒子,瞪着两个大眼珠子站在床前,一边跺着脚一边嚷嚷:“该杀的东西,你是谁?放你走……你还来呀不?再来定不饶你……俺一棍子夯死你!”
“别管俺是谁……俺这次来错地儿了……俺再也不敢了,不敢了,这就走……这就走……”胸前的大紫血泡像漏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变小,二大娘眼中的绿光也随之消去,眼皮耷拉下来,身子一软,把头一歪,昏昏沉沉地躺倒在破床上。
后来,大人们告诉我,运生叔抹在二大娘额头和人中上的是朱砂。
第二天,二大娘依旧像往常一样坐在院门口大枣树底下搓麻线,纳鞋底子,见了我,喊我的小名,从针线笸箩中翻出两个柿饼递给我,笑眯眯地,眼里已经没了那吓人的绿光了,但我哪里还敢近前——柿饼好吃,但还是保小命要紧啊,我一扭头拐过墙角像兔子一样地窜了。
改天她见到我娘还说:“这两天是咋的了?孩子见了我就窜,给他顶爱吃的柿饼子也不要……俺那张老楸木床也塌了,不知道那老不死的又瞎胡折腾些啥了……”
娘回头瞥我一眼,哈哈笑:“谁知道咋的了,八成是都中邪了吧……”
二大娘是我见过的我们村最后一个“中邪”的人了。现在别的地方还有没有“中邪”的,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自己不能再次亲眼得见罢了。有的老人说,现在的人本事大,命也硬着呢,南山采石放炮,北洼火车拉笛,轰轰隆隆,呜里哇啦,震天动地,火光冲天,本事再大的黄皮子也早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哪里还顾得上教人“中邪”;可这人哪,也别太能了,怕就怕外邪没了,内邪横生啊。
运生叔为二大娘驱邪成功,一时名噪四村八乡;却也很快就成了最后一个乡村驱邪人。近几年,邪祟渐渐没了,他的银针锈了;盛朱砂的罐子也不知给扔到哪个墙旮旯儿里了。他开了家小诊所,光凭着卖药片儿打吊瓶儿就发了大财,最早在村里起了二层小洋楼,四墙外厦挂满亮晃晃的瓷瓦。
再问起驱邪的事儿,他笑得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我哪会啥驱邪呀?针灸是会,可俺也真不会啥‘驱邪针法’;用朱砂也是听老人们说左先生就用这个,我也照葫芦画瓢乱抹一气……一时的管用也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他翘起大拇指在脸前使劲晃晃,“……左先生,人家那才是实打实的真本事!听老人们说,一盒子朱砂,几根银针,救人无数……他可真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呐!”
的确,左先生真不是一般人,他的门钌铞儿上荡秋千和“拿邪”是够神的,凭这两手儿就足已能让左先生五庄八乡的扬名立万儿了。但是这两招儿再怎么着也只能算“奇”,奇就奇在方圆百里只有他能,庄乡们有不少人也曾见识过他施展身手,所以还实在不能被叫做绝招儿。
听人说,左先生真的有绝招儿,叫什么“掌心雷”。这绝招,绝就绝在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识过!
事情就是这样,一件事经众人之口往往越传越神,传得越神就越会有人心里痒痒着想要见识一番,想要一探究竟。
左先生“掌心雷”的绝招也是这样的,多少人都想知道它是什么,想要看看它到底有多么厉害。但左先生却从不提起有关“掌心雷”的一个字儿,实在给人问急了,他也只会拉下脸来,咧咧嘴,哭也不像,笑也不是,然后快走几步逃也似的离开!
后来,一个毛头小伙子不知深浅,竟起了对左先生和他绝招儿的疑心。他仗着喝了点儿酒,紧紧揪住左先生的袖子,当面叫板:“先生,你真会‘掌心雷’吗?‘掌心雷’到底是个啥啊?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吧。不然,你这门‘绝招’可就真绝了啊!”
没想到,平日里笑呵呵的老头儿竟一下翻了脸,满脸通红,花白的胡子一撅一撅地翘得老高,“嘶”地一把薅下小伙子手中的那只衣袖,蹦着高儿地把那小子骂了个蔫头蔫脑,灰不溜秋,落荒而逃。
事后,老族长也点划着小伙子的头顶骂:“喝醉了酒闹着玩儿,你也不分个节令儿;不会说话,你专捅人家的肺管子——活该你挨通臭骂,依俺看,揍你一顿一点儿也不多!”
关于左先生的绝招,还真的有过一档子事儿。这档子事儿,村里的老人们都知道,只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去提它。
三十年前,就是这“绝招”让左先生绝了后!
人无完人。那时候的左先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嗜酒,一喝必醉,喝醉了就骂大街。骂几句就骂几句吧,庄里庄乡的,对他的为人知根儿知底儿,自然也都知道全是几盅子黄汤闹的,醒了酒就好了,没有人想和他计较啥。再说了,他是天下难找的好先生,庄乡们都领他的情,念他的好,没有谁会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儿挑他的理儿,和他过不去。于是,每次左先生总能喝得痛快,骂得淋漓。天长日久,乡亲听骂成了习惯,三天听不到他在大街上骂反而像缺了点儿啥,心里老大不得劲儿。
对左先生的这种行为,也有人实在看不下去。谁?就是他的独生儿子虎子。虎子当年十七八岁,高挑个头,白白净净,模样周正,聪明机灵,就是性子有点急,说到底,还是太年轻少了一些历练。他就是看不服自己老爹的这一行径——每喝必醉,醉了就当街胡咧咧。可是再看不服也是自己的亲爹呀,他又不能当面鼓对面锣地与老头子好好理论理论,一来是胆小,不敢以下犯上;二来也是脸皮太薄,怕和自己的亲爹闹开了惹人笑话。平日里一听到左先生开骂,他就远远地躲到庄外去;有时实有躲不开了,就躺在床上堵上耳朵蒙头大睡。躲是能躲得了,可再能躲,也还是做下了一块心病。
这一年八月十五,连着下了几天小雨,乌云遮月的日子。雨停了,四下里黑黝黝的一片,对面看不见人;路上湿滑,连泥带水。天交三更了,去外庄饮酒的左先生还没回来。左夫人老大不放心,就催虎子去村外的大道上迎迎。天黑路滑,又喝了酒,难免走路不稳,可千万别再跌一跤。虎子心里也一直挂念着,二话没说,快步出了家门。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泥窝儿水湾儿,一个连着一个,又粘又滑。才走了不多远脚上的木鞋就有点穿不住了。虎子干脆脱了鞋子找了个干索一些的地儿,靠墙站下。等了没多久,就见远处歪歪扭扭地游过了一个小小光点儿。再近一些看清楚了,是一盏灯笼。一定是爹回来了。虎子刚要迎上去,却猛然听到了一阵高亢而刺耳的叫骂声。
左先生是一路骂回来的,他骂这天太黑,骂这路太滑,骂这酒不够烈……
虎子的脸刷就变了,这是干啥呀?这大过八月节真不应该这样啊!一连三天,天天都醉个狗熊不认铁瓢,还天天都是骂着街回来。小伙子这次实在受不了了,把着一扭拔脚就走。
没走几步,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点子——年轻人毕竟有些毛嫩,想事儿就是简单一些——他要教训一下这个灌了黄汤就讨人嫌的老头子!
悄悄摸进自家的大门洞,他找到一个晒场上用的破烂大笸箩,又从屋梁上抽出几根平常用来熏蚊子的艾辫子,插在笸箩四个角上的破洞里,“嚓嚓”划动火镰火石去点。阴天艾潮,燎了半天也光冒烟,他鼓着腮帮子吹了好一阵子,艾辫子才忽闪忽闪慢慢着起来。
他一哈腰,头顶笸箩,又回到了村路上。
天太黑了。左先生高举灯笼,睁大醉眼也看不清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很快就换了大骂的对象,他骂起了这盏昏昏暗暗的破灯笼。
一溜歪斜,跌跌撞撞,满身酒气,破口大骂,招惹得路旁的村狗呜呜汪汪,叫成一片。
走着骂着,他猛然觉得前面有些不对头。他一下立住了脚,大骂声戛然而止。
卟卟哧哧,摇摇晃晃,迎面走来了一个怪物。圆悠悠,黑糊糊,柜盖大小,竟有四只通红发光的眼睛,那四只眼睛还会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乱蹦跶。
那怪物越飘越近,离他也就十几步远了,他竟“啊”地惊叫了一声。按理说他不该惊,驱邪的先生啥阵势啥东西没见过;但那一天他还真是给吓毛了,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也许是天太黑。叫过之后腿一软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脚上的木鞋甩出去了老远,灯笼也摔在了泥水里,扑闪两下,灭了。
爹终于停骂了。这下消停了吧,耳朵根子真清静了。虎子心里一阵高兴。听到那声惊叫,他还笑了一下,你也知道害怕了,看你以后灌了黄汤还骂不骂街?
只是他压根儿就没想到爹会跌倒。爹倒下去了,吓得他的心也忽悠了一下儿。他暗叫一声“坏了”,便迈开大步冲上前去要扶爹。慌急中,他忘了自己还顶着那个笸箩!
左先生心中怦怦乱跳,大睁着醉眼,影影绰绰看到那怪物竟向自己飞快地扑了过来。他可真急了,阴沟里翻了船了,多年拿邪,得罪的邪祟太多,今天该不会是它们寻仇来了吧!他一咬牙,一挺身,一伸右手就使出了自己的绝招。
“轰”的一声,一溜火光,怪物竟还哎呀了一声,那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唰”地向后飞去,四只通红的眼睛也一下子就灭了。
听到哎呀一声,左先生抬眼一看,看到一个身影倒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知道这下可真糟了——对面来的是个人。慌忙挣了几下,弄了个满手泥水,他才哆里哆嗦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摸摸索索地把眼贴到那人的脸上,“嗷”的一声痛叫,他一下就昏死了过去。
绝招就这样让他绝了后!
左先生在炕上一躺就是三个月。
从那以后他滴酒不沾。只是每天背着个药箱,山南山北河东河西地行好,给人家看病。
麦子黄稍儿,眼瞅着芒种就要来到。这个时候也是左先生最忙的时节。
天刚沙黑,左夫人就到村口望了两三回了,照往常这个时候先生早就回来了,今天这是咋的了?
待到先生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夫人见他回来,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接过药箱,递上一壶滚烫的热茶。
先生呷了一口清茶,慢慢坐到椅子,深深喘了几口大气,铁青着的脸才渐渐又恢复了原色……
今天着实凶险呵。当时病人已力竭倒地,面呈暗黑,左手中指第二节处已隐隐现出一丝青蓝的线缕,向心口方向延伸,邪祟已快入心,再不施救恐怕就来不及了。左先生也未多想,把完脉上手就要下针。可就在这时,病人却一下子瞪起了闪着凶光的双眼狠狠盯着左先生,磔磔地大笑两声。
这孽障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如此嚣张妄为。左先生丝毫不敢耽搁,屏气凝神,在病人几大要穴连下七七四十九针。可这邪祟就是不肯离去,铁定要死缠下去。先生用尽全身真力又连施两次针法,并让人撬开病人的嘴巴灌下了一大碗符水;那邪祟这才慌了手脚,化作一团黑气飞上了房前的大槐树,临走前竟又狂笑两声放言后会有期,到时定会新账旧账一块儿算。
病人慢慢醒来了。左先生也没把那邪祟撂下的狠话放在心上,只是临走前再三叮嘱病人的家人看护好并按时喂药,挺过今夜子时就好了。
驱祟拿邪几十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连续三次施针,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觉得走路都有点儿迈不成步儿了。
一壶热茶下肚,身上有了点力气。起身接过夫人端过来的热手巾,刚要擦脸,就听到外面一连串咣咣的砸门声。
夫人开门,从外面一头闯进来了个戴苇笠穿白汗布褂子的年轻人,急惶惶走到先生跟前嗵的一声跪倒哭道:“左先生,求求你……”
左夫人横跨一步挡在前面:“不……”
左先生轻轻把夫人推到一边,拉起年轻人说:“救人要紧,走!”
夫人不再言语,麻利地递过药箱。
一辆黑漆油布的轻便小马车已等在门前。年轻人一挑车帘,扶先生上车,扬鞭一甩,车子转眼就出了村。
耳边风声呼呼,车门帘儿一下子被鼓了开来。左先生向外一望,只见四周黑乎乎一团,没光没亮;车的一侧,赶车人身上的那件又肥又大的白汗布褂子飘飘忽忽,往下细看空空荡荡,那人竟似无脚一般。他大吃一惊,心中不禁怦怦大跳。
赶忙拉紧门帘儿,摸一摸怀中的朱砂盒子,硬硬的还在;他搓搓两手,挺身坐定,眼一眯,响亮地打起了呼噜……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车停了。
赶车的一掀门帘儿喊道:“请左先生下车!”
左先生猛睁眼定定地向他脸上瞅去,那人慌张地别了一下头,然后一伸手向下拉了拉苇笠。
左先生微微一笑,抻了抻坐皱了的大褂,一抬手推开他伸过来的胳膊,双腿一伸,长身就走下了车。
眼前是一座高大而宽敞的门楼,门上高挂两盏白纱的灯笼。门前站一位长须的老者,身量不高,但却挺胸腆肚,显出几分威严,只是脸在白色的灯光映照下,透出几分蓝洼洼的青灰。他朗声笑道:“左先生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快快有请!快快有请!”
早有人过来接过药箱,然后就有两人一左一右前来相搀。左先生轻晃身形撞开来人,大步登上台阶。
来到堂下,那长须老者早就坐在太师椅中了。他并不让座,手拈长须嘿嘿地笑道:“左先生,今日特地请你来是要治治我的病……了却我的一块心病啊。几十年,我等了几十年了啊。”他把手一挥,“孩子们,都上来吧!”
左右呼啦啦窜上了一群,有的长着尖尖的耳朵,有的拖着长长的尾巴,有的包着脑袋,有的吊着胳膊……一个个尖嘴猴腮,奇形怪状。
其中一个跳到左先生的面前,紧紧盯着他磔磔地笑道:“左先生,还认识我吗?我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
“不认识,我就知道你是个该死的害人精!”
“哈哈,今天还不知咱俩谁该死呢。”他向前一耸身,一捋衣袖,就要动手,“弟兄们,在咱的一亩三分地儿上,咱们就说了算……这个日子可教咱等来了,今儿个……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长须老者一摆手挥退了窜上前来的儿孙们,瞪着一双隐隐闪着绿光的眼睛,紧咬后槽牙冷冷一笑:“左先生,你可全看见了,我的这些几十年来教你害惨了的儿孙可全都到了啊……时辰也快到了,还有什么话和俺们说说?”
左先生手拈胡须微微一笑:“你害人,我治病,你我自古就不同道。和一群害人精俺还能有啥话说……既然敢来,我就不怕,要杀要剐随便吧。只是死之前容我到门外祭告一下天地先人。你这污秽的妖洞,他们是不稀得进来的……”
“好,好……在我的手心里,量你也耍不出啥别的花样来!”长须老者微微一摆头,邪祟们纷纷闪避,让出了一条通道。
左先生来到门外,挺身站直,仰头望天。
天如硕大的黑洞,没有一丝亮光;阵阵小风掠过面颊,微微的腥臊之味钻入鼻中……
他探左手入怀,打开盒子,指尖狠狠地抠一下朱砂,然后,抽出左手在右手手心上用力画几个符,细细瞅瞅,用力攥紧。
“狗杂种,今天俺就教你断子绝孙!”轻轻一跺脚,他扭身大踏步走回去。
长须老者哈哈大笑:“左先生,时辰已到,受死吧!”邪祟们吱吱哇哇,龇牙咧嘴,一哄而上。
左先生瞪圆双眼,右手奋力一伸,大喝一声:“来呀——”火光迸现,霹雳一声;然后漆黑一团,四周顿时没了一丝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左先生悠悠醒转,一股浓重的腥臊焦臭涌入鼻中,他连连打了十几个响亮的喷嚏。轻轻扭扭脖子,动动身子,他只觉得胸腹之上有异物相压,探手一摸,毛乎乎的。他慢慢地想起了先前的事。
用力眨几下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环视四周,近处一团化不开的浓黑,只有极远的地方有一星点的亮光。他推开压在身上的累累的死黄皮子,稍稍一抬头竟碰到了坚硬的洞壁,四下摸摸,左右甚是狭窄,全是湿冷的泥土和僵硬的黄皮子尸体。他慢慢翻过身来,朝着那亮光摸索着爬去。
前面那亮光是一小小的洞口。从洞外射入的光太耀眼了,他只好半睁双目,用手微遮,慢慢适应,过了许久才敢把脸靠紧洞口。洞口太小仅有尺余,他用力扯开四周的杂草荆棘,拨开零乱的土块石头,勉强把头伸了出去。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面白亮亮的一片。向下望是条幽深的大沟,这洞口原来就在又高又陡的沟坎半腰之中。他瞪大眼睛四下张望,好久才看明白,这里竟是离家三十里的大囤沟。沟底就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他往大路东西方向望去,眼望酸了也没见一个人影。
日已过晌,他受不了阳光的曝晒,把头缩回洞中,可洞内臊臭无比,难以忍受,只好屏住呼吸;时间一久,实在憋不住了又重新探头出来。
缩头探头了不知有多少次,头晕脑涨眼冒金星,他“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这时,从县城方向走来两个年轻人。他大喜过望,等那两人走近,大声呼救,两人闻声四下搜寻,找了半天,才发现高高沟坎上探出洞外的那个脑袋。大着胆子走近细看,这才认出了那竟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左先生……
后来,我听说,那一年冬天大冷,大雪没到腿弯子,屋檐下的冰溜子一尺多长。我们那里的很多人都戴上了真皮的帽子,围上了毛茸茸的真皮围脖,捂上了暖暖和和的真皮耳套……用的都是上好的黄皮子皮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