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风夹着雪飘进了桥头村。桥头村人不会选择这个季节出来走动,这个时候,人们喜欢围在自家的炉火边谈论家长里短。
妈妈用编席子攒下的钱为两个孩子缝制了过冬的棉衣。叶儿的棉衣是崭新的,黑底上面盛开着粉色的喇叭花。唐糖的这件是妈妈去年秋天的秋衣毁成的,妈妈把棉衣递给唐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惭愧。唐糖却很兴奋,穿着它在土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
寒假的时候,武艺几乎每天都来找唐糖一起写作业,唐糖并不喜欢和武艺一起写作业。每次,武艺搬着小凳子坐在他身边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挪动一下身子,为此,妈妈还毫不留情地打了唐糖屁股。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呢?”妈妈气喘吁吁地问。唐糖低着头,眼睛里并没有泪水。他甚至不觉得丝毫委屈。
妈妈摇头:“难怪村里人都说你性格古怪呢?”唐糖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到担忧。叶儿拉着妈妈的手央求:“别打哥哥,别打屁股。”妈妈叹息着,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孤独的人。唐糖站在墙角倔强的一动不动,叶儿拉着妈妈的手央求,妈妈累了,坐下来默默地流泪。唐糖觉得,妈妈打的一点都不疼。
妈妈叫唐一朵,她也是桥头村出生的孩子。唐家是桥头村里的大户,祖祖辈辈都以种田为生。唐一朵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唐家人为她选了一门亲事,但唐一朵不愿意,她不想一辈子嫁给一个只认识禾苗的男人。于是,她在一天清晨吞下了一整瓶药片,唐家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之后,便任由她哪里来哪里去,不去管了。人们常常看到唐一朵在清晨或是黄昏一个人坐在桥上,望着河对岸发呆。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听麦田深处的蛙鸣,听小河里鱼儿吐泡的声响。
唐糖六岁那年,唐一朵从田埂上走过的时候,一场暴风骤雨正向桥头村袭来。狂风卷积着乌云,铺天盖地而来。闪电如一把利刃劈断了阴沉的天空,天空被划出一条很大的口子,人们看见天被分成两半,中间发白的地方涌出白浪,那白浪倾泻直下,来势凶猛。
大树被连根拔起,白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哭声、喊声、嚎叫声,混成一片。老人、孩子、妇女和疯狂的生灵们挤在一起。
唐一朵拼命地朝村里跑,她跑呀,跑呀!她在人群中呼唤,寻找。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腿。“救救我的孩子!”年轻的母亲将婴儿抛向了她。她接住婴儿,转身向后跑。“我的孩子呢?”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转身折回去。
风停了,雨也停了。天空静下来,几颗零散的星星慢慢地眨着眼睛。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惨败凄凉的光亮照在荒凉的大地上,一切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人们聚集在高处,望着远处的桥头村沉默,永久的沉默!他与她们相互搀扶着,相互安慰着。唐一朵拨开人群寻找她的孩子。“唐糖?唐糖?”她的呼唤感动了天上的星星,星星哭了,她的呼唤感动了月亮,月亮也哭了,此刻,桥头村人跟着也哭了。“妈妈,我在这里!”叫唐糖的男孩挣扎着喊道。妈妈兴奋极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儿子,在他瘦小身体上抚摸着。幸好,儿子的身体还是那般光滑,他的四肢都还健全。忽地,她问:“爸爸呢?”唐糖伸出小手指向桥头村方向:“在那里!”沉默,又是良久沉默!
桥头村人又一次聚集在了村头的老榆树下,人们相互望着,期待奇迹出现。太阳从东边转到了头顶,没有一条生命从废墟中站起来。人们失望了,渐渐地,人群里传来了哭声。村长站到空地上,他低着头,慢慢地从怀里掏出旱烟袋,续上旱烟,划着火柴,一根、两根、那火柴有些潮湿。他费了半天劲才将它点燃。一股白烟从他干瘪的嘴巴进去,又从他干巴巴的鼻孔里面喷出来。透过烟雾,是一张长满了褶皱的脸,他的皮肤不似从前那般铜色,眼窝深陷,苍白的有些可怜。
人们相互看着,在心里数着少了哪一个。许久,才发现少了唐家的男人。沉默,良久的沉默!人群里又传来了啜泣声。村长低着头,半晌他清了清喉咙问道:“少了多少人?”沉默,良久的沉默!只是那些啜泣声越来越大了。他抬起头看着天,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秦家的寡妇不也在了。”有人说了一句。村长点点头:“孩儿呢?”他问。他心里很清楚,秦家男人留下过一个血脉,一个名叫叶儿的女孩。
每年八月份,桥头村总会有一些肯出力的男人去外乡做麦客。他们顶着酷暑,背上镰刀去很远的地方收麦。做麦客简单,不用带太多的东西,只要一把镰刀就够了。麦客们走到哪个地方,就会有哪个地方的大户人家雇工。秦家男人第一次做麦客的时候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家里兄弟姐妹多,一个挨着一个,做麦客不光能赚钱,还能带出去一张嘴。在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秦家人决定让老儿子出去做麦客。秦家老儿子为人憨厚,做起活来也踏实。村里头的老麦客乐意这样的年轻人跟着一起。
一路上,他们会给他讲很多关于麦客地说道。比如:主家做什么伙食就吃什么伙食,不要挑剔,伙食好与不好割麦都要卖力气。吃饭的时候只闷头吃饭,不抬头看主家的而脸色,不看主家的女人。遇到小气的人家也别过多计较,大不了不揽下来。秦家的年轻人听着,都记在了心里。麦客的日子辛苦,也很单调。晴天的时候大家就卖力气的使劲干活,下雨不割麦的时候就聚在屋檐下休息。麦客们很少躺下来休息,即便是在不能下田的日子,他们也大多是坐着或者站着的。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在眼前织成了密密的珠帘。屋檐下,坐满了麦客,他们低声聊着,或是自顾磨着镰刀。有人提议唱一段,于是,有人一只手叉在腰间,然后,挺直脊背,张开嘴巴,就像电影里面唱秦腔的样子。
秦家小伙儿在吃饭的时候,无意间抬头瞄见了主家的闺女,后来他便扔下镰刀带着那闺女回到了桥头村。从此,告别了麦客生涯。
再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叫叶儿的女孩。叶儿不到一岁的时候,秦家小伙儿就因肺痨撒手去了。桥头村人都说那肺痨传染,是叶儿的妈妈带来了病菌,传染给了叶儿的爸爸。
说这些话的人其实也没见过叶儿的妈妈咳嗽过,只是他们认为桥头村向来没有人生过此类病,自从叶儿的妈妈嫁过来后,怎的就生了这样的病呢?村长担心,为此,请来了县上的卫生小组进村,结果当然是虚惊一场。桥头村人就不再骚动了,他们相信村长,更相信科学。
秦家的寡妇不在了,不是因为得了肺痨,而是这场无情的灾难带走了她。唐糖妈抱着叶儿站在了村长身边。人们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儿。村长抬起脚磕了磕烟袋,问道:“叶儿还是个孩子,咱桥头村再难也不能难为孩子,谁家条件好的,心善的,能给孩子一口饱饭,我代表叶儿父母谢谢你们了。”村长把身体弯成了一百八十度。沉默,良久的沉默!渐渐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相互看着,议论着。村长又拿出烟袋,续满,一根、两根、三根、那些火柴很潮,他费了半天劲才将它点燃。此刻,他的心里还是踏实的,他了解他的村民,了解桥头村每一个人,她(他)们是彪悍的,但也是善良的。就说王侃媳妇吧!虽说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和村邻们吵架,但也是她从大路上救了一个饿昏的人嘛!
那年,桥头村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让人们放弃了出门的念头。那段日子,桥头村的土街上是极为安静的,只有几只狗夹着尾巴在空荡荡的土街上晃荡。中午,太阳转到正南方向时候,土街上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人们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脚上单薄的鞋子使他们无法正常站立。大路上走来了王侃媳妇,她肩上扛着布袋,很艰难的走在冰天雪地里。
有人问道:“王侃家的赶集去了?”王侃媳妇仰起头,样子很骄傲,她抬手掸了掸头巾上的残雪:“是呀!买了太多东西,快拿不动了呢!”
那人便在心里嘀咕道:“有钱就是不一样啊?人家有个会做买卖的男人嘛!”由此想到了自家的男人,整日里低着头,一副穷酸相,心里暗骂自己倒了大霉,命运不济。
大路上好像躺着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跟了过去。有人从土街上跑下来,观看:“是一个饿昏的。”那年头乞丐和饿昏的随处可见。有人叫孩子说:“快点回家去拿几个玉米饼子,再端一碗开水来。”孩子应着去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急着看热闹,一碗水端到地方竟洒得只剩半碗了。
拿来的玉米饼子被饿昏的吃光了。王侃媳妇还从布袋里拿出一些果子给了那人,嘱咐他留着路上吃,转念,她又把给王侃新买的棉衣也一并给了那人。
那人千恩万谢,磕头好似鸡啄米。众人说:“不愧是开杂货铺的,财大气粗。”王侃媳妇笑,她说:“谁还没有个为难时候呢!”自那以后,桥头村人不在计较她的高傲,也很少有人在因为一点琐事和她吵架了。
唐糖看见妈妈抱着叶儿的双手有些颤抖。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母性的光芒。唐糖跑出人群,走向了田野。他喊着,大声喊着,直到大多数人听见了他的喊声。“唐糖这是怎么了?”有人问道。“这孩子恐怕是受刺激了,唉!”有人说。“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爸爸多可怜呀!呜呜!”竟然有人说着,掉下了眼泪。心里痛恨那场无情的自然灾害。
妈妈依旧紧紧地抱着叶儿。她听到了儿子的喊声,那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喊声。她的心跟着升起悲悯、凄凉、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场灾难之后,破旧的茅草屋里就剩下了她带着可怜的唐糖和叶儿。她想过留下叶儿,而她又不得不去思考另一个问题——生存。现在的桥头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生机。走在土街上的人们是颓废的、无精打采的。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人们有气无力地打着招呼,久了,他们干瘪的胃肠扭曲了,最后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年纪的老者和孩子们整日里低着头干呕,偶尔吐出来的也都是一些绿色的臭水。树叶光了,草根也被挖了,去年秋天留下的玉米叶子被磨成了黑乎乎的面粉。黑色的淀粉掺杂着零星的野菜怎样吞下去又被怎样排出来,胃肠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空荡荡的挂在身体内。人们的眼睛模糊了,他们日日夜夜望着村口的大路,期待一辆满载粮食的马车经过。
那时候,唐糖和武艺走在田埂上,他们看见了一辆满载粮食的马车向这边跑来。三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齐头并进,嘴里冒着白气。车上堆着装满粮食的麻袋,麻袋里面装着新打下来的玉米、麦子。武艺闻到了新麦子的香味,他捅了捅唐糖说:“我饿。”唐糖擦着嘴角的口水回答:“我也饿!”两个男孩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远方发呆。
太阳从头顶转到了西边,桥头村的老树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离开的人都摇着头叹息,她或者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无奈。救灾的那点粮食对于偌大的桥头村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的。全家老少几辈人,七八张嘴等着吃饭,即便勒紧腰带也还是饥肠辘辘,她和他心里都清楚,根本挤不出多余的粮食给叶儿。“不能让可怜的闺女跟着咱们遭罪呀!”女人说着,流下了眼泪。男人低头叹息道“都怪我没本事呀!”眼睛也是红红的。
梅校长一家坐在黑暗里,许久,梅校长先开口说话了:“咱家领养了吧?”“不要,不要!”小丫头梅子跳起来叫道。她仿佛看见了妈妈正牵着叶儿的小手走在田野里。叶儿搂着妈妈的脖子咯咯地笑,妈妈亲昵地贴着她的小脸,眼睛里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妈妈把一只野花插在叶儿头上,叶儿就咯咯地笑,她们两个在河边坐下来,看着水里的鸭子们将蛋丢在浅浅的草丛,那些鸭子是很淘气的,不愿意将蛋下在窝里边。
梅子的思绪很快被一声痛苦的咳嗽声淹没了:“不是咱家心不善,梅子从小娇生惯养习惯了,一下子多了一个妹妹,她能受得了吗?”梅家奶奶的叹息深沉、凄凉。
“明天再去村头看看吧!给叶儿带点东西。”梅家奶奶用颤巍巍手擦着眼泪。“我不去了,看着让人心酸。”梅子妈抹着眼泪。梅子说:“不许去!”梅家奶奶问道:“丫头,你明年也该上学了吧?”梅子不语,坐在那里生气。
明年她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她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背着新书包去学校,桥头村的人们都会用一种赞许或是羡慕的目光看着她。梅子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她的嗓音很好听,她还特别喜欢跳舞,哪一个女孩子不喜欢跳舞呢?
唐糖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星星很亮,像叶儿的眼睛一样。黑夜充满孤独,唐糖听见妈妈在哄叶儿睡觉:“小小子儿,做门墩儿,哭啼啼,要媳妇儿。”叶儿张着小嘴跟着哼唱,小手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她真乖,在哄自己睡觉。唐糖觉得黑夜太长,太孤单。他觉得此时的妈妈是孤单的,叶儿是孤单的,自己也是孤单的,天上的星星也许不孤单、武艺也不孤单、阿树和他的鸭群也不孤单、梅子肯定也不孤单吧?月光里的叶儿睡着了,唐糖听到了黑夜里的啜泣,他坐起来问“妈,明天还要带着叶儿去吗?”妈妈沉默了。“别去了,我们养着她吧?”他的语气很坚定。妈妈问道:“唐糖,明年你该上学了吧?”唐糖瞪着眼睛说道:“我不去读书了,出去赚钱养家。”“你说什么?”妈妈的眼睛闪着泪光,唐糖语塞了。
第二天,老榆树下站满了人,人们却没有看到唐糖家人的影子。村长点燃旱烟袋说:“唐家决定收养叶儿了,我就说嘛,咱桥头村人心还是最善的嘛!”村长挺直了腰杆,显得很有底气。梅子妈站出来说:“一个女人怎么养活两个孩子,还是我家来养吧?”梅子扯着妈妈的衣角叫着:“妈妈你在说什么?呜呜!”竟然大哭起来。她激动的小脸上渗出了汗水。人们议论纷纷,猛瞧见唐糖妈怀里抱着叶儿站在了空地上,她目光呆滞,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村长愣了,一时间空气凝固了,树上的叶子不在摇曳,蛙也不在鸣叫,人们听见那只流浪的小狗在哀鸣,声音稚嫩凄凉。此刻,它正可怜兮兮地蹲在小河边上,傻傻地望着水中的鱼儿,久了,它的眼睛流出了泪,酸酸的。“咱不是说好了吗?”村长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现在困扰他的不单单是叶儿的抚养问题,他的内心充满了困惑。
有人说道:“唐家男人没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拿什么抚养这个孩子呀?”那人说着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也有人说:“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不是自己亲生的当然不疼了。”那人脸上也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不屑。唐糖妈沉默着,她看见,此刻,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像清澈的河水。之后,桥头村田野上空想起了一阵悲凉的歌声:“小小子儿,做门墩儿,哭啼啼,要媳妇儿。”扑通扑通的响声像是那晚的暴风骤雨。
唐糖妈走向了田野,她的大手牵着叶儿稚嫩的小手。
春天流淌着绿色走进了桥头村。唐糖和武艺都背着书包去了学校。那年的叶儿已经四岁了。
唐糖在去学校的路上遇见了梅子。梅子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像是在跳舞。自叶儿走进唐家以后,梅子总是对唐糖爱理不理的。唐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他最在意的是叶儿。武艺曾经对唐糖说过,梅子是因为叶儿的事情在生气。唐糖撇着嘴:“她就是一个自私鬼。”武艺说:“其实桥头村的人心是善的,只是他们害怕叶儿会跟着遭罪罢了。”唐糖说:“我家也很穷,我和妈妈怎么就不怕呢?”武艺说:“你妈妈不是也犹豫过吗?”“你闭嘴!妈妈是太善良了。”唐糖怒了。武艺连连用手拍打自己嘴巴骂道:“让你瞎说,让你欠嘴。”之后唐糖说:“叶儿是我妹妹,等她长大了,我去赚钱供她读书。”武艺点头,他很佩服唐糖,说他是一个好哥哥。唐糖却摇头说你不懂。
唐糖的心里始终都是孤独的,他不愿意把这份孤独说给武艺听,他觉得武艺根本就听不懂。唐糖总是在清晨或者黄昏时分走向田野,他孤独的行走成了桥头村一道特别的风景。人们也不再问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走到田野深处,坐在麦田边上,或者田埂上看天、听风、唱歌谣:“小小子儿,做门墩儿,哭啼啼,要媳妇儿。”梅子有时候也能听见唐糖唱歌谣,不过她说唐糖唱得太难听,一个男子汉还唱那么幼稚的歌谣,笑死人了。
唐糖觉得梅子是一个地道的叛徒,小乌龟事件让他对梅子的印象大打折扣。他觉得梅子其实并不是桥头村小学最漂亮的女生,她走路的姿势像是一个大脑有病的人,她的歌声难听死了,像树上的老乌鸦在叫,还有她脑后那束马尾辫,什么马尾辫,简直就像田野里即将枯萎的狗尾巴草。
唐糖曾想过无数整治叛徒的办法,比如,等梅子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剪掉她的马尾辫,或者在她的书包里偷偷放上几只没长毛的小老鼠。不然就伙同武艺,夜里拿着竹竿捅破她家的土鸡窝。一定要叫上武艺,自己恐怕应付不来。转念,想到武艺看梅子的眼神时,心情瞬间复杂了。
梅子连续几天都没来上课了,没有她的日子让唐糖觉得很轻松。唐糖每天都走在人群最前面,武艺总是在人群里尖叫着喊他,唐糖回头,却总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武艺的个子太矮了。武艺气喘吁吁地从人群里跑出来:“你怎么跑那么快呀?差点没挤死我。”唐糖不理,径直走进教室。武艺拍着书包神秘地说:“中午一起吃吧?我带了油糖饼。”唐糖瞥了一眼他的书包,好像真的是油糖饼,不然怎么会浸出一大片油渍呢?而且唐糖也闻到了油糖饼的香味。“你带了什么饭?”武艺问他。“中午我回家吃,我家也做油糖饼。”唐糖说这些的时候,感觉脸上有些发热。“你家也吃油糖饼呀?我还特地多带了两个,既然你有了,那算了吧!”武艺说。唐糖的心猛地一缩,他有些后悔说了刚才的话。他觉得自己就是太要面子了,也难怪,一个男生哪能不爱面子呢?“把你的油糖饼拿出来看看呀?”梅子突然出现在唐糖面前。“又是你?”唐糖有些恼怒。梅子一阵坏笑道:“是我呀?你的油糖饼呢?咯咯!”唐糖沉默了。身后传来一阵嘲笑声。一只乌鸦在校园的旗杆上嘎嘎地叫着,唐糖觉得它太像唱歌时的梅子了。
桥头村小学校坐落在小河对岸,那里原来是一片开阔地。一排排整齐的新草房建好了,桥头村人的眼里就有了光芒,这光芒就像黎明渐渐升起的太阳,照进了每一个桥头村人的心里。
上边的领导要为桥头村小学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可是,凭它怎么响亮,桥头村人都不去理会,他们只是自顾称它为桥头村小学。
人们找到村长,要求把名字改过来。村长无奈,他说:“学校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孩子有书读了。”人们说:“桥头村祖祖辈辈都希望能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学校,名字当然要我们自己来取嘛!”
村长无奈去上边找,上边对于这个事情也没有过分干涉。随它叫什么吧!总之都是为了孩子。村长觉得上边的领导通情达理,为此,还专门送了一只肥羊过去。
村长不愧是村长,临走的时候也没忘记说上一句:“今后还请领导多多关照啊!”领导看着那只肥羊的时候,脑海里便涌现出一个画面,肥羊每天都在田野里啃食着鲜嫩的青草,那些青草自然也是野生的,从未施过肥,也从未打过农药。它们长年累月生长在桥头村的田野,大自然的规律让它们春天泛绿,夏季茂盛,秋天泛黄,冬天枯萎。领导笑着,他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嘛?应该的,应该的。”
村长点头哈腰,他说:“领导英明,代表桥头村全体村民感谢领导,代表桥头村的孩子们感谢领导。”之后,领导说还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差人把那只肥羊送回了家,寒暄着去了。
那只肥羊孤独地站在城里的阳台上,它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在乡下的日子。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让它感到头昏脑涨。此时,它更想念乡下的那群伙伴。每天早上,它都跟着牧羊人走进广袤的田野,田野里水草丰满,空气清新。牧羊人将它赶到水草茂盛的地带后,便抱着羊鞭去阳坡面打盹了。它们听着头上的鸟叫,看着绿油油的青草,心里充满了感动,吃饱后的肥羊就顺势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反刍。一下,两下,胃肠轻松的蠕动着,它是那样自由,无忧无虑。如今,那些日子都变成了美好的回忆。能怎样呢?算了吧!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桥头村小学校一共有十几间正房,这些正房都是面南背北,阳光充足的。村长和梅校长商量着把它们作为教室。和正房不同角度的还有十几间新草房,这是给住校老师和离家较远的孩子准备的。
桥头村小学一共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比如,一年一班,二年二班……以此类推,并不是因为上学的孩子少,而是师资力量不足。这里一共有四位教师,除了梅校长和高挺老师以外,剩余的二位都是民办代课老师。公办教师的工资是由财政拨款的,其余两位民办教师的工资就得由桥头村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一笔钱着实愁坏了村长,从哪里出?出多少?
两位民办教师都是村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说好了除了工资还会给一些相应的照顾。比如两位老师可以在桥头村小学校挑两间好房子给家人居住。
高挺老师来到了桥头村小学,还带来了一个名叫杨桃的女人。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叫杨桃的女人看上去很邋遢的样子,挽在脑后的发髻容易让人联想到桥头村的土鸡窝。
杨桃的眉毛很淡,尖尖的鼻子上面布满了雀斑,像桥头村屋檐下的家雀留的屎。厚厚的大嘴里含着一口稀疏焦黄的牙,唐糖歪着头看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杨桃便瞪着眼睛问“谁家的小崽子?”唐糖不答,飞速朝前跑去。
有人告诉杨桃说:“那是唐糖,桥头村最古怪的孩子。”杨桃撇嘴,她并觉得唐糖有什么特别。
杨桃有个小女儿名叫阿苏,这闺女完全是一种独立的基因,身上竟没有一处长得像爸爸妈妈。
杨桃刚来到桥头村时候,表现得格外凶悍。比如,谁家的鸭儿鹅们若是叨了她的菜园子,她就满世界的敲锣打鼓的谩骂。再比如,谁家的孩子不小心摘了她的豌豆荚,她便拎着孩子的脖领一路骂着上门讨伐。桥头村多数人都领教过她的厉害,当面的时候叫她杨桃,背地里都称她母老虎。
白灵老师在教室的东南角挑了一间房,西北角上的自然就是高挺住了。可杨桃却不同意,她说:“她家闺女太小,西北角光线不好,自己跟着男人来奉献也就罢了,不能连累闺女跟着受罪。”
村长和梅校长的脸色都很难看,村长说:“杨桃,白灵老师年轻,胆子小,东南角的房子离教室近一些,一旦有事照顾起来也方便一些。”村长说完看着梅校长,梅校长也点头说是。杨桃却不这样认为,她说:“论年龄,我家阿苏比她小多了,她胆子小?我的胆子也不大嘛!”外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梅校长说是哪个捣蛋鬼又惹祸了,便出门去了。
高挺说:“村长说的有道理,我们就住西北角那间吧!”村长笑了,说还是当老师的有觉悟,可村长的脚还没迈出门槛,就遭到了杨桃的极力反对,她吼道:“谁愿意住谁去住,反正我娘们不去,胆子小?那索性搬你家炕头去嘛!”村长木讷了。高挺挂不住脸,一跺脚出去了。
三个老师要带六个班,除了教数学、语文以外还要兼顾思品、自然、美术、音乐和体育。村长不忍心,说老师们太辛苦了,桥头村人必须要拿出一个支持的态度。桥头村人自然不会吝啬,抛去她们善良的本性不说,就单纯为了孩子她们也是愿意付出的。令人没想到的是,开学一个月后,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就出了问题。村里东拼西凑也没能凑够老师的学费。
村长急了,召集大家开会。老榆树下站满了人。村长掏出烟袋,续上,却没点燃。人们发现他的手在颤抖,村长每次着急时,手都会不停地抖动。
二毛子走上来划着火柴递到村长面前。村长伸过烟袋,烟袋锅上冒出了白烟。村长猛吸了一口,咳咳……咳咳!眼睛被呛出了泪水。二毛子笑:“村长这烟可是够呛的。”村长瞪了他一眼说道:“去一边儿去!”村长每逢着急的时候就爱骂人。二毛子猫着腰跑了。村长吧嗒吧嗒嘴,说道:“老师能来到咱们桥头村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咱们村穷啊!竟然连老师的工资都开不出来。”他说完,索性蹲在地上闷头抽烟。有人说:“把村里的牛卖了吧?”另一人说:“馊主意,卖了牛你下田拉犁呀?”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能怎么办呀?没有钱人家老师还能留下来吗?”那人急了。众人点头:“是呀!是呀!”村长只是闷头抽烟,烟雾在他的头上弥漫开来,他满是褶皱的脸显得更加苍老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村长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去找梅校长商量商量。”说完,拖着长长的影子去了。
唐糖坐在田埂上,朝桥头村小学方向眺望。桥头村小学的屋顶被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色。那些麦草并非一般的麦草,那是整个桥头村最肥沃的土地产下来的。它们在经历了四季的风吹雨打之后变得韧性十足。
秋天的时候,桥头村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动手把麦草收回来,摊在场院里。晾晒麦草不能选择太阳最足的时候,早上或者黄昏时分是最佳,麦草要保持足够的湿度,有了湿度才能保证韧性,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很多天。
之后,人们把麦草和在泥水中,一层层的盘上屋顶,等到它们彻底凝固。这时候梅校长顺着梯子爬上屋顶,把一桶桶冰凉,透明的清水浇在上面,渐渐地,麦草恢复了之前的金黄。
梅校长站在屋顶上,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向他挥手。人们仰起头,看着瓦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看着屋顶上日渐高大的梅校长。他笑着,双手叉腰,大声吆喝着,他的喊声惊动了河里的鱼儿,吃草的牛、生蛋的鸡,生灵们都跟着叫起来。
桥头村沸腾了,人群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