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亭倚靠软榻,微眯的眼眸透出洞悉全局的精明,幽幽叹道:“看来……一向薄情洒脱的玉面小阎王,也终究难过美人关。”
纹蝶听来陷入沉默,不由得回想起几日前在琼花谷与凉婵分别之际,诚如她一个姑娘家都能真情实感坦然以对,而自己却胆小如鼠选择逃避,在她芳心初动并尝试投入感情的时候,却毅然决然抽身而去,此番薄情无疑伤透了她的心。
这一趟,去得轰动,走得无声,却在不经意间给三个女人留下了足以改变一生的影响,一是凉婵,一是花容玉,还有一人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却已不知不觉间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赵越亭见他心事凝重,无疑为情所困,忽然俯身上前,端严正色道:“你可莫要失了理智,让我为你担心。”
纹蝶不免稍嫌他多虑,随口应道:“没那么严重。”
赵越亭着实心有一虑,且还事关紧要,眉心不由得拢起淡淡愁绪,沉声道:“说起来,你真的了解这凉婵公主么?虽然我从未见过她,却总感觉……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纹蝶道:“怎么说?”
赵越亭沉吟道:“我怀疑她对你有所隐瞒,我甚至怀疑……”忽而言止于此,思忖片刻,指尖轻叩杯沿,语声隐透质疑:“怀疑这凉婵公主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公主。”
“你怎么……”纹蝶惊愕之下几将脱口而出,却及时改口:“怎么这样说?”
赵越亭道:“感觉如此,只是以前不知你对她用情至深,也并未对你多言。你想,这霸王纵然对世人凶残,又怎会不惜豁出自己女儿的性命去冒险,虎毒尚不食子,何况对待子女,因而我猜测,这凉婵公主不过虚有其名。”
纹蝶向来佩服他直觉敏慧,分析问题清晰透彻,感叹道:“这一点,你还真是猜对了。”
赵越亭道:“当真如我所言?”
纹蝶坦言道:“凉婵曾告诉我,她并非霸王生女,而是认养的女儿,这其中缘由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她的确是霸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赵越亭缓缓点头,沉吟道:“想来正是如此。我之前还担心,怕你会爱上仇人之女,看来是我多虑了。”
纹蝶解释道:“其实她与我们本是同气连枝,幼时亲人遭降临国杀害,与父母被迫骨肉分离,辗转流落到降临国,而后机缘巧合成为公主,说起来她的仇人也是霸王。”
赵越亭听其所言,内心重重疑影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纹蝶道:“这丫头不肯表明身世,许是怕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赵越亭道:“你怎么想?”
“我?”纹蝶漫不经心的一笑,对此全然不以为意:“我无所谓,她不愿说我不强迫她,大不了我多费点力帮她扫除障碍。”
赵越亭苦笑道:“想不到这丫头的固执劲儿倒跟你有的一拼,你不也不愿说出自己身世,宁可被人误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都不肯透露只字。”
纹蝶沉默片刻,带着一丝忧愁淡淡道:“我此前去了一趟琼花谷,眼下花掌门已得知我的身世了。”遂将花掌门如何识破自己身份的情况一一讲明。
赵越亭听来一度感慨,一来欣赏花容玉天赋聪慧过人的头脑,独具洞察秋毫的慧眼,二来同样对蝶纹秘密感到不可思议,三来感叹秦临风待挚友燕飘零之子当真用心良苦,仁至义尽。
谈起秦叔,纹蝶不得不为他和花容玉无缘的情分感到惋惜:“你可知花掌门本名为谢霜凝?”
赵越亭道:“略有耳闻,不甚清楚。”
纹蝶道:“其实她就是秦叔叔几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女人。只可惜,秦叔叔当年为了我离开了中原,不得已辜负了她,后来她的父亲曾给她相了门亲事,但她执意非秦叔叔不嫁,不惜与父亲决裂自立门户,然而一等就是二十年。”
赵越亭听来不免生出同命相连之感,近二十年凄楚的思念,孤寂的等候,最终不过独余此生遗憾,爱而不得,了了孤生,慨叹道:“想不到这花掌门竟也是一贞烈的痴情女子,当真令人心悦诚服。”
纹蝶道:“秦叔叔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至今未娶,一个至今未嫁,倘若他知道谢霜凝也苦等了他二十年,不知会作何感想,我真不知该不该把这一切告诉他。”
赵越亭道:“告诉他又当如何,不过只是徒增感伤,两人都不能抛下责任,携手远走高飞,最终只能落得隔海相望,岂非太过残忍。”
纹蝶黯然道:“彼此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赵越亭瞧他一副替他人操碎心的恨憾之色,不由自主失笑道:“看把你通透的,自己的感情都还没着落,就去替秦叔叔他们这些前辈操心。”
“我的感情?”纹蝶似是自嘲的笑了笑,笑声透出几分苦涩:“我现在有资格谈感情么?”
赵越亭道:“何苦总对自己禁欲,难得阎王动了真心。”
纹蝶道:“你就别挖苦我了。”
赵越亭道:“别的暂且不论,你真打算让她留在琼花谷?”
纹蝶道:“我考虑过了,眼下她拜入琼花谷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赵越亭道:“你舍得下?”
纹蝶道:“我只是尊重她的决定。”
赵越亭何尝不知他强颜欢笑,一个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岂能说割舍就割舍,深邃的眸光早已将他刺探透彻,却刻意促狭道:“怎么,一向霸道无理的小阎王忽然开始替他人着想了?”
纹蝶道:“难不成让她跟着我在江湖上流浪?”
赵越亭目光如炬凝注着他,正色道:“你怕了,你怕给她带来危险,怕自己保护不了她,也怕像上次那样,她成了束缚你的软肋,甚至怕她无名无份的跟着你心里会不舒服,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你对她的在乎。”
纹蝶苦笑道:“我心里想的都逃不过赵公子的眼睛。”
赵越亭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百无禁忌则所向无敌,小阎王之所以在江湖横行霸道,不是因为真的没有对手,而是无牵无挂,无所顾忌。”
纹蝶道:“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无牵无挂。”
赵越亭不置可否,却问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可还记得你我是如何相识的?”
纹蝶自是记忆犹新:“怎会不记得。算起来,也快十年了吧。”
赵越亭道:“我还记得那天,你被十几个人围攻,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独对众敌全然临危不惧,孤身奋战尚且处于不败之地,这份胆魄和实力足以令人折服。而后我以贴身护卫的名义把你留在身边,却意外发现你竟是燕叔叔的遗子,更未曾想到会与你在这种境遇下相识,真可谓天意了。”
纹蝶轻笑道:“不过我这个燕家后人,似乎没担起我爹的侠名,我爹是人人敬仰的江湖豪侠,我却是人人避讳不及的小阎王。”
十八年前,燕大侠在那场轰动江湖的燕家庄惨案中遭遇不测,夫妻二人双双亡故,遗留一子生死未卜。
此乃恩公之子,前任夜琅城主出于报恩,更出于江湖道义,曾派诸多人手寻遍大江南北,到处打探燕家遗孤的下落,奈何多年杳无音讯,但觉自己着实已尽心竭力,无愧于心,只道是那孩子福浅命薄,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直到八年前,年少时的纹蝶因替父寻找魔剑涉足江湖,在夜琅城与赵公子有缘结识,两人互相欣赏甚为投缘,而后赵公子辗转得知纹蝶身世,竟是自己找寻多年无果的燕大侠遗孤,从此以手足之情待之,两人相扶至今。
纹蝶之所以在夜琅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疑倚仗赵公子的势力,以及他未免过于宠溺的庇护。而赵公子有今日稳坐泰山的地位,也全因纹蝶出手替他清除障碍,但凡对赵公子造成威胁之人皆已亡于纹蝶剑下,自此,杀伐决断、霸道无情的“玉面阎王”名声也渐渐传开。
半晌过后,赵越亭顺接道:“过去的小阎王固然横行无忌,逍遥自在,然而如今生命中却出现了一个凉婵公主,怕是也多出了一根软肋。”
纹蝶知他此言非虚,这也正是自己逃避内心真情实感的缘由,眼下尚且无法给凉婵带来安定,何谈与之长厢厮守。
赵越亭道:“何不带她回东离?让秦叔叔为你们正名,从此长居海岛,远离这个江湖。”
纹蝶一怔道:“你莫不是在说笑?你知道我留在江湖上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