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还有一个隐藏身份,那便是凌少主的线人,只是这身份天底下绝无第三个人知晓,就连吟奴也不清楚这层关系,只知少主如今暂住在友人府上。
而在沈家人看来,这位凌公子是府上的贵客,是从西境远道而来的丝绸商人,与自家老爷只是友好的生意往来,仅此而已。况且他此次上门做客,为家中女眷和孩子们都送上了精心准备的厚礼,家里的孩子们都十分喜欢这个叔叔。
凌少主的住处在最西侧的一间庭院,此处远离街镇较为清静,房间内陈设简洁雅致,缃黄色的格调温馨舒适,房梁悬着纱幔垂于地面,将偌大的厅堂隔离为两个空间,纱幔内飘出一抹上好的清新茶香,令人闻着都觉神清气爽。
然而环境虽如此怡人,在场气氛却截然不同。
此刻,只见花吟奴身着一袭夜行锦衣,俯首恭谨的站在房中,已足足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打自进门到现在,始终未得到少主的半句回应,由于摸不清他的心思,不敢轻举妄动,垂敛的眸光愈渐凝重起来。
灵霄早她半日到达府上,已按照主子的吩咐,将“劫帝教挟持唐傲追杀到神煞幽墓”的消息告知于少主,一路上快马加鞭,万分谨慎,生怕有丝毫的延误。
在她看来,小仙女花吟奴在魔教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却依旧要看神殿少主的脸色行事,只因少主是宫主唯一的儿子,其身份,在她们这等下级部署眼中,又是何其尊贵、何其神圣。
灵霄感觉当下的气氛压抑到极致,四周静得可怕,无人开口说话,主子自踏进这间屋子起,就一直被少主无视,她更是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不安的站在主子身后,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心跳几将提到喉咙,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起来。
吟奴始终默不作声的伫立原地,相较于身后灵霄恐惧不安的状态,显然镇定得多,纵是一副认罪之貌,但那勇敢坚定的眼神依然傲不可欺。
在她面前五步开外,垂帘之后,隐约透出一男子朦胧的身影,神殿少主泰然坐于帘内,正自悠闲的品茗,一边凝神细品,一边告知身侧婢女煮茶的讲究。
奉茶婢女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模样生得好生娇俏,一双杏眸看着尤为机灵,此刻正点着脑袋静听公子的讲解,贝齿轻咬着指尖显得娇憨可爱,不时的提出疑问,再将得到的详细解答铭记于心。
这场面,一个耐心教授,一个专心学习,一个风流少年郎,一个小女初长成,好不和谐融洽的一幕,哪里有半分兵临城下的危机感,对帘外罚站许久的两人更是视若无睹。
吟奴被晾在一旁足有两盏茶的功夫,却也不急不慌,隔着垂帘静静等待。
灵霄看上去显然又畏惧又慌乱,额角都已沁出冷汗,此番固然明白少主是有意晾着殿主,虽说殿主是被唐傲所害,但古墓被毁殿主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少主此刻内心一定是极度不满的,眼下气氛愈是宁静,自己内心愈是不安。
透过帘幔,只见凌少主搁下茶盏,又抬手轻轻揉了揉婢女的秀发,柔声道:“方才教你的可都记熟了?回去记得要时常温习。”
“知道了。”小丫头乖巧的颔首一应,便退到主子身后静静观望,不再作声。
凌少主这才转向花吟奴,缓缓开口道:“说说吧,你今夜为何而来。”
吟奴虽被罚站良久,但态度依然恭敬,未见丝毫负面情绪,俯首道:“吟奴向您请罪来了。这件事着实是我大意了,我没有想到唐傲那厮竟然将我出卖,带着劫帝教攻上门来,炸毁了神煞幽墓。少主,这个仇,我花吟奴势必要报!”
凌少主听来脸色依旧沉静,淡然一勾唇角,微笑道:“呵,早叫你去对付劫帝教,你倒好,每日不知忙些什么,就是迟迟不肯动手,非要等到敌人打上门来你才甘心。”
吟奴垂首道:“少主教训的是,吟奴有罪,该罚。”
凌少主曼声道:“既然如此,那……”话说一半,忽然,垂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起一角,嗖的一声,一道白色的凌光自帘幕内骤然射出,一直延伸到两丈开外,弹指之间,已紧紧的缠绕在灵霄的脖颈间。
这一击猝不及防,吟奴惊魂乍定,凝眸一看,那竟是一条长余两丈的白色丝绦,雪白的丝绦纤尘不染,质地上乘、轻盈柔软,然而此物掌控在他的手中,竟坚如磐石,利如锋刃,疾如飞瀑,行如流云。若非内力登峰造极之人,是绝无可能使出这般招式的。
眼看着灵霄纤莹的脖颈被勒出血痕,憋红的脸盈满痛楚,几将窒息,吟奴疾声大喊:“少主!一人做事一人当,犯错的是我,求您放过灵霄!”
凌少主毫不容情,掌心之力丝毫未见松懈,将丝绦扯得吱吱作响,丝绦犹未撕裂,灵霄的颈间却已鲜血淋漓。
吟奴见此惨状,深知他若再不停手,灵霄必将身首异处,忽然扑通跪倒在地,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疾呼道:“求少主饶灵霄一命……求您饶过她吧……属下愿以死谢罪,只求您……”
突然,且听耳畔传来一声骨头断裂的轻响,丝绦起始端自凌少主手中脱落,轻盈的飘落在地,而另一端,依旧紧紧缠绕在少女的颈间,已深深的嵌入皮肉,与血肉融为一体,而那原本的雪白,早已染变成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如此一个妙龄少女,在花季般的年华死于残虐,犹如一朵开得正盛的娇花,被一只无情的手生生折断,在足底踩踏,碾碎,香消玉殒……
“灵霄——”吟奴的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再也抑制不住悲愤的情绪,狂扑到她的尸身旁将她抱起,任由泪水淹没面容,疼痛侵蚀心扉,喃喃低泣:“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是无辜的……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叫你来的,是我害了你……”这种痛,如火焚身,锥心刺骨,无以言喻,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朝夕相处、情同姐妹的她在身边死去,如此残忍,如此惨痛的死去,除此之外竟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少主对自己的惩罚,这个惩罚未免太过沉重,自己这殿主身份,其实终究不过魔教掌控在手的棋子一枚!奈何自己身居其位,别无选择,这就是江湖。如此想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发出几许自嘲的哀叹。
凌少主漠然望着这一切,平静的脸上始终未曾浮起波澜,仿佛前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拂开垂帘,踱步至她面前,他的身姿修长挺拔,背影风度翩翩,浑然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又如何让人联想到方才那处死下属、残忍无情的魔教少主。
吟奴依旧抱着灵霄的尸身,无声无息的瘫坐在地上,顾影自怜,一种如堕深渊的绝望侵入心扉。时间仿佛冻结一般,良久,悲痛的目光始终黯淡无神的垂于地面,停留在那滩赤红刺目的血迹上。
凌少主始终不曾改色,语声一如从前,轻缓、温雅、从容,淡然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对你发出警告。你听着,七日之内,我要见到聂浪的尸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强攻,暗杀,下毒,抑或是美人计,都随你,我只要结果。吟奴……不要再让我失望了。”末了几个字,刻意以强调的语气收尾,此后再无多言,拂袖离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灵霄的死对吟奴打击极大,让她在心底暗暗起誓,日后定要灭了劫帝教,手刃那罪魁祸首的玄右使,让他们所有人为灵霄的死付出代价。尽管灵霄是死于少主之手。
然而对于神殿少主,她却始终无法将过错归结于他,并非是她善恶不分,也并非是她畏惧权贵,只是她明白即使少主行事决绝,手段残酷,却始终一心向着煌琉神殿,向着魔境末来一统江湖的天下霸业。
因此她只能暗暗自责,恨自己没能保住神煞幽墓,没能保住这忠心的下属,恨自己无力改变局面,终究因为自己的失手,害得灵霄白白搭上了一条命。
她也恨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因而错过了出手的最佳时机,导致了任务失败,酿成了这场悲剧,但她不曾后悔,也不曾遗憾,即便这份爱太过辛酸和沉重,她也绝不放弃。
日月更迭,破晓时分,白雪皑皑的沧海崖巅,凭空高起了一座新的孤坟。
花吟奴默立在墓碑前,至此已不再流泪,目光冷静得近乎残酷。自昨夜亲手将灵霄埋葬,到如今天际破晓,始终保持沉默,一语未发。
风雪缠绵,彻夜未歇,早已将坟头覆盖了一层积雪,也早已将她浑身挂满了霜,如此天寒地冻,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因身体所承受的寒冷,远不敌此时心底的酷寒。
夜雨、岳湖、枫桥三人并立于主子身后,每个人都眼眶通红的沉浸在悲痛之中,任凭狂风怒雪在脸颊肆虐,始终一步不曾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