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火一把,长春不复见。
这座京城最富盛名的小倌馆就这么消失在莫名其妙的一场乱火中。说是乱火,却不是忽然间起的,一群神秘的江湖汉子忽然冲入其内,将馆内的人汇集在一起,不论是老板、头牌或者扫地的小厮,每人发了够他们省吃俭用过三年的银两,然后将他们统统赶出去,方浇上汽油,燃起熊熊大火。
同一时间,京城内其他小倌馆,不管是明目张扬的,还是暗娼,统统烟火缭绕,让人见之惶惶。那些不好此道的,自然是拍手称快;那些好此道的,难免扼腕不已。
长春院的对面是风雅宁静的得意楼,沐清臣与萧重柔正临窗而坐,就着火光品着茶。萧重柔狎了口茶,舒服地半眯起眼睛,调笑道:“爹爹总担心我嫁你吃亏,其实,嫁佞臣有嫁佞臣的好处,我若是让我爹爹把长春院烧了,估计他一定会把我拎到我妈妈那儿……”说到这里,萧重柔朝沐清臣吐了吐舌头,耸耸肩道,“我最怕妈妈了,我们一家人都怕妈妈。”
沐清臣将一颗大大的石榴掰开,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子粒分出,盛满一小碟后,挪到萧重柔面前,笑着附和她:“杀人放火,为夫确实在行。”
萧重柔凑到沐清臣身边,好奇道:“沐清臣,你都不好奇我为何要烧小倌馆么?”
沐清臣从善如流道:“为何?”
萧重柔吐了吐舌头,眼珠儿一转,笑道:“我要灭了这不伦的风气,免得男人老是觊觎你。”
沐清臣怔了怔,轻轻咳了一声,无奈笑了笑:“多谢夫人。”
萧重柔轻咦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沐清臣。
沐清臣正在给萧重柔削苹果,他停下手里的活,笑道:“看什么?”
萧重柔半勾起左唇,点了点头,道:“沐清臣,你今天心情很好呢!”
沐清臣静静沉默了一小会儿,笑开,口气是一贯的温温地:“是么?”
萧重柔用手撑着下巴,小脑袋左右缓缓摇头,有些不太确定道:“好像也没那么开心,但是,就是不一样。”
沐清臣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火势冲天的长春院内冲出了两个人。大火虽将二人烧得有些狼狈,却不妨碍沐清臣辨识这二人。顺着沐清臣的目光,萧重柔往下看去,不免惊奇道:“这不是暮钦晃和和和……”
“苍怿,他叫苍怿。”沐清臣接口道。
萧重柔的眉皱了起来:“他姓苍?”
“嗯。”沐清臣轻应。
楼下的两人似乎发现了沐清臣二人,苍怿抬起头,先是与沐清臣对视一样,眸光中是挑衅,是不驯,夹杂着一丝丝疑似嫉妒的东西,而后,他转头看向萧重柔,瞬间又是温文尔雅的模样,笑意完美得难辨真假。
走出沐清臣二人的视线后,暮钦晃迫不及待地道:“苍公子,如果我没猜错这火必然是沐清臣放的,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苍怿点头:“八九不离十。”
暮钦晃恨恨道:“要不是苍公子你体质异于常人,此刻我俩必定已经葬身火海。这沐清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当真又狠又准——你我二人若死在那该死的小倌馆,只怕什么都说不清,我父皇为了顾及颜面,必不会深查,他如今本就不见待我,我若真这么死了,他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他说着说着,说到最后语气已满是哀怨之意,“我父皇原本从不信鬼神,为何会对那丑得跟鬼一般的道姑惟命是从,苍公子,你说我父皇会不会是中了邪?”
苍怿道:“尊上的态度确实值得人揣摩,不过,那也没什么。一旦事成,那皇位就是三皇子你的了,尊上喜欢谁,三皇子又何必担心,至于那道姑,届时三皇子想怎么处置还不是随心所欲?”
暮钦晃拍手笑道:“对对对!”笑了一半,他又哭丧脸道,“可是我们今日已经被沐清臣……”
“无妨。”苍怿伸手打住了暮钦晃的话,“我们加快进度,提前行事便是了。”
暮钦晃大喜,凑近道:“何时?”
苍怿道:“等我处理完一件事情后便可行动。”
“沐清臣,你在想什么?”萧重柔问道。
从匆匆离去的暮钦晃二人身上收回目光,沐清臣柔声问道:“柔儿,红瞳的武功如何?”
萧重柔耸耸肩道:“还不错。”
沐清臣道:“这几日怎的没见到她?”
萧重柔道:“我身子差了,管不动她了。”她说到这里立刻醒悟过来 ,撒娇道,“沐清臣,你身边手下那么多,今天烧小倌馆这些伸手就了得得紧,你随便给我安排个护卫不就得了?”
沐清臣暗自沉吟一番,拉着萧重柔起身,笑道:“带你去个地方。”
萧重柔笑道:“好。”
沐清臣轻声说明道:“那地方有些脏有些臭,原本是不该带你去的。只是那人,我若不亲自去,他是不肯出来的。而今日见着苍怿二人,我心绪不宁,不放心将你一人留下,所以,只有委屈你了。”
萧重柔道:“不委屈。”
马车缓缓而行,走过的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脏。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沐清臣跳下马车,制止了欲跟着跳下车的萧重柔,转身背向她:“上来,我背你。”
“沐清臣,这里很多人唉。”萧重柔的脸色微微泛着热,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奇怪,真想去摸摸沐清臣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病了。
“这边路脏,上来吧。”沐清臣柔声道,静静站着,仿佛萧重柔不上来,他便有耐心一直等着一般。
这是京城最低下的一角,路自然不可能是光华可爱的鹅卵石铺就的,全是烂泥,连青石板都没有。两旁是人家与猪圈夹杂,猪圈里流出的臭水搅和着烂泥,路不像路,沼泽不像沼泽。饶是沐清臣脚步轻盈,轻功了得,这么走了几脚,裤腿上已经满是臭烘烘的泥浆了。
他二人衣衫华贵,面容俊美,走在这种地方,自然十分的引人注意,那些不学无术,自甘堕落的地痞无赖,早已经叼着草根,对着二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谈及萧重柔时,还忍不住咽下几口口水。
啪。
呸!
一个无赖正在谈及萧重柔纤细的纤腰,一口烂泥飞入他嘴里,不仅填满了他的嘴巴,还打坏了他的鼻子,猪尿混着自己的鲜血,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其他几个无赖见识了沐清臣的身手,立刻闭口不言。
二人来到一个小小的土坡之上,土坡下是一个垃圾堆,腐败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各类垃圾挤堆在土坡之下,好在时已入秋,苍蝇之类的虫子倒也少了。沐清臣背着萧重柔绕到土坡上的第十一间房子旁,从旁边一个小窗子的窟窿里敲进去,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桌子上却摆着一架上好的琴。萧重柔眼尖,一眼就认出这琴是大师雷威所制的鼎鼎唐物、琴中仙品九霄环佩。
无价的破屋跟无价的名琴,多么冲突,多么奇异的组合!
“没人呢。”萧重柔趴在沐清臣耳边轻声道。
“九霄环佩在这里,那人必没有走远。”沐清臣一边说一边背着萧重柔步入屋内,伸手随意波动了几下琴弦。
“哪个生的太着急忘记把眼珠子带齐,长得太快没学过非礼勿动的规矩的狗儿爹猫儿娘乌龟拜了把子的……咦,你怎么来了?”一个满面污垢,头发蓬松,脏的直如乞丐的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的络腮胡子显示着他是货真价实的大男子,但是他的声音却宛若琴音,脱不去女子气息,即便是骂人,也感觉是在与恋人打情骂俏。
萧重柔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邋遢男子:
他的头发蓬松,可是那簪子却是上好的和田玉。
他的衣衫褴褛,可是那衣服料子却是真丝。
还有他那双满是烂泥的鞋子,鞋头上竟然缀了两颗珍珠。
察觉道萧重柔的视线,络腮胡子没好气道:“奸臣,你是不是阴暗地方待太久了,背上都长出一棵小蘑菇了!”
萧重柔不服气道:“总比你身上长虱子好。”
那络腮男子一听,不自觉地伸手抓背,骂骂咧咧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半天没觉得痒了,你这一说又痒了,啧!女人都是麻烦。”
沐清臣似乎抓到了关键词,笑道:“你跟女人打赌?”
络腮男子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
沐清臣笑道:“赌输了?”
络腮男子不服气道:“难得输输,而且,自从跟你赌了之后,我就养成打赌前把赌注讲清楚的好习惯了。”
沐清臣环顾四周,道:“这一次的赌注不会是你输了后就得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
“还不能洗澡,不能换衣服!”络腮男子哭丧着脸接话道。
沐清臣轻轻咳了咳,勉强忍住笑意。
络腮男子问道:“你不教育我以后不要跟女子打赌么?”
沐清臣笑叹道:“没看见我现在正被女人压着么?”
络腮男子挑了挑眉,仔仔细细盯着萧重柔看了半天,道:“不对。”
沐清臣道:“怎么不对?”
络腮男子道:“还是像蘑菇,不像菊花。”
听了络腮男子的话,沐清臣以眼神暗示他闭嘴,转头对身上的小蘑菇道:“柔儿,他叫多琴,是海风天音第十九代收山弟子。”
这两个男子的对话,萧重柔一大半是听得稀里糊涂,但是关于蘑菇跟菊花的意思她却是一清二楚,是以,她没好气道:“收山弟子,就是么猪了?”么猪是南燕的方言,意思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的意思。
多琴瞪大了眼睛。
沐清臣则笑道:“多琴虽是老么,却是众弟子中琴技最好的一个……”
还未待沐清臣说完,多琴就黄婆卖瓜道:“我什么都好,就是赌运差了点。我的赌运如果有沐奸臣的一半好,我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咳咳咳。
萧重柔一阵清咳。
沐清臣告诫道:“你说话正经些,柔儿身子不好,不禁吓。”
多琴不服道:“我有说什么骇人的话么?”见沐清臣眼睛里浮现出厉色,他才猛地想起来站在他眼前的是怎样一个厉害人物,只是今日身上多了只蘑菇才显得和蔼可亲了一些,收敛住贱嘴,多琴道,“行行行,我什么话也不说,免得吓到小美人。”见沐清臣不悦,他也相当乖觉地将萧重柔从小蘑菇提升到小美人。
沐清臣柔声对萧重柔道:“柔儿,以后多琴跟着你。”
“不行啊,我在这里还没待完呢。”多琴哇哇叫,就算哇哇叫,也仿佛是一个幼童胡乱弹着上等古琴,旋律散了,音质不改,仿佛一个娇娇滴滴的大姑娘在撒娇。
萧重柔凑到沐清臣耳边,小声道:“他很臭唉。”
“谁说我臭了!”多琴跳了起来。
萧重柔呐呐道:“你耳力真好。”
沐清臣笑着打圆场道:“海风天音的人耳力都好得吓人……”
“那是,就是蚊子交配的声音我也听得到。”多琴再次抢话道。
咳咳咳。
萧重柔咳得更欢了,脸色不自禁红了起来。
“呀呀呀,小美人,你脸红什么,我说蚊子交配,又没说你跟……”
“闭嘴。”沐清臣喝道,身子却忍不住僵直起来,沐女的身子,他竟然……
轻轻吸了一口气,沐清臣淡淡道:“跟我走。”说完,掉头往前走。
多琴虽然说话大大咧咧,心思却极为细腻,他已然知道自己这句话把沐奸臣惹毛了,此时也不敢顶嘴,摸摸鼻子,抱上九霄环佩,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良好得令自己都头疼的耳力还是控制不住地听到沐清臣柔声的安慰:“柔儿莫担心,他洗干净后还是人模人样的,也不臭。”
多琴摸摸鼻子,忍阿忍,忍不住还是冲上去,烂泥溅了沐清臣一身:“那个,小美人,我要纠正,我长得可不止是人模人样,我这姿色虽然比你男人是差了点,但是,那也是玉树凌风,花心倜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啊。”
萧重柔的目光从沐清臣满身的泥浆上移回,压下满腔的不悦,甜甜道:“多琴若洗干净了,配上这好声音,只怕……唉唉唉,作孽啊。”
多琴奇道:“作什么孽?”
萧重柔眼珠子一转道:“我在叹息这京城的小倌馆今日都被人烧了,要不然,多琴去了,一定能当头牌。”
多琴不怒反笑:“这话可气不了我,小美人不知道么,你家沐清臣向来比我招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