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后，天气慢慢热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道强的头突然痛得很厉害，再加上天气闷热，使得他更加难受。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想用烟草来缓解烦躁的心情，正准备抽，一想到车里还有乘客就收了起来。
没想到，后座的男子点上了香烟，呼呼地从嘴巴里吐出怪异的烟圈，笑着对他说道：“烟瘾是最难忍的，师傅你想抽就抽吧，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抽我的。”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乘客一眼，他穿着白色短袖、旧牛仔裤，一头黑色的披肩长发。三十来岁，或许更大，满脸的胡须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看样子不像是个坏人。他的身材匀称，举止得体，很明显受过教育。
他接过从后座递过来的香烟叼在嘴里，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着了香烟。他吸了一口烟，夹着香烟的手随意地压在方向盘上，浓烈的烟草味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瞬间清醒了很多。一来二往，他们就交谈了起来。
“你打扮得那么时髦，是摇滚歌手吗？”
“不是，我是个画家。”男子听到他的话莞尔一笑，抽了一口烟后说道。
道强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地与客人聊起了天：“我们家的小公主也是学画的，要是她妈看见你的打扮，估计就不会让她去学画了。”
“怎么我在你的眼里成了反面教材？”
“我不是那个意思。至少我看到的画家都打扮得中规中矩的，没有像你打扮得那么有个性。哟，你的香烟上都是英文字啊。你刚从国外回来？”
“在美国画了十年的画！”
“国外的艺术家就是独具风格啊！怎么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打算回中国发展？”
“何以见得？”
“我和你说，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很多人想去国外闯出一片天地出来然后荣归故里。但是事与愿违，国外的月亮未必比中国圆，美元也未必比人民币好赚。”
他打开车窗，呼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原来在世人的眼里他依旧是个失败者。
“被我猜中了吧。”道强被烟呛着了，“呵，你这香烟可真够呛喉咙的。兄弟人这辈子也就那么一回事。祖国啊欢迎你回来。其实人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老兄，你看看我也混得不怎么样。我们家的母老虎还整天对我怨声载道。唉，你说我开了一天的车，哪里还有精神伺候我们家的母老虎啊，她倒好，天天想着那事情。我真是想逃都逃不了，幸好这几天女儿和我们一起睡，她的心思都用在了女儿的身上，我就解放了，只管睡我的觉。嗨，你怎么样啊？我看你这身板好着呢，应该还不错吧？”
他笑而不语，自顾自抽着烟。他快四十岁了，曾经和一个叫杰西卡的美国女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她同他结婚三年后就离开了他，她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很无趣，完全不是她所设想的那样美好。她没有和他保持联系，他也没有。她知道他根本就不爱她，结婚只是想得到美国的绿卡而已。他的心里早就被另一个女人所占据，恐怕再也无法爱上别的女人了。离婚之后，他和不同的女人约会，寂寞了就一起度过一晚，看个电影，去酒吧喝几杯烈酒，然后……他和女人之间的床上关系仅仅只是生理上的需要罢了。
道强笑着说道：“我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你仿佛在寻找你曾经失去的东西，但是你没有找到。唉，我们生活的世界变化太快，不要说你，就连我这个天天在城市的里来回跑的老司机，有些时候也会迷路。我女儿常常为此而笑话我。她呀有时候可烦人了，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人也是挺奇怪的生物。她小的时候只会咿咿呀呀地说几个词，现在啊我想让她闭嘴都难。啊呀，我和你说这些你一定会觉得无趣吧？”
“没有，我不觉得无趣。如果你愿意讲，我是很愿意听的。”他用手指把烟头弹到了车窗外，又掏出香烟，点上了一根，然后递了一根烟给他，“我一路上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我这人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
道强接过香烟夹在了他的耳朵上，他笑着说道：“我不能再抽了，要不然……”
“要不然你老婆该说你了，埋怨你一身烟味。你别介意我抢了你的话。我是羡慕你啊，像我没有老婆管的人想抽多少烟都没关系，没有人会说我的。那些和我约会的女人倒是特别喜欢闻我身上浓郁的烟草味，说有男人味。”他看着烟头上红色的火星笑着说道，“我离婚了，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单身汉！人总是会在失去的时候懂得珍惜，你要懂得珍惜你身边的人。”
道强摇着头一脸笑意地说道：“你猜错了。我们家的小公主，可是比我老婆还要厉害的女人。她讨厌车子里有烟味。如果他看到你刚才往车窗外丢烟头，她肯定会撅着小嘴非常生气地指出你的错误，然后把你好好教育一番。”道强指着挂在后视镜上的照片说道，“照片上的小女孩就是我们家的小公主。”
“你女儿讨厌烟味，讨厌乱丢烟头。”他看到照片后重复着他的话，用手指把香烟捏灭了，手指上的刺痛远远不及他内心深处的刺痛。
照片中的那个婴儿现在已经长大了，他猜想她应该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吧？他心里想到：“真想去看看那孩子，怕是见了会舍不得离开她吧。听他的口吻，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真是羡慕他啊！”
他苦笑着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家的小公主不喜欢烟味，这样我就不会在车子里吸烟了。她和你妻子一样非常漂亮。”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道强口中的小公主自然不是莉贞而是瑶雅。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没有发现他们两夫妻和瑶雅的照片被莉贞换成了她和冉茹的照片，照片里的莉贞还是个婴儿。
他甩着手说道：“没事的，我说是乘客强行要吸烟，她不会说什么。她像她妈很善解人意。”他以为他在夸婉茵漂亮，年轻时的婉茵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是现在一想到婉茵唠叨的模样就感到厌烦。于是他不耐烦地说道，“女人漂亮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当饭吃，还是要我们男人养活她们。再漂亮的女人结婚后都会变成黄脸婆，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你的福气真好，妻子女儿都那么善解人意。听你的口气她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你的生活幸福得让人羡慕啊。”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异常冷漠。他现在的心情特别糟糕，很想动手揍眼前这个男人。他明明拥有幸福的生活却还在一个劲地埋怨自己的生活不如意。
“所以我就特别不理解那些埋怨自己孩子太吵的人。我啊，一天没有见到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心里就会不踏实。家人可是我脚下的动力啊，少了他们即便车子里加满了油，我也无法在城市里欢快地穿梭。酒店到了！”道强转过身笑着对他说道。
他不想再听他讲一句话，急急忙忙付完钱就下车走了，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我们家小公主明天在展览馆有画展，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看。”道强还在说话，不想人已经不见了。他耸了耸肩，想看看他到底给了他多少钱，没想到是一张花花绿绿的外国纸币，完全不知道是多少钱。他咒骂道：“见鬼！”随手把钱塞进了上衣口袋里，就往安璐家里驶去。
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没想到他曾经深爱的女人会嫁给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但是，他们过得很幸福。他在内心深处叫着他爱人的名字：冉茹，我回来了！冉茹，你曾经的爱人方昊俊回来了！冉茹，你一定要幸福啊！
他把捏在手心里的香烟丢进垃圾桶里，手指上留下了难看的伤疤。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手上的痛远不及心里的痛。他身体瘫软，无力地坐在路边，回忆把他拉回到十年前。
那时，冉茹的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他拉着婴儿的手嘴里不断地说着：“快叫爸爸！囡囡，爸爸的小公主，乖！叫爸爸！”那一幕就像无数把刀刺进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脏血流不止。所有的希望就在那一瞬间破灭了，他的头疼得厉害，已经无法思考。
冉茹跟他提出分手后他心情烦闷便去西藏流浪了一年，原本想回来和她好好地谈一谈，没想到她已成为人妇而且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他头也不回逃离了他们，他怕再多看他们一眼自己会窒息而死。那天以后他决定出国，打算抛弃这里的一切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心之地。其实他看到的那个孩子并不是瑶雅而是莉贞，婉茵刚巧有事走开了。耳听为虚，但是眼见也未必是全部的事实。
至于他现在为什么在这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看到父亲要开画展的报道，心中充满了疑惑。父亲最不喜欢虚名，所以从来没有开过画展。他莫名其妙地买好了飞机票，甚至连行李没拿就上了飞机。此时，他的心里不由地想到：“还有一个礼拜，我就要在纽约开画展了。他们发现我不见肯定会四处找我。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回中国。我……我回来想要干什么呢？”
他一下飞机就给他以前的学生夏落珂打了电话，她是他唯一还有联系的人。他去了美国之后跟所有的人都断了联系，他想让人忘记他的存在。落珂也是费尽心思才弄到他的联系电话，当他听到电话那头熟悉的中国话时，他对着电话里的人大哭了一场，没想到第一个打电话给他的人会是她。
之后，他们常常会打电话向对方问声好，她也就成了他的情报员。她时常会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所以他远在国外也清楚地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很想去看看家里的那个孩子，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忍受父亲的臭脾气在这个家里待上五年之久。如今他竟然为她开画展，想来他十分地疼爱这个孩子。
当然，道强在冉茹的店门口载上他，那不是巧合。前几天，落珂打听到冉茹的近况后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想看看她过得如何，是否幸福。也许，这就是他回国的理由。他一遇到冉茹的问题，就会心乱如麻，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没想到，他一回国就遇到了冉茹的丈夫，于是就有了他们之间的一段对话。然而他发现她的丈夫是如此不堪，他的粗鄙让他无法忍受，他无法想象冉茹是如何与他生活的。但是，他从那男人的脸上发现他们过得比他想象中的幸福。也许，他应该远远地看看她然后安静地离开，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面前，闯入她平静的生活里了。他下定决心后，从地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往酒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