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月9日牛津
牛津的冬天湿冷得令人沮丧。雪下的很沉，落到地上会发出窸窣声，仿佛在窃窃私语。大多数学生都在家享受为期四周的“圣诞假”。约翰·霍华德轻轻掸开粘在大衣和围巾上的雪，走进空无一人的小巷。阴霾的天空把牛津渲染成一部泛黄的怀旧电影。
约翰闷闷不乐：“这鬼天气李教授还让我来学院。”
快走到学院，约翰远远瞧见一个穿藕荷色棉衣的女子。身姿纤细高挑，乌黑长发披肩，就是身后硕大的双肩书包重得似乎随时会将她仰面撂倒，与她柔弱的身材极不相称。真像家里古董绢丝画里走出来婷婷袅袅的东方仕女，约翰偷偷观察着她，没承想这个姑娘一看到自己，竟快步迎面走向他。
姑娘问约翰打招呼：“先生，请问莫顿学院怎么走？”
“我也去莫顿，你跟我走吧。”
约翰支开伞，刚好可以把两个人罩住。因为有些生分，俩人默不做声，约翰先打破僵局。
“你来牛津观光？”
“不，我来找人。”
“你找谁？”
“李教授，大卫·李。”
“他是我导师。”
“真巧啊？！听说他是陶瓷器研究方面的权威。”
“他还是个工作狂。”
“那他对学生应该蛮严厉的！”
“可不是么，看他把我折磨的这么憔悴。”
两人相视而笑，一扫之前的拘谨。
放寒假时莫顿学院的正门是铁将军把门，要从旁边的偏门进去。偏门是有些年头的厚重黑铁门，半扇固定，半扇虚掩，推起来很重。约翰收起伞，把黑铁门推到底，用手抵住，请姑娘先进去，随后缓缓把门合上。
“李教授办公室在两楼。”
英国老房子的窗户开得又高又窄，恰逢雪天，楼梯显得更加阴暗仄逼，约翰小心翼翼地带路，姑娘跟在后面。
约翰轻敲了下半开的门：“教授，我是约翰。”
李教授：“进来。”
约翰推门进去，姑娘跟着约翰进入办公室。
约翰：“教授，有位女士找你。”
“李教授你好，我叫沈立言。”姑娘向大卫·李鞠了一躬，双手递上一封介绍信。
李教授接过信封，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约翰，这位是沈立言，她是杜伦大学的交换生，罗素教授推荐的，接下来的3年里她将和我们一起合作完成《海上陶瓷之路》的课题。”
“沈立言，这位是约翰·霍华德，我的博士生，他是地地道道的牛津人。”李教授向沈立言介绍道。
李教授：“约翰，我能拜托你带沈立言了解莫顿学院和牛津，让她尽快熟悉环境么？”
约翰：“荣幸之至。”
1998年3月2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在约翰的帮助下，沈立言很快适应了牛津的生活。沈立言所在的实验室有四个人，都是陶瓷器方向的在读博士。一个伊朗男人、一个意大利姑娘，还有约翰·霍华德。实验室里的资料、拓片、鉴定器材摆放得杂乱无章。有时候地上也堆满了他们刚刚探方回来，还来不及整理的出土文物。
赛义德·穆罕默德·巴列维高鼻深目，头发微卷，续了一点小胡子，尽管不善言辞，但他搞起研究来有板有眼。赛义德爱做论文读书笔记，他办公桌上的论文和笔记本垒得像一面屏风，无奈只好攻城掠地占了一点他和沈立言共用的公共走道继续堆放他的资料，沈立言要踮起脚走着猫步才能不把赛义德打印出来的论文碰倒。
来自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安娜丽莎·布鲁诺有着小麦色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大部分人不敢尝试的大花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毫无违和感，她就是一朵炙热奔放的向日葵。安娜丽莎把她穿比基尼在地中海度假的照片黏在办公桌上，沈立言想这要在中国，安娜丽莎早就被学校教导主任叫去训诫了。安娜丽莎还会故意教沈立言几句绕舌的意大利语和法语，然后嘲笑她蹩脚的发音，弄得沈立言很窘迫。刚和安娜丽莎同住的时候，沈立言对与安娜丽莎和睦相处一点都不报期望，不过现在她欣赏甚至有点羡慕这个爽朗的意大利姑娘了。
约翰有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眼框深凹，鼻梁高挺，唇线明显，嘴角自然地上扬，像油画里走出来的骑士。在英国人中约翰只能算中等个头，但是再普通的衣服穿在约翰身上就好像贴上了大牌标签似的。安娜丽莎开玩笑说约翰不去时装周走秀实在太浪费了。约翰对音乐、时尚、美食和旅行兴致盎然，但是对他的专业却漫不经心。约翰草草地翻阅了几页论文，随后扔到一边；点开一个幻灯片模板，发了一会儿呆后，他双手托腮对着电脑唉声叹气：“明天又要开例会了，我一点思路都没有！”
安娜丽莎打趣道：“别紧张。你应该已经早就习惯李教授的白眼了吧！我们都习以为常了。”
赛义德：“约翰，你的论文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约翰：“就开了题，啥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呢！”
赛义德：“我记得你的博士论文是研究英国陶瓷器史吧？”
安娜丽莎：“题目是你自己选的么？”
约翰：“李教授指定的。”
安娜丽莎：“你真幸运，一个英国人研究英国陶瓷史，李教授明显是在帮你降低难度么。”
约翰：“可我对这些瓶罐盆碗丝毫提不起兴趣。”
安娜丽莎翻了个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约翰：“你觉得简单？！你说说看，‘韦奇伍德蓝’是怎么诞生的？为什么英国突然开始大批量制造这种蓝白色瓷器？”
安娜丽莎耸耸肩：“这又不是我的研究方向。”
沈立言问：“我能看看你说的‘韦奇伍德蓝’么？”
“当然可以。”约翰取下搁在架子上的一箱沉甸甸的英国瓷器。
沈立言：“你说这是瓷器？”
约翰：“怎么啦？”
沈立言：“这是低温锡釉陶器，不是瓷器。”
安娜丽莎赞叹道：“立言，你好专业！”
约翰略显尴尬。
沈立言忙打圆场：“其实说这是瓷器也可以，这是陶器向瓷器过渡的产物。这个双耳罐好漂亮，上面的白色浮雕让我想起了大英博物馆里的古希腊雕塑。”
约翰滔滔不绝起来：“这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赫拉克琉斯完成十二项‘不可能’任务的故事。韦奇伍德先生受到当时新古典主义风尚的影响，就模仿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用古希腊神话故事来装饰瓷器。”
沈立言：“新古典主义？18世纪？”
约翰：“对。”
沈立言：“‘韦奇伍德蓝’让我想起了中国的青花瓷，也是蓝白色基调，但是青花瓷的蓝色是饱和度很高的宝蓝色。”
赛义德：“青花瓷在当时可是风靡整个***世界。你们应该听过‘蓝色清真寺’吧？中国的青花瓷正迎合了***国家对蓝色的偏爱和审美。”
约翰：“青花瓷很贵吧？”
赛义德：“那时候除了教会，只有富可敌国的人才能拥有青花瓷。”
沈立言：“既然青花瓷这么珍贵，利润肯定很高，模仿的人一定很多。”
约翰：“韦奇伍德瓷器厂也想分一杯羹，所以阴差阳错地生产出了‘韦奇伍德蓝’？”
赛义德：“不是没有可能哦！”
约翰：“沈立言，你真是我的缪斯！”
1998年3月12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白跑一趟。”沈立言小声地嘀咕。
“怎么啦？”约翰问。
“图书管理员今早通知我，‘我上周拜托他们检索的一本书，被他们找到了’。我刚刚去看他们所说的那本书，是日本人写的，不是我要的那本，两本书重名了。害我白高兴了一场。”
约翰：“天呐，连博德利图书馆都没有你说的这本书么？”
“这本书在中国都算孤本了，估计只有少数古籍收藏家才有，是决计不肯卖出来的。”
约翰：“它对你很重要么？”
“当然，这可是权威的中国陶瓷器史著作。”沈立言捧起一大摞论文：“你看这些学术论文，引用得都是这本书的内容。”
约翰：“这本书叫什么名字？”
沈立言抿抿嘴，带着白费口舌地语调：“你又不懂汉语。”
约翰不依不饶，他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古董笔记本：“你把书名写下来。”
沈立言用清秀小楷写下：《陶说》，清，朱琰著。然后她用英文给约翰解释了一遍。
1998年3月15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在书房里找书，不时地将书名与笔记本上的汉字对照一番，上午过去了仍旧没找到，他有点泄气。
霍华德夫人路过书房，看到立在高高梯子上的约翰：“你在干嘛？”
约翰：“我找书呢！”
霍华德夫人问：“什么书？”
约翰：“《陶说》，中国人写的。”
霍华德夫人嘲讽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开始看专业书了？”
“你别打击我积极性好不好？妈，你看到过这本书么？”
“你去一楼会客厅傍边的房间找找看。我们家的中国善本都在那。”
“知道了。”约翰直接从梯子上跳下来。
1998年3月16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约翰递给沈立言一个档案袋：“打开看看。”
沈立言一脸懵地看着约翰：“干嘛神神秘秘的？”她解开档案袋上缠着的线圈。
“是《陶说》！你从哪里找到的？”
“旧书店里买的。”约翰洋洋得意。
“居然被你找到了，太不可思议了。”沈立言如获至宝。
约翰说：“你可别小看了英国的二手书店，啥好书都有。”
“这本书价格不菲吧？”沈立言怯怯地问。
约翰夸张起来：“很贵的！书借给你查资料用，绝对不可以弄脏。”
沈立言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一定好好爱惜它。”
约翰已经精心地把《陶说》包了封皮，尽管纸张都泛黄发脆，部分书页还有缺损，但是沈立言越看越喜欢：“这本书还是本‘线装书’呢！”
“线装书怎么啦？”
“我本来以为，《陶说》应该是民国时期商务印刷馆出版的‘现代书’呢！你淘到的这本线装书，比我想象的还要久远，还要珍贵。”
“也许它就在等待你的出现。”约翰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她姣好的侧脸。
沈立言脸颊微微泛红，附和道：“也许吧。”
1998年3月25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午饭时间到了，约翰要去食堂，看到沈立言准备去热肉酱面：“沈立言，天天吃意面你不腻啊？”
“谁让你们英国没有好吃的？”
约翰：“今天带你去见识一下英国菜怎么样？”
沈立言连忙拒绝：“不用了，我挺喜欢意面的。不仅做起来方面，还能放很久，我做一次意面，可以吃三天。”
“安娜丽莎，你把沈立言带偏了。”约翰说，“今天基督教学院供应小羊排，我们去尝尝？赛义德你也一起去吧？”
赛义德：“牛津大学没有清真食堂，我自己带饭了。”
安娜丽莎：“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一起吃午饭了。立言，你还没去过基督教学院的食堂吧，基督教学院食堂可是牛津校园里最美的食堂。”
沈立言突然意识到，赛义德笃信***教，在赛义德旁边吃猪肉很冒犯他。安娜丽莎的话也令沈立言心动，她犹豫不绝，心想要不今天就奢侈一回？
约翰走过来，合上沈立言的饭盒：“意面你留着晚上吃，我们去基督教学院改善伙食。”
“这食堂比教堂还要有腔调！”沈立言赞叹。
“高桌是给教授坐的。我们坐这里。”
沈立言的心思完全不在吃上，她边吃边打量食堂：“做基督教学院的学生太幸福了，这是电影里才有的场景啊！”
约翰：“上个月《哈利波特》剧组就来这里取景的。”
“你刚才说的什么哈利？”
“一部讲魔法学院的小说，特有趣，每个英国青少年都看过。”约翰说：“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我的学生时代只有考试和写不完的作业，英国的教育真是素质教育。”沈立言若有所思。
正吃着饭，有两个亚洲面孔进来了。他们径直坐在约翰和沈立言的旁边，其中一个女生用普通话对沈立言说：“怪不得你没时间来参加老乡会，原来3个月不到，你就傍上英国人了。”
另外一个中国人也露出轻蔑的笑声。
沈立言觉得脸颊发烫，她再也无心吃饭，草草扒了几口饭就催促约翰离开了基督教学院。
约翰见沈立言脸色凝重：“午餐不合胃口？”
沈立言勉强挤出微笑：“挺好吃的，食堂也很漂亮。约翰，谢谢你。”说着她取出皮夹子，拿出10英镑给约翰：“这是你刚才垫的饭钱。”
约翰见沈立言态度这么坚决，他只好收下钱。约翰心里直犯嘀咕：沈立言是觉得这顿午饭太贵了么？我以后得分外小心，别给她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沈立言的自尊心太强了。恐怕我今天的“殷勤”有点弄巧成拙了。
1998年4月6日
牛津真是个奇妙的城市，30多个历史悠久的学院散布于小城各个角落，没有围墙和校门，拥有“小大英博物馆”美誉的阿什莫林博物馆也隶属于牛津大学。这与沈立言刚来英国学习时的杜伦大学非常不同，与北大就更不一样了。
李教授一周上六天班，他的兢兢业业让学生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周例会交流研究进展，李教授总是旁征博引，对学生们启迪良多。他还与时俱进，实验室里很多新仪器：透射电镜、能谱仪和CT扫描仪都是李教授添置的。他觉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老旧的办公室里用最尖端的技术研究古代文物，有时候沈立言恍惚觉得时光交错了。
沈立言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除了学院的实验室，她最常去的就是牛津大学图书馆。图书管里面好多东方手抄本，很多在中国都失传了。大部分古籍资料，沈立言只能复印或者抄写下来，因为古董书是不外借的。
约翰·霍华德是沈立言来牛津第一个认识的人。沈立言刚到牛津的时候找不到地方住，是约翰说服安娜丽莎收留她，他还主动帮忙把沈立言的几箱子行李搬到安娜丽莎家。刚开始约翰的殷勤时常让沈立言诚惶诚恐，直到她发现约翰完全是出于真诚和善意，才渐渐放下了包袱。
约翰周末开捷豹回家，安娜丽莎推测约翰应该出生上流社会，来牛津读就业率这么低的专业，就是来镀金的。不过沈立言觉得约翰和大家交往的时候一点架子都没有，他还会自掏腰包请实验室的同学吃下午茶“外卖”。沈立言觉得约翰对她热心过了头，她纳闷约翰是因为李教授的“拜托”才照应自己的？还是约翰对自己有点意思？
约翰第一次见到沈立言，她穿着藕荷色中式丝绒棉衣，五官淡淡的，说话轻声轻气，活脱脱个丝绢画里走出来婷婷袅袅地东方仕女。沈立言是中国人。勤奋是中国人的美德，她每天在实验室和图书管里穿梭，还当李教授的助教；平时她很安静，笑起来也是浅浅的。只有在例会交流的时候，她才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些时刻，约翰成了她的粉丝。沈立言习惯自己带午饭，约翰发现她吃得很少很简单，他总担心她吃不饱，他就点下午茶“外卖”招呼实验室的人一起享用，简直便宜了安娜丽莎和赛义德。
天气暖和了，约翰想约沈立言去郊游，她会答应么？
1998年4月19日英国德比郡查茨沃斯庄园
约翰心里暗暗抱怨：好不容易说服沈立言去郊游，那两个家伙非要掺和。多好的独处机会变成了实验室集体春游！约翰烦恼：这两个家伙难道一点都看不出他在追沈立言么？
安娜丽莎在查茨沃斯庄园玩的不亦乐乎。她尽情发挥了话痨属性，就像导游一样如数家珍地向沈立言介绍《傲慢与偏见》里的场景和台词。约翰想私下和沈立言搭讪的机会都寻不着，他真想找出安娜丽莎身上的“暂停键”，狠狠地摁下去。
安娜丽莎：“住达西庄园是每个女人的梦想，立言，对不对？”
沈立言：“房子太大，晚上会害怕的吧？”
安娜丽莎：“你真是一个不会享福的人。”
“我家以前就有这么大，但是后来············”赛义德吞吞吐吐。
安娜丽莎和沈立言惊诧道：“你没开玩笑？”
赛义德：“我小时候可以在家里的花园里骑马！”
“赛义德一家曾经是皇亲国戚。”约翰帮赛义德解围。
午饭以后，一行人驱车回到牛津。
“天气很好，风景很好。”约翰遗憾地想，“如果没那两个‘灯泡’就更好了。”
1998年4月20日
自从那天约翰·霍华德郑重地邀请她去查茨沃斯庄园游玩，沈立言确信约翰喜欢她，沈立言内心是窃喜的。但她不想答应约翰，所以她央求安娜丽莎和赛义德和他们俩一道去。
沈立言告诫自己：“我是申请了国家奖学金来牛津大学留学的，我不可以把时间浪费在恋爱上。毕业后我是要回中国的；约翰是英国人，我俩注定不会有结果。”沈立言全力以赴准备硕士转博士的考试，她克制了自己对约翰的好感。
1998年6月9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完成转学手续、顺利通过博士入学考试，沈立言正式成为牛津大学莫顿学院的一员。过几天牛津大学夏季舞会要开始了，这是牛津大学最热闹的日子。赛义德从来不去舞会，周末他在家里开的清真餐馆帮忙，他绝不会把钱花在这类事情上。听说他家教很严，这类舞会照他爸爸的话说是“有伤风化的舞会”。
安娜丽莎则忿忿不平：“最讨厌看学生模仿上流社会无聊社交的样子。”沈立言知道安娜丽莎是想去的，不过没人邀请她，作为一条单身狗，看别人成双成对翩翩起舞的滋味应该不怎么好。
沈立言回忆起北京大学入学不久举办的新生联谊舞会，当时的她太腼腆，只敢傻傻地站在边上看别人跳。听说牛津大学基督教学院的舞会最受欢迎且价格不菲。她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舞会？舞会门票相当于她一个月的伙食费！高昂的舞会门票成了她们这些穷学生的拦路虎。
约翰好像知道沈立言在想什么，他宣称通过内部关系弄到三张基督教学院的舞会门票，请沈立言和安娜丽莎一道去。
“太破费了，我不能——。”沈立言话还没说完，安娜丽莎拧了一下她的胳膊。
“约翰，我们一定去，准时来接我们哦。”安娜丽莎自作主张替沈立言答应下来。
1998年6月14日牛津
安娜丽莎和沈立言租住的公寓
自从收到舞会邀请以后，安娜丽莎每天晚上都拉着沈立言去试晚礼服。安娜丽莎身材火辣，她酷似缩小版的莫妮卡·贝鲁奇。店里那些“仙仙”的公主裙衬不出她的那不勒斯气质，连续三天她俩无功而返。后来安娜丽莎灵机一动把她穿旧的大红色正装晚礼服改成了吊带裙，恰到好处的露出她性感的乳沟。折腾完了她自己的晚装，安娜丽莎就关心起沈立言来了。
沈立言：“露乳沟？我连露肩膀的衣服都没有穿过呢？！”
安娜丽莎：“那你去舞会干嘛？当修女么？！”
沈立言：“我就是好奇。”
安娜丽莎：“立言，你不仅仅是好奇，其实你也想‘站在舞台中央’，去展示你的另一面，但是你不够勇敢！”
沈立言从未想过她长期以来压抑的感受，终有一天被人一语道破。有哪个女人不想在重要场合成为众人的焦点，艳羡的对象？从小到大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对她来说毫不费力，考北大犹如囊中取物；也许是遗传了爸爸的基因，她对文物研究有超人的直觉。拿国家奖学金，公派到英国留学，她走的四平八稳。回国后到高校任教，申课题、写论文、评职称，光荣退休。人生轨迹一眼能看得到头。那些和“主旋律”无关的事情都可以忽略，只要她心无旁骛，未来就可以一直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你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不仅为你自己，你总不能让热心的约翰失望吧？”安娜丽莎鼓动沈立言。
安娜丽莎这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拥有旁观者清的智慧，让沈立言无力反驳。
1998年6月20日牛津大学基督教学院夏季舞会
舞会当天基督教学院布置得金碧辉煌，往日一本正经的学霸都换上了正装。男士穿黑色西装，打黑色领结，穿硬质白衬衫。女士穿长及小腿的晚礼服，八仙过海，争奇斗艳。
牛津大学里有两种学生，一种像沈立言一样过五关斩六将考到这的普二代，一种像约翰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社交在这种年轻精英云集的大学里非常重要，这个卧虎藏龙的校园里的某个人日后有可能成为你进入上流社会的人脉资源，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成功突破自己的阶层。
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合沈立言有些拘谨。安娜丽莎对这样的热闹驾轻就熟：“那不勒斯狂欢节规模比这还盛大，大家还要穿奇装异服大游行呢！约翰，你陪立言好好玩，我去看乐队演出。”说完，她一头挤进人头攒动的人墙。
这次舞会的主题叫《Never grow up》（不曾长大）。基督教学院引进了摩天轮、碰碰车和鬼屋。约翰拉着沈立言坐旋转木马，喧闹的音乐响起，外表华丽的木马载着他们周而复始，仿佛一切从此时此刻起就有了永恒。约翰看着几步之遥的沈立言，她今天打扮得很别致。好似5个月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激荡起的悸动，但约翰隐隐感到沈立言总是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就像乘旋转木马一样，看似彼此如此接近，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12岁那年的暑假以后，沈立言就和这些游乐活动“绝缘”了。沈立言发现旋转木马是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的地方，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了。既来之则安之，她想，今天就恣意一回吧。
几杯薄酒下肚，约翰带微醉的沈立言来到舞池。今晚沈立言穿了一件浅藕荷色中式旗袍，显得身材婀娜多姿，水滴领透出若有若无的性感。沈立言成了舞会焦点之一，并非归功于这套别致的晚礼服，而是因为约翰邀请沈立言跳了好几支舞，为此他还拒绝了几位金发美女的邀约。沈立言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酒精引燃这些外表矜持的年轻精英们内心压抑的欲望，微醺使人们更容易亲近。安娜丽莎今晚顺利“脱单”，和一个帅气不羁玩的学弟对上了眼。
1998年6月22日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
沈立言很喜欢博德利图书馆里那个可以被阳光照到的座位，在阴霾的英国一米阳光都很金贵。今天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特意等沈立言入座以后径直坐到她的正对面，雕塑般的脸庞让沈立言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金发美女很挑衅：“辛蒂瑞拉，你今天怎么没穿水晶鞋啊？”
沈立言认出金发女郎就是舞会上被约翰拒绝过的美女之一，原来她怀疑自己是约翰的女朋友。
“太可惜，即使你用刀削掉自己的脚后跟也塞不进水晶鞋里。”沈立言不甘示弱地怼回去。
“别得意，你迟早会坐着塞满西红柿的冷藏卡车滚回中国！”金发女郎在用一个月前发生在英国多佛港的非法移民偷渡惨案挖苦沈立言。话落，周围有几个白人学生窃笑起来。
这就是西方世界，“政治正确”只是盖在“种族歧视”上的一块遮羞布；一些高级俱乐部不敢挂“华人与狗”的招牌，他们就挂“WHITE ONLY”；因为黑人抗议在影视剧总是出演反派角色，现在影视剧里坑蒙拐骗的都是亚裔面孔。
沈立言满腹委屈，她内心有个声音：“不能哭，哭出来你就输了。”她强忍眼泪，收拾资料，快步离开图书馆，正好与约翰擦肩而过。
约翰一把拉住她：“你没这么小心眼吧？我才迟到5分钟，你就要走？”
沈立言扭过头，迅速地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我不舒服。”
约翰坚持要送沈立言回公寓。沈立言一把甩开他：“霍华德先生，请你和我保持距离，我不想被你的那些爱慕者认为我是一个处心积虑接近你，要靠你留在英国的灰姑娘。”
约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不欢而散。
1998年7月10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自图书馆事件以后沈立言总是刻意避开约翰，不让他有和自己有独处的机会。除了工作以外，沈立言尽量不和约翰讲话。实验室的气氛异常凝重，安娜丽莎和赛义德都被感染得不敢大声说话。
下午，约翰塞给沈立言一封信：“你一定要好好看，我想说得都在里面了。”说完他落寞地离开了实验室。
“沈立言：
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被吸引了，你站在雪里的样子就像中国古诗里的‘傲雪寒梅独自开，唯有伊人踏香来’。
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因为喜欢研究文物才来莫顿的。我的家族从高祖父开始四代从事艺术品拍卖。从出生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和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一样，毕业以后继承家族企业，别无其他选择。我的同胞妹妹就幸福得多，她喜欢艺术，她可以在伦敦艺术学院里设计那些穿不出去的奇装异服，拍那些连她自己都看不懂的微电影；而我注定要和这些老古董打交道，尽管我对它们一点兴趣也没有。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拿到了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当我为自己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家庭而快活的时候，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烧了它。
‘约翰，作为霍华德家族的继承人，你的使命是让这个家族继续荣耀。’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从牛津大学退学，父母亲不允许，因为这会‘使我们家族蒙羞。’
但是自从遇见你以后，我发现每周例会变得有趣了，我既喜欢你平时冷冷清清的样子，又欣赏你在例会上口吐莲花的样子。你赋予了这些冰冷瓷器以生命，你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古代东方世界的大门，它们不再仅仅是实验室里的拓片、论文里的数据、给我家族带来财富的拍卖品。它们可以是一段活的历史、一个动人的故事、一条连接我们的红线。
那个在图书馆里羞辱你的女人，她是我妹妹的朋友，我父母的好友罗塞尔家族的女儿。我为她的傲慢和偏见向你郑重道歉。不管她对我有什么样的情感，我从来没喜欢过她。
因为我，你受了无端的侮辱，我不知道怎么来弥补。如果我的行为让你觉得困扰，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好感，我会把对你的爱慕隐藏起来，让我们维持普通的同学关系，对我来说一开始可能不太容易，但是时间终有一天会冲淡我的热情。如果你对我有一丁点的好感，请你放下你的顾虑，什么国籍、肤色、阶层、门第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守护你。
约翰·霍华德
1998年7月9日”
读完信，沈立言寝食难安，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冒出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另一个声音说：“你若是答应他了，不就承认自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啦？”
沈立言将心中纠结吐露给安娜丽莎。
安娜丽莎开导她：“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想法？你是活给别人看的么？二十几岁是女人最好的年华，可以放肆的笑，可以倔强的哭。你活得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看着都累。”
安娜丽莎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约翰可是很抢手的哟！”。
沈立言打心里羡慕安娜丽莎敢爱敢恨、活在当下的样子。
1998年7月15日牛津大学莫顿学院
“感谢上帝，沈立言答应我了！尽管她没有直接说出‘我愿意做你女朋友’之类的话，但是她又和我讲话了，她肯让我陪在她身边了。”约翰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为了防止凯特·罗塞尔去再纠缠沈立言，约翰主动向凯特挑明了他和沈立言的恋人关系，凯特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之后她再也没有找过沈立言麻烦。
1998年12月18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科林·霍华德（霍华德夫人）和凯瑟琳·霍华德在吃晚餐。
“妈妈，约翰怎么还没回来？”
霍华德夫人：“他说要和导师讨论课题。”
“约翰什么时候对学业这么上心了？去年他还信誓旦旦地要退学。哥哥终于想通了，他准备好继承家族生意了嚒？”凯瑟琳·霍华德狡黠一笑。
“我可不认为约翰是因为用功所以周末不回家。前阵子我遇到凯特，问起约翰在牛津的事情，她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凯特也很奇怪，以前你一回家，她就往我们家跑，整天和你腻在一起，恨不得要住进来，最近半年她就没踏进我们家半步。你和凯特闹别扭啦？”
凯瑟琳知道妈妈最后一句话是明知故问：“凯特喜欢和我腻在一起？！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分明是冲着我哥来的。”
霍华德夫人：“我们不说凯特了。你在伦敦的服装精品店有生意么？”
凯瑟琳：“5个月没开张，我都急死了。昨天竟然有人来店里向我定制演出服，为了明年在莎士比亚环球剧场的新剧目。他说非常欣赏我设计的有都铎王朝风格的服装。你猜他要多少？整整30套，还包括一些道具和舞台的软装。”
霍华德夫人：“有生意了，你才肯回家看我。”
凯瑟琳：“如果我一笔生意都没做成，回家岂不是要被你数落。”
霍华德夫人：“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
凯瑟琳：“比起你对约翰，你对我简直就像天使。”
1998年12月20日牛津华莱士私人侦探社
霍华德夫人：“请告诉哈里森·华莱士先生，我到了。”
前台：“尊敬的霍华德夫人，华莱士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霍华德夫人：“你好，哈里森。”
华莱士：“你好，霍华德夫人。”
霍华德夫人：“我想请你调查一下，我儿子约翰最近在和什么人交往。”
华莱士：“你指的是——恋爱关系？”
霍华德夫人沉默了一阵：“我想——是的。”
华莱士：“乐意为您效劳。”
1999年1月4日牛津华莱士私人侦探社
华莱士：“霍华德夫人，最近半年有个女人和你儿子交往，她叫沈立言。”
哈里森·华莱士拿出偷拍的照片：“很显然，她不是英国人，准确说她是中国人，拿国家奖学金公派留学的。”
霍华德夫人：“她是约翰的同学？”
华莱士：“对，他们在一个实验室，都是大卫·李教授的学生。”
“一个中国人。”霍华德夫人流露出一丝鄙夷：“你有办法查出她的底细么？在中国的家庭背景、社会经历。”
华莱士：“她看起来很正常，就和普通的留学生一样。”
霍华德夫人：“我不要‘看起来’，我要知道她在中国的成长轨迹。”
华莱士：“这是我的职责，我会调查清楚她的底细，请你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