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1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刚从非洲度完蜜月回来，约翰就去霍华德拍卖行报道了，他成了一个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在家族企业里从基层做起。约翰主要负责联系有艺术品收藏爱好的老主顾和发展有潜在购买意向的新富豪。霍华德夫人每天朝九晚六，但是她从来不和约翰坐同一辆车上下班，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家族企业当家人的威严。
沈立言呢？她每天在庄园里喝茶、浇花，当一个富贵闲人。一次她想借用霍华德庄园的厨房大展拳脚，提前一周她就在牛津的中央市场预订了活鱼活虾和新鲜蔬果，请阿曼达帮她打下手。当沈立言把食材带到厨房里的时候，正巧被女管家南妮·史密斯看到。
南妮：“立言女士，你不应该来厨房。这是佣人待的地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吩咐下人。我们会照做。”
沈立言：“我今天想亲自下厨，我要做中国菜，恐怕你们不会做。”
南妮：“霍华德夫人没说过今天晚餐吃中国菜。”
沈立言：“那就给她一个惊喜，偶尔换换口味。”
南妮：“霍华德庄园不需要惊喜，我们要规矩和秩序。”
“南妮管家，就通融一下吧。”阿曼达撒娇说。
南妮寸步不让：“阿曼达，恐怕你没有资格在厨房里发表意见。你的任务是打扫房间、清洗衣服。立言女士，我们庄园有专职厨师。如果你要亲自动手，就等于你抢了他们的工作。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沈立言被南妮管家噎得说不出话，她带着阿曼达离开了厨房。
“看看这些连头带骨的东西，这是体面人应该吃的东西么？内脏、鸡爪、狗肉，这世界上简直没有中国人吃不下去的东西。”南妮嫌弃地把沈立言买的活鱼活虾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2001年9月24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立言，闭上眼睛。”
约翰把一串祖母绿项链戴在沈立言的脖子上。
约翰：“喜欢么？”
“喜欢。”沈立言的微笑一晃而过，“约翰，我想出去工作。”
“我们才度完蜜月，你先在家休息一下。等我的工作上手了，再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家里太无聊了，南妮把什么都管理的仅仅有条，我一点都插不上手。”
“我的小太阳，那是南妮的职责啊！你就应该在家里享清福。”
“我不想当金丝雀。”
“我老婆才不是金丝雀，我老婆是莫顿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你是金凤凰。”
每次沈立言和约翰提起工作的事情，约翰都嬉皮笑脸的搪塞她、拥抱她、亲吻她、和她做爱，让她“闭嘴”。第二天约翰还会带回精心挑选的礼物来讨好她，沈立言对约翰敷衍她的“套路”已经了然于心。
2001年10月3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霍华德夫人：“约翰，你们现在可以考虑要个孩子。”
“妈妈，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约翰说。
沈立言不语。
霍华德夫人：“立言，你是不是怕有了孩子以后影响你找工作？我是等双胞胎上中学以后开始接管霍华德拍卖行的。先养孩子再工作，并不会影响你的事业。”
沈立言：“我还是想先有份工作。我心里踏实。”
约翰：“妈妈，中国女人只有在休产假的时候才不工作，她们都是超人。”
霍华德夫人：“立言难道不是因为不想当中国女人才嫁进霍华德家的么？”
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才在霍华德庄园住了两个月，沈立言觉得自己即将变成豪门怨妇。
2001年10月4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立言，快看我给你带来的礼物。”约翰在花园里眉飞色舞地招呼沈立言。他打开一只大盒子，里面扑通出来一条可爱的柯基犬，穿着中式的小马甲。沈立言刚走到花园，小柯基立刻围着她转圈，吐着小舌头卖萌。
“白天‘乔治’陪你，你就不寂寞了。”约翰自以为能讨沈立言欢心。
“你妈妈让我养小孩，你让我养狗来打发时间？！”沈立言板起脸。
约翰被沈立言搞的莫名其妙：“你怎么变得那么难取悦了。在莫顿的时候，无论我说多无聊的笑话，你都报以温柔地微笑。”
觉得约翰根本不懂她，沈立言委屈地低声呜咽起来。
2001年10月20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约翰终于说服了他妈妈，在霍华德拍卖行给沈立言安排了一个工作。
霍华德拍卖行在牛津的班伯利大街上，一排三层蜂蜜色石头房子，外表看起来很朴素，内部却非常气派。拍卖行旁边有个现代风格的新式教堂，霍华德拍卖行一年两次的大型拍卖会就在教堂里举行。在霍华德拍卖行上班的员工都非常自豪，因为拍卖行是牛津郡的纳税大户。
沈立言享有15㎡的单人间办公室，她知道这因为她是霍华德家的儿媳妇享受得特殊待遇。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成绩，不能让别人非议她是靠关系进来的。
2001年11月5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已经上班两周了，拍卖行没有安排沈立言任何实质性的工作，总经理霍艾萨克·霍普金斯先生给她的四大本砖头般厚的霍华德拍卖行秋拍艺术品名录，沈立言早就熟烂于心。
沈立言：“霍普金斯先生，你给我的名录我都看完了。还有什么其它的工作我可以做么？”
霍普金斯先生一脸歉意地说：“沈女士，最近是拍卖行的淡季，目前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指派你。没什么事儿，你可以提前下班。”
沈立言心想：天呐，我遇到了一个男版的南妮管家。秋拍在即，拍卖行的员工这些天全员加班。她却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当“金丝雀”。沈立言又不好意思去找约翰商量，一来约翰为了说服霍华德夫人安排她进拍卖行工作，已近折了面子。二来被拍卖行的员工看到他俩在工作场合走的这么近，又会不断加深员工们“沈立言是霍华德家的儿媳妇”的印象。沈立言觉得她必须得主动出击，打破僵局。
霍华德拍卖行一楼有个咖啡吧，中午时分，大家都会带着自己做的饭或者叫个外卖在咖啡吧里吃午餐。今天沈立言特意点了多人份外卖到咖啡吧里守株待兔。“吃人嘴软”的道理在哪里都灵验。沈立言交到了在拍卖行的第一个朋友，30岁出头的英国女人格蕾丝·汉密尔顿，她在霍华德拍卖行工作11年，是老员工了。
沈立言：“嘿，来份烤鸡翅吧。我今天点的有点多。”
“谢谢，”格蕾丝略有惊讶，但是她立刻把诧异的表情收了回去：“你是约翰的妻子？听说你们是牛津的博士班同学。”
“你们都知道啦。”沈立言点点头，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格蕾丝，你平时主要负责什么？”
“我负责拍卖品的鉴定和估价，我擅长油画、版画和雕塑。”
“那你最近很辛苦啦！”沈立言报以同情。
“可不。这次秋拍里还有我不熟悉的中国瓷器，霍普金斯经理让我来鉴定，我简直要疯掉了。”
“你指的是宋代钧窑玫瑰紫釉尊式花盆、元代金坛窑青花云龙罐和明宣德官窑洒蓝刻金龙纹钵么？”
格蕾丝被沈立言如数家珍的样子震惊了：“你记性可真好！”
沈立言：“这对我来说很容易！”
“你能帮帮我么？”格蕾丝凑近沈立言，小声说：“你能帮我看两件瓷器么？我不太熟悉中国官窑，根本就无法鉴定真伪。”
“可以啊。今天下午好么？”故作镇定得沈立言心里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
格蕾丝：“我在215室办公室。下午2点，我带你去亚洲库房。”
霍华德拍卖行的亚洲库房各类瓷器、佛像罗列的紧凑整齐，专业程度丝毫不逊于莫顿学院的实验室。格蕾丝带沈立言看两件让她举棋不定的瓷器。一件宋代钧窑玫瑰紫釉尊式花盆，一件宋代定窑白瓷刻牡丹花纹盌（wǎn，同“碗”）。
花盆通体内外施窑变釉。口沿至颈部以天青色釉为主，散晕着玫瑰红色釉，犹如朝霞；腹部釉色以玫瑰紫色为主，明亮艳丽，犹如晚霞；外底施酱色釉，有五个出水孔，刻了一个“六”字。早在宋代，工匠已经发现氧化铜为着色剂在高温烧制下会发生窑变，釉色会呈现蓝中带紫，紫中透红的效果。花盆器型圆润饱满，中国话叫“有福相”，更难能可贵的是丝毫没有磕损。宋代皇帝喜欢舞文弄墨，以文人自居，颇讲生活情趣，对花盆这类生活用品也极考究，存世的官窑钧瓷都是上品。古代有“雅堂无钧，不可夸富”的说法。
盌，比通常的饭碗略浅，可见当时并不是用来盛汤盛饭的。盌底平坦呈圆形，直径4cm，盌壁并不是一气呵成的圆弧，而是如荷花花瓣一样六等分，每瓣上都刻有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胎釉像雪一样纯净洁白，釉质细腻光滑，胎质又薄又轻。
沈立言：“有放大镜么？”
格蕾丝递给她。
沈立言再次仔细端详了两件瓷器，她给出结论：“都是假的。”
“怎么可能？”
沈立言：“这两件都是高仿品。花盆的仿制技艺高超，颜色、器型、盆底刻字都可以假乱真，说明仿制者在仿制时严格参照了真品。但这个花盆的胎釉很薄。受当时着色剂材质的限制，宋代均窑还达不到这样的施釉水平。这个胎釉的厚度是典型清雍正乾隆年间官窑的厚度。但是，作为高仿品，这个花盆的工艺高超，也算是古董，不过价格应当是宋代均窑真品的1/15左右。”
“再看这件‘盌’，通体洁白晶莹剔透。宋代定窑用煤作燃料，用氧化焰烧成，釉中所含微量铁元素生成三氧化二铁，所以宋代白釉颜色略偏黄。另外，宋代定窑白瓷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即所谓的“泪痕”。这是上釉过程中，釉浆流淌的痕迹，‘泪痕’厚处有明显的偏黄色。你看这件器物，即不偏黄，也没有‘泪痕’。这是一件现代高仿品，最多算是艺术品，不能算古董。”
格蕾丝被沈立言的解释所折服：“沈女士，你真懂行。比我们拍卖行高薪聘请的瓷器鉴定专家还厉害。”
沈立言谦虚道：“这是我的专业。我想请教你，为什么这个‘盌’不在拍品名录上？”
格蕾丝：“这个‘盌’是一位老先生私下委托我们的，他说他着急用钱，想私下找买家交易，这样不仅成交速度快，可以省下一大笔‘佣金’。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财务窘境。现在私下交易的情况很多的，占到拍卖行交易总额的三分之一，我们拍卖行的比例更高。”
沈立言：“所以，他不是急用钱，他想以假乱真‘骗钱’。”
“对，这位老先生真是太狡猾了。”格蕾丝长吁一口气，“还好有你，要不然我上大当了。拍卖行也要蒙受很大的经济损失。”
“这不能怪你啊，霍华德拍卖行高薪聘请的瓷器鉴定专家去哪儿了？”
“他被苏富比拍卖行挖走了，人家给的待遇更高。近几年，英国各大拍卖行中国古董的数量和质量都井喷了，拍卖品价格年年创新高。我们这样规模的拍卖行可比不了。”
和格蕾丝交流真是胜读十年书，在象牙塔里待久的沈立言这才知道现在英国拍卖行是这般光景，与英国博物馆业完全是冰火两重天。
2001年11月20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沈立言帮格蕾丝识破赝品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对沈立言的态度从‘小心翼翼’变成‘认可’了。
最重要的是总经理霍普金斯先生不再把沈立言当作“吉祥物”，他经常派活给她，大多是让她鉴定中国和亚洲的古董。沈立言找到了久违的成就感。
2001年11月23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约翰：“妈，你知道么？立言帮拍卖行识破了两件拍品，挽回了很多损失。”
“我听霍普金斯经理说了，谢谢你。”霍华德夫人端起葡萄酒杯向沈立言示意。
沈立言小酌了一口葡萄酒，回敬了霍华德夫人。她心有点激动，这是她嫁过来以后第一次得到霍华德夫人的认可。住进庄园这四个月沈立言一直谨言慎行，可她总感觉庄园里处处都有霍华德夫人的眼线。即使一个人在卧室，她都觉得坐立难安。这时候沈立言会怀念和安娜丽莎住小公寓的日子，那时她们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East， west， home is the best！（金屋银屋不如家里的草屋！）
2001年12月1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趁着霍华德夫人对沈立言的态度有所松动，沈立言想趁热打铁在庄园里露一手，给大家做一顿中国菜，霍华德夫人允许阿曼达帮立言打下手。
英国的食材品类不及中国丰富，活鱼活虾都要提前预订。缺乏中国调料，沈立言还是翻着花样做出了“富贵虾”、“松鼠鲈鱼”、“白灼芥兰”、“香菇菜心”。沈立言想做“笋片腊肉”，苦于英国没有冬笋和腊肉，她用莴笋代替冬笋，用西班牙火腿肉代替腊肉来了个创新。阿曼达做了一个拉丁美风格的多层百香果布丁，酸甜适中、香味浓郁，甩英国甜点一条街。沈立言特意多做了几个人的量。约翰帮她说服霍华德夫人，让佣人们也能在厨房里品尝立言的中国菜。
大家对沈立言的厨艺赞不绝口。凯瑟琳力荐沈立言去伦敦发展，开个中国餐厅，被霍华德夫人翻白眼。
阿曼达以自己的能干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打那以后，沈立言觉得庄园里的佣人对她的态度不再冷冰冰了，除了南妮总是冷着个脸。
2001年12月23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霍华德庄园坐落在伍德斯托克公园最南端一块宽阔的高地上，占地约1000英亩，城堡正面有人工湖和迷宫花园，人工湖里有个仿照意大利四河喷泉的雕塑，只不过雕塑中央的埃及方尖碑没有原物那样高耸嚣张，方尖碑的顶端刻着霍华德家族的族徽，一个盾牌里面有个威武的狮子手持一株铃兰花和一把利剑。约翰曾经向沈立言夸耀说，这是在维多利亚时代，他的太玄祖父（安东尼·霍华德）在英国几次对外战争中因功勋卓著而受封伯爵，得到的封地。沈立言对此嗤之以鼻，这分明是英国在亚洲和非洲发动的殖民侵略！庄园的绿植和花卉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约翰的太玄祖父聘请了‘能人布朗’的得意门生彼得·斯维登帮他设计庄园景观，他收集了欧洲各地的奇花异草装点庄园，城堡前面有苍松翠柏，一眼望不到边的整齐草坪，花园里有洋水仙、樱花、郁金香、玫瑰、百合、睡莲、茶花，还有一些未闻花名，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可与伦敦切尔西花展媲美。
霍华德一家住的“城堡”有三层楼高，一楼是会客厅、起居室、餐厅、书房、琴房、吸烟房和好几个客房，二楼三楼都是卧室，每个卧室都自带卫生间。城堡右翼是佣人住的两层小楼，有长长的连廊和主楼相连，小楼的一楼是杂物房、厨房、锅炉房、仓库，二楼是佣人卧室。目前“城堡”里住的人并不多，除了霍华德夫人、约翰和沈立言，凯瑟琳每个月会回家住几天。仆人除了南妮、阿曼达、珍妮、两个司机、两名保安、三个厨师、四名园丁和两名清洁工常住庄园以外，还有两个钟点工，每周来3天帮忙整理庄园内务。
牛津郡的年轻人都喜欢到伦敦、伯明翰等大城市找营生，牛津是个适合读书和观光的地方，它容纳不了年轻人的抱负。现在几乎没有英国白人女子愿意到庄园里帮佣了，所以霍华德夫人只能招阿曼达那样有移民背景的女子。她们勤劳肯干但没钱没见过世面，所以既单纯又朴实。
南妮管家就更特别了，如今还摆贵族派头、保留英式管家的上流社会家族并不多，南妮对霍华德夫人异常忠诚，她完全放弃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组织家庭、经营自己新生活的权利，她像一条‘忠犬八公’一样时刻守护着霍华德夫人。沈立言之所以用这么刻薄的话形容南妮，因为无论她怎么向南妮示好，南妮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沈立言对南妮实在提不起好感。
大别墅是回字形，卧室都在南面。沈立言从窗户和门的数量可以估算出一层回字形有4*12个房间，二层三层共有96个房间。她们只用了其中四个卧室，还有92个房间是闲置的。那些房间的窗户用纸糊的严严实实，内部还有厚厚的窗帘阻隔。刚住进庄园的时候沈立言就问过约翰：“这些房间为什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约翰：“我们家人口不多，很多房间年久失修，锁起来便于管理、减少开支呀。”
“那为什么窗户要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约翰：“里面都是古董油画和古董家具，怎么可以被阳光照到？”
沈立言“这些上锁的房间你进去看过么？”
约翰：“我小时候进去看过一两间，就是些油画、雕塑。我已经不记清楚里面具体什么样子了。立言，你真是个好奇宝宝。”
沈立言对约翰的回答很不满意，学生时代考古做田野调查，哪有“探方“以后弃之不理的道理？
约翰飞快在在脑海里搜索小时候的片段，突然他拍了下额头：“我的祖父曾经给我一把钥匙，说是可以开启其中的一个房间。等我找到钥匙以后，陪你一起‘寻宝’怎么样？”
“一言为定！”沈立言愉快地答应。
霍华德拍卖行从今天起到元旦放假。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佣人们在为圣诞节做准备，霍华德夫人一旁在监工。沈立言百无聊赖，在“城堡”里闲逛。受好奇心驱使，沈立言绕到北面的走廊，这里潮湿阴暗，有股废弃多年的老屋味道。城堡的暖气供应渗透不到这些地盘，冷得沈立言瑟瑟发抖，她裹紧身上的羊毛披肩，轻手轻脚地挨个旋转铜制门把手。一扇、两扇、三扇，都打不开，她放弃了，准备回卧室休息，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那里？”是南妮管家的声音。
沈立言屏住呼吸，想偷偷开溜，但是脚步声步步紧逼。
南妮走近了：“你怎么在这？”
沈立言：“外面下雪，不能出门，我在散步呢！”
南妮凶巴巴地：“这里是禁地，没有霍华德夫人的允许，谁都不能到这里来。包括你。”
沈立言：“我闲逛的时候没注意，对不起，我这就离开这里。”
沈立言快步绕过南妮管家，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她瞥见南妮炯炯地目光像监视器一样锁定在自己身上。
“奇怪的南妮。”沈立言的好奇心更重了。
2002年1月26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庄园
风刮的紧，沈立言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嘎吱——”的一声，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被惊醒了。随后她又听见犀利索罗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沈立言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会儿，她推推约翰：“约翰醒醒，我刚才听到开门声，是不是进贼了？”
约翰睡的很沉，被沈立言推醒的他连眼皮都没睁一下，紧接着又翻了个身：“风把什么东西刮下来了吧。”
沈立言：“不是的，我还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约翰勉强睁开眼，佯装听了一会儿：“没声音啊，你神经过敏了，好好睡觉。”
沈立言：“我不放心，我要出去看看。妈妈还睡在隔壁呢，如果真的是贼怎么办？”
“小甜心，我陪你起来。要不然你今晚就不准备睡觉了。”
他俩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约翰把沈立言挡在他身后，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影，这个黑影是被后面投射来的微弱光线照出的。约翰一惊，慌乱地去摸墙上的开关，走廊上所有的照明灯瞬间全亮了。定眼一看，原来是霍华德夫人，她身后紧跟着南妮。南妮拿着一个灯光微弱的手电筒，正在给霍华德夫人照路。
约翰：“妈，你怎么不开灯，吓死我们了。我和立言还以为闹贼了。”
霍华德夫人：“我听到一些响声，所以出去看看。不开灯是怕打搅你们休息。”
约翰：“发生什么事了么？”
霍华德夫人：“应该是翠柏的树枝被风刮下来正好撞到一扇老窗户上。南妮，明天让园丁把翠柏的树枝修剪掉一些。”
“好的，夫人。”南妮回答。
“你们俩去睡觉吧。”霍华德夫人说。
约翰把沈立言拉回卧室：“宝贝，我就说是风么。”
沈立言将信将疑。南妮是住在佣人楼里的，霍华德夫人如果听到什么声响，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通知南妮如此迅速地赶到霍华德城堡？如果两个人真的是在查看什么可疑情况，南妮怎么会走在霍华德夫人的身面，而不是挡在霍华德夫人前面保护她？
“快睡觉，明天可以赖床。”约翰说。“老汤姆（保安）很尽职。再说我们庄园是有闭路电视（安保系统）的，如果有坏人进来，老汤姆早发现了。”
约翰安抚了沈立言几句后，又沉沉的睡去。
沈立言总觉得疑惑，但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2002年2月13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春拍要开始了，霍华德拍卖行又开始连轴转了。
霍普金斯经理到办公室来找沈立言：“你了解青铜器和佛像么？”
沈立言：“我不擅长。但是我在北大念书的时候学过一些。”
“请你鉴定两件艺术品好么？我们刚收到的委托品，放在在亚洲库房里。”
霍普金斯先生请沈立言鉴定的一件是西周青铜盛水器虎鎣（yíng），另一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石雕佛头。
这尊距今约3000年的稀有西周青铜器“鎣”因其器盖和出水口的老虎造型设计而得名“虎鎣”。大三的时候，北大考古学泰斗夏鼐文教授曾经花了大半节课的时间给学生们讲这件青铜器和它的历史。“虎鎣”此前的拥有者—英国海军上校哈利·李维斯·埃文斯曾参加过英法联军对圆明园的洗劫。他在给家人的书信中详细描述了他掠夺青铜器、珐琅器和瓷器等珍贵文物及他撤走前参与将圆明园付之一炬的“大派对”（a party to burn down the Summer Palace）。夏鼐文教授痛心疾首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世界上存世的“鎣”只有八件，这件“虎鎣”是其中工艺最高超最具研究价值的一件。在英国牛津看到这件珍品的沈立言非常感慨，她疑惑地问霍普金斯：“这件“虎鎣”，难道就是‘埃文斯上校’所拥有的那件么？”
霍普金斯经理公事公办：“恕我不能奉告，这件私人委托品不参加公开拍卖，委托人要求我们对他的身份严格保密。”
另一件石雕佛头，距今约1400-1600年之间，头长约15cm，面相清瘦，脸型呈汉人特征，额头高宽，眉清目秀。发型为浅雕螺型发式，肉髻较高。由于没有颈部以下的部分。沈立言无法从身型、衣服褶皱上的特征进一步缩小确切的年代区间。根据佛头的大小比例，完整的佛像应该高约1m。仅这个佛头就价值数万英镑，如果是完整的佛像，身价不菲。
沈立言：“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也是真品，可是佛像的身体去哪里了？”
霍普金斯经理：“不得而知，送来时候就这样的。”
沈立言仔细查看佛头颈部断裂的缺口，这个缺口断面光滑整齐，宛如利器切割，一点都没有长时间暴露于空气中被风化、腐蚀的老旧痕迹。这个佛头有千余年历史，但是这个缺口产生的时间最多不过十年。这尊佛像保留至今实属不易，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把艺术品拿来拍卖之前，居然还特意把它锯断？！太匪夷所思了。沈立言追问：“这尊佛头的委托人是？”
霍普金斯先生摇了摇头，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霍普金斯真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怪不得霍华德夫人对他如此器重。
2002年3月24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霍华德城堡
春拍结束了，霍华德拍卖行的交易额创了新高。大伙都开心极了，霍华德拍卖行给每个员工派了一个大红包。约翰提议在庄园开个大派对，请拍卖行的高层管理人员和拍卖行的老主顾参加。霍华德夫人很赞赏，她觉得约翰通达人情世故，越来越有继承人的腔调了。
凯瑟琳自告奋勇地接下了筹备霍华德庄园大派对的任务，起居室被装点得富丽堂皇，牛津郡的富甲名流云集。盛装的宾客在庄园里筹光交错、翩翩起舞。沈立言想起了上海屋里厢的局促、学生生涯的单调压抑，她感觉自己仿佛《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亦真亦幻，虚虚实实。
2002年4月9日牛津郡伍德斯托克镇
凌晨2点左右，恍惚间沈立言又听到“砰—”的一声。这次她没有惊动约翰，独自起身查看。从卧室的门缝里沈立言窥探到移动的黑影，定神一看还是霍华德夫人和南妮管家一前一后。两个人走到霍华德夫人的卧室前，南妮管家目送霍华德夫人进了卧室，之后南妮就打着手电筒下楼了。
翠柏前些日子才修剪过，难道今晚是野猫跳进来了？沈立言很困惑，她合上卧室门。今晚是满月，皎洁的月光洒在花园里，能照清楚花园旁边的小路。沈立言透过窗户看到一辆福特箱式小货车缓缓驶离庄园。
趁还没上班，一大早沈立言来到庄园入口拜访汤姆先生。
老汤姆有着大腹便便的啤酒肚和地中海发型，满口黄牙，走路有点跛脚，是痛风留下的后遗症。
沈立言：“早上好，汤姆先生。”
老汤姆：“你好，沈女士。”
“今天凌晨有没有一辆厢式货车从庄园开出去？”沈立言开门见山。
“绝对没有！”汤姆先生不假思索的否认，说完咳嗽了几句，空气里满是烟味。
沈立言：“可是凌晨时分我看到有车开在花园旁边的小路上，驶向庄园入口啊。”
“对天发誓，我昨晚一宿没睡，我在追《屋事生非》（英剧《Spaced》），如果有车从这里（庄园入口）开出去，我不可能没有看到！”
沈立言：“我能不能看一下监控录像？”
“我在这个家当保安二十年，从来没丢过任何东西。你怀疑我玩忽职守么？”汤姆先生满腹委屈。
“对不起，老汤姆，我知道你是个十分尽职的人。”沈立言连忙解释。
“嘀——嘀——”有人在他们身后按喇叭，是约翰准备开车去上班。
约翰：“你怎么在这里，我一早就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提前先走一步。打你手机也不接。”
沈立言：“我和汤姆聊聊天。”
“快上车，上班要迟到了！”约翰催促道。
“哦！”沈立言应了约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老汤姆再见。”约翰向老汤姆挥挥手。
“再见。”老汤姆脱了帽子，向约翰和沈立言示意。
“你和老汤姆有啥好聊的？”约翰问。
“聊聊家常而已。”沈立言对约翰说谎。
“你这是在了解民生、微服私访么？”约翰乐呵起来。
“我也是普通老百姓之一。”沈立言严肃地回答。
2002年4月26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今天霍普金斯先生让沈立言鉴定几尊小型石雕佛像。佛像依然是真品，佛头颈部或者是莲花底座依然都有全新的切口，霍普金斯先生依然对委托者讳莫如深。
中午沈立言和格蕾丝闲聊。
沈立言：“即使委托人不希望他的委托品公开拍卖，走“私下交易”流程，你们也会记录委托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吧？”
格蕾丝：“那当然，否则我们怎么和委托人沟通？”
沈立言：“最近鉴定了几尊佛像让我特别感兴趣，我觉得委托人一定是个有品位的中国通，你能帮我查一下这个委托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么？”
“你说说看是哪几件？”
沈立言把佛像样子给格蕾丝描述了一遍。
格蕾丝：“我帮你查一下‘私下交易的委托品名录’。明天告诉你结果。”
2002年4月27日牛津霍华德拍卖行
“我昨天帮你查过你说的几件委托品的委托人啦。”格蕾丝凑近沈立言小声地说。
沈立言：“是谁啊？”
“没有查到，他根本没留姓名和联系方式。”格蕾丝很困惑，“其它的委托品都能查到委托人的联系方式。恰巧你感兴趣的几件都查不到。对了，还有几件艺术品，漆器、玉器、青铜器也查不到委托人的名字。”
沈立言：“不留姓名的委托人这种情况多见么？”
格蕾丝：“很少见。大部分委托人为了向拍卖行担保自己的委托品是真品且来路正常，都会坦率地留下自己的信息。”
沈立言确信这些委托品全部都是真品，她更奇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