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国因为地处西北,它的晨曦比迭城之内要干燥了些许。又因距离迭城有几百里的距离,此时早间起来,仍稍有雾气弥漫,她醒得有些早,摸索着穿好衣物,打开房门的刹那,对面房中的施泠宸亦恰恰打开门。
“你起得好早。”异口同声的一句,极有默契脱口而出。相视一笑,施泠宸道:“出去走走吧。”
她点头,施泠宸又折身回屋取了一件披风出来,披在她身上,替她系好了带子。楼下的伙计正手脚麻利地打扫店内桌椅,见两人下去,喜不自胜,忙招呼道:“二位客官起得真早,若是要出去转转的话,不如去客栈后面最高的那座山丘,今日天气好,二位去那边,定能看到日出。”
习习淡淡一笑。“日出有什么好看的,莫非这墨国的日出,还和别处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别处哪有我们墨国的日出开阔?”
施泠宸带她往外走,边走边道:“我在墨国生活了近三十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用心瞧过日出,今日,带你一起去瞧瞧。”
客栈的背面,果真有一堆连绵起伏的不算太过低矮的山丘,先前他们并未察觉,是因为,客栈修了五层楼,遮住了最高的那座。山麓处的树木密密成林,只是全然不似她一般所见的那么高大,矮了一截。
因为遍山青草的缘故,两人走路不敢过快,施泠宸在前牵引她一步一步迈稳,上了山丘顶端。她抹去额上一层薄薄密密的细汗,后知后觉悟道:“我们为什么不用轻功直接上来?”
施泠宸与她一起坐下,才笑着道:“若是用轻功上来,这场日出,还有意义么?”
她默然,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东西,确实毫无意义,也许几天之后,她便淡忘了,一场毫不费力的日出。一如身侧之人一样,她曾执著不放,只望他亦能以心诚待,若非她始终得不到他的真心,又怎会在此刻,能有如此深的感触?
“这里看着,最不像墨国,别处都有高峰耸立,山势险峻,浑然天成,而此处,只有几处低矮的山丘,如何能让人将它与墨国联系起来?”她瞭望远处,还没瞅见太阳的踪影。
他朗朗笑了几声,她的回忆里,只有他魅惑人心的笑,极少见如此爽朗的笑。
“墨国疆域之大,自然有相差各异的地势。由此足以说明,允国的疆土太小,你定见不到差距如此之大的地方。”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是自豪。习习望着他的侧脸,心里也被淡淡的喜悦填满。
“也理下雪之时,全城皆是白茫茫一片,那时的也理与天地同色,放眼间,天地可谓是也理城,也理城可谓是天地。允墨孰大,由此可知。”
施泠宸竟然难得的没有跟她拼歪理,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将她的上半身转到了另一边,“方向都选错了,还看什么日出?”
她闻言,面色微窘,抿了抿唇没有再与他搭话。顺着那边的方向望去,山丘顶尖周围的空处,皆晕出了一片微亮的霞光,云彩层层,似湖中波光粼粼时,漾起的水光。她与他一起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生怕目光一挪,旭日已升。
东方已经被染红,那轮他们等待已久的红日,终于探出了一点点头,仿若天地间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率先展露光华。山顶似乎缺了一个小口,变身成为,镶嵌这颗巨大明珠的器皿。红日渐渐攀升,至它的边已完全脱离山尖的轮廓之时,橘红色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连皮肤都呈现出一种红来。
她微微眯起了眼,光芒有些刺目了。苍穹亦被成了灿灿的金红,偶有一丝风过,恰恰吹散了日光照拂在她身上,不知是真的还是心底产生的温热。她忍不住,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我不喜欢日出,因为日出注定了日落,日落即命殒。看着看着,我就会以为,自己是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在太阳升起的时刻,我有了生命,在太阳落山的时刻,只要见到天边最后的一抹灿烂霞光消隐,短暂一生,便没了。”
他静默了许久,才沉声问:“那你便做这高悬苍穹的太阳可好?”
她温婉笑了,“太阳也不好。它虽普照万物,却每每留下影子。在一些东西在接受日光的沐浴时,另外一些,却活在阴影中。这世间,总有它的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散发了一身的灼热,却又无人能靠近。太阳它,亦是永世孤独。”
“登高纵览大地,你也高兴不起来?习习,还有什么办法,才能令你真正开心?”
她道:“留一幅我的画像吧。”
她感觉到他在摇头。
“我若真心想着一个人,自然会将她的模样记在脑中,又何须外物刻画警醒呢?”
她的心忽然被感动与欣慰填满。纵使她觉得,自己终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嫡蓝寂寂,如嫡蓝弦,尸骨无存,但若还有人,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铭记她,那便是她此生存在过的印记了。
朝阳的颜色由深转浅,光芒亦由能直视的橘红,变为了此时他们不由自主眯起眼的灿烂金色。辽阔天地间,一轮金日,熠熠生辉,她看见的却是苍凉与荒芜。施泠宸扶起她,“时候差不多了,回客栈吧。”
她回首默默看了那日头一样,留下了极尽讽刺的笑。太阳落下,第二日还会升起,而人死如灯灭,投胎转世,对她这个蔓铃花与凡人的后代,却是天大的奚落。
施泠宸带她将客栈周围所有能去的地方,都转了个遍。那些人因她紫发飘飘,笑容温婉,衣袂微扬,不由纷纷侧头,很快,所有人便知,边界之处,来了一位紫发的仙女。
施泠宸把这话说给她听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杯时雨花泡的茶水,静静品着。他瞧得万分仔细,有一丝落寞与自嘲在她如画的眉宇间,一闪而逝。
仙?七八年前,她曾和一个人,共同造出了仙人的谣传。而今,她竟被人称作仙女?没想到,人不人,花不花的东西,竟然或被人称作仙女
施泠宸没有告诉她的是,还有人硬说她是妖。外面不比迭城,那一方被历代城主守护得安然无恙的小小的城池。他心中微微叹气,这边关怕是呆不下了,谣传再以讹传讹的话,说不定还会惊动守关的将领们。
“习习,跟我回国都好吗?”
他在征询她的意见。
“不了”,她淡淡地摇头,“我出来大约有半月了吧,师父该担心了,送我回去吧。”
他的眼神慢慢积攒了光辉,一字一句,坚决如铁道:“我绝不会让你回去送死。”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与他对视,“我迟早会死,师父说过,不会勉强我。我那一天觉得倦了,也许就会服下锁魂珠。但那之前,我定会好好地活着。”
她眼神越过他,望向他身后,微微一笑,眸光流转,恍若二八少女一般神采飞扬,而非那个沉淀了所有期冀的嫡蓝习习。“你看,师父来接我了。”
他一直以为,嫡蓝羽的羽仙之名,半真半假,虽有深不可测的功夫,却也同常人一样,终究会老死阡陌红尘,深埋黄土。而此时他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愣了一瞬,立即将习习护在身后。
嫡蓝羽只轻轻道:“习习,你出来得有些久了,随我回去。”
施泠宸逼着身后的习习,后退了好几步。嫡蓝羽一直视他恍如未见,缓缓伸出了手,“习习,过来。你不是说自己无心么?那就不要留恋呆在他身边的感觉,跟我回去。”
施泠宸破天荒在嫡蓝羽的声音中听出了那么一丝极为耐心的蛊惑,他心下一紧,反手拉住习习,笑道:“嫡蓝大人,习习既然是你的徒儿,你为何要逼她?”
嫡蓝羽依旧对习习道:“习习,我逼了你么?”
“没有。”
那两个字,似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房,将他满心希冀砸了个粉碎。她将学了多年,很少用过的内功使了出来,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着她的五指。
“人妖,你说过,会记得我的,一定会算数的吧。”
他注视着她平静得可怕的笑容,泪措不及防地涌上眼眶,被他死死压抑住,“算数。”
她向前买了几步,与他擦身而过。那句话,也一样,擦着他的耳畔飘过。
她说:“我也记得你带我去看的日出,即使我不喜欢。”
她在嫡蓝羽身侧站定,清妩一笑,“墨色晕画,此生不忘。你我从此,永不再见。”
他还来不及再说上一句,上前去抓,只留了一阵风从指缝溜过。原来,羽仙,并非谣传。他连衣角都未曾碰到,她已经消失了。只剩淡淡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提醒他,嫡蓝习习,已经走了。手颓然落下,这一切,难道真的逃不过么?若果真逃不过,为何又叫他遇见她呢?
他明明有情,却逼着自己,亲手了断了与她的牵绊。而如今,他那么想将两人断开的红线接上,却早已找不到线头。自此之后,再无理由得以相见,亦再无机缘,得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