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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3)

马春走这天是正月初八,她原本是打算昨天走的,她爹说初七是人七的日子,全家在一块吃顿团圆饭。马春坐在车上,围着她爹的白茬皮袄,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羊草,很暄腾,飘出一股淡淡的干羊草的清香味儿。马春从小闻着草香味长大,对这股味道很亲切。马大赶着车路过碾棚时,碾砣上的大红纸已经被风刮开,只粘着一角,被风吹得嗡嗡地响着。马车走过老蔫子家门前,院中灯笼杆上的灯笼摇晃着。马春的心中涌动起一丝留恋!

一群孩子拿着书本跑来。领头的是月芽,她说:“春儿姨,你不是教我们认字吗?”孩子们是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月芽拉着马春恳求着:“春儿姨,你别走!教我们认字吧!”

张立本开车过来,他推开车门说:“这鬼龇牙的天头,坐马车到乡汽车站还不冻干巴你呀!上车,我送你去市里。”

裘实从汽车驾驶室下来,走到马车前,拎下马春的东西放进车里。马春下车,她躲避着孩子们的目光,急忙转身钻进汽车驾驶室。汽车载着马春的一腔留恋满腹期望开走了。车后甩下一群渴望上学的孩子……

孩子们转身朝村中走去,不知道由谁起的头,念着《二十四节气歌》:

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

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

芒种开了铲,夏至不拿棉,

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靛,处暑动刀镰,

白露磙子转,秋分无生田,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

大雪河封上,冬至不行船,

小寒大寒又一年。

冰封雪盖的流金河上有人叉青,叉青就是捕鱼人砸开个冰眼抓鱼。捕鱼人选在冰下激流处凿开个直径一米的冰眼,在冰眼上搭个棚子,点个油灯,捕鱼人就坐在棚子里,不错眼珠地看着冰眼下,一熬就是几天几夜。鱼看着亮游过来,游到冰眼处,捕鱼人就迅速用抄罗子捞上来。游到冰眼下的鱼有大有小,三斤以下的用操罗子捞,超过三斤的大鱼就得用鱼叉叉了。关于叉青,这里流传着好多故事,流传最广的是河怪把捕鱼人拽下水,鲤鱼姑娘报恩的两个故事。前一个故事说,说不清是哪辈子人了,此人名叫牛满堂,他年年冬天到流金河上去叉青。他每年冬天捕出的鱼用人抬用车拉,无计其数。

有年冬夜,他在棚子里看冰眼,突然,冰眼的水翻花乱滚,嗡嗡作响,响声过后,就从冰眼中伸出个夹子一样的东面把牛满堂的头剪掉。第二天,家人发现没有头的牛满堂身子躺在冰眼旁。从那以后夜里经常听到牛满堂找头的呼叫声。还有人说看见过无头的牛满堂在冰面上游荡。后一个故事就有些浪漫了,说是马五叉青时捕到一只金翅金鳞的红尾鲤鱼,他拿起鲤鱼时,那鱼落泪了,马五就把它放生了。后来红毛鲤鱼变成个村姑,天天在马五不在家时给他做饭洗衣,再后来就做了马五的媳妇,生了个儿子还考上过举人。因为故事讲的有鼻子有眼儿的,所以,这些传说故事流传至今。直到现在,有人偶尔捕到红尾鲤鱼也会放生。

正月里,孩子们在院心中、村路上、碾棚前、河套里,扇拍叽、扔坑、踢毽子、滑冰车。农舍里女人在玩嘎拉哈。男人们在玩麻将、打扑克、喝酒。老蔫子坐在屋地搓苞米。老倭瓜去河上叉青,马趴蛋在村中拣粪。牛二损琢磨着做花花绿绿的风车儿卖给孩子们……

村部的门上也贴上了对联,是杨叶青从市医院给的春联中挑出来的,内容大概是大干快富奔小康的意思。当时她对横批不太满意,就自己重新写了“穷则思变”四个字,虽然有点“文革”遗风,杨叶青自己满意。就是看上去跟两边的字体不一样。门中间倒着贴个福字。今天是年后村里头一个会,杨叶青从家中拿来榛子、瓜子、核桃等干果摆在办公桌和炕桌上,还破例从牛二损杂货店买了两盒烟。马百万抽出一根点燃,刚吸了两口烟就灭了,又点燃,使劲吸腮帮子都嘬酸了就是不出烟,他大骂牛二损黑心吏,吵着要去打假。杨叶青从炉子上拎起水壶边沏茶边说:“今年春脖子短,修桥修路的事不能再拖了。水泵房也该张罗盖了。”她给众人倒水,说“昨个,我在村里走了一圈,人们还都东家出来西家进地闲逛悠,耍钱闹鬼的这哪行呢?”

马百万把烟卷扔进炉膛里,用纸卷着烟说:“耍正月,闹二月,沥沥啦啦到三月,哪年不这样?”

杨叶青给马百万倒杯茶说:“就是因为年年都这样,才年年都受穷呢!”

马百万张了张嘴,他本来可以讲出一大堆话来堵杨叶青,又不想破坏了年味还没散净的气氛,就把挤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牛得水装上烟袋,看了马百万一眼,打了个圆场说:“各家各户也都没啥活干的不是?”

马百万听出了牛得水猜中他给杨叶青让步的意思,就又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让大伙干啥?弄这弄那的不都是咱们干部的事吗?群众知道咋整?”

五婶子说:“可也是的。杨书记,该咋干,你就铺派吧。”

杨叶青说:“打井队过了二月二就进村了,咱们该预备的,事先都得安排好。”

牛得水说:“杨书记说得在理!要不,到时候冷手抓热馒头,干抓瞎了不是?”

马百万瞪了牛得水一眼说:“冻天冻地的,能干啥?”

牛得水太知道马百万的脾气秉性了,溜了杨叶青一眼,就低头抽起烟来。

杨叶青说:“埋电线杆子挖坑的地方,人家不是都给标好了吗?先把电线杆子拉过去。”

马百万说:“干这点活,两辆马车就够了。”

牛得水说:“老扁干活挺靠勺的。”

杨叶青说:“化冻前,得抢着把盖泵房的砖、水泥和木料都拉进来。”

牛得水说:“嗯,开春,一翻浆,啥也整不进来了。”

五婶子说:“张立本不说他用汽车帮着拉吗?”

马百万说:“他哪来的汽车?”

五婶子说:“那拉鱼的汽车不是他的?”

牛得水说:“虽说是人家的,他可也能支配。”

马百万说:“那小子,一屁俩谎,我信不实他!”

杨叶青觉着头又开始剧痛,她用拇指摁着太阳穴,痛苦地紧闭双眼。这是杨叶青上次摔伤后留下的后遗症,像埋在脑中的一颗定时炸弹,方茜决定找个时机请脑外科专家为她作个全面检查。不过,这件事方茜没有告诉杨叶青。

田野里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几只野鸡用爪子刨开雪找食吃,一团大蒺藜被风吹得在雪地上翻滚着,在不远处被一棵小榆树掛住了。两头骨瘦如柴的黄牛拉犁耕地总为主人效力,冬闲时被散放野外啃食着割去苞米秸秆的茬子。一根水泥电线杆子断裂成两节,躺在裸露着的垄沟垄台间。老扁和几个村民围着电线杆子议论着。老扁说:“啥破水泥电线杆子呀!朝地上一放就折好几节。”

四驴子说:“这玩意儿像核桃酥似的还能架电线?不是纯粹扯犊子吗?”

马大和几个村民也在不远处从马车上往下卸水泥杆子。

老扁朝马大喊:“哎!马大……”

马大走过来问老扁什么事。老扁让马大看看断水泥杆的茬口。两个人决定把这事告诉杨叶青和马百万,他们就去了村部。

村部里的会还没开完,成子跑来找他爹,说家里堆了一屋子人等着领种子。杨叶青就让老蔫子回家发放种子去了。领种子的人果然来了不少,从老蔫子家的仓房进进出出。月芽站在院心剥着烧熟的土豆皮,土豆冒着热气,月芽边剥边咬着吃。成子刨院子里的冻粪,走到月芽身边,月芽脚下有堆冻猪粪,成子推了月芽一把,说:“躲开!”

月芽喊叫着:“爹!你看成子呀!打我。”又向成子嚷着:“看我不告诉妈的!”

成子说:“刨着你脚没人管!”

月芽说:“就不躲!你敢刨!”

成子说:“给我咬一口土豆。”

月芽说:“不!谁不让你自个烧了!”

成子搬过月芽的手,硬咬了一大口土豆。月芽嗷嗷叫着:“啊——咬着手啦!啊!馋嘴巴子!打八下子!爹——妈——”

老蔫子从仓房门里伸出头来说:“成子,别逗她吱哇地叫唤啦!”

马趴蛋背着口袋从仓房出来,放下口袋,从里边抓出一把苞米粒子,扔进嘴里咬咬,又噗地一口吐在地上说:“咋有股子捂巴味呢?”

牛二损也背着口袋过来说:“高产种子都这样。”

杨叶青匆匆进院说:“先别领了!蔫子呀!别放了!别放了!领回去的也都收回来。”

马趴蛋问:“她姑,咋的了?”

杨叶青说:“这种子是假的!不是农大108号。”

马趴蛋看了牛二损一眼说:“看看!我约摸不对劲嘛!”

老蔫子从仓房出来,几个村民跟了出来。

杨叶青说:“我让张立本拿到市种子公司化验了,人家说这都是些普通的陈苞米冒充农大108号。”

牛二损瞪着两眼愣在那里。

马趴蛋说:“妈了个巴子的!这不坑害人吗?心让狼掏去吃了?!”

马大把车停到老蔫子家院外,老扁从车上下来,进院说:“杨书记,咱们买的那些电线杆子都不能使唤。”

杨叶青问:“咋的呢?”

老扁说:“跟核桃酥似的,朝地上一撂就折好几截!”

牛二损的脖子眼看着往脖腔子里缩,急忙低着头溜走。

杨叶青吩咐老扁去找马村长!让老蔫子把牛村长也找来。自己就回村部去了。

老蔫子从牛得水家出来时,张立本开着汽车进村,汽车在老蔫子身边停下,他从驾驶室伸出头来问看见杨书记没有。老蔫子告诉他杨叶青在村部呢。张立本让老蔫子转告杨叶青,李乡长给捎来信下礼拜打井队就进村了,让把住处给人家安排好。市里大宾馆还等着用鱼呢,他就不去村部了。

村部屋里烟雾缭绕,气氛沉闷。

杨叶青伏在炕桌子上,脸色严肃地在小本子上写着。牛得水坐在炕头上,低头抽闷烟。牛二损低头坐在炕沿上。老蔫子靠墙边站着,他看了杨叶青一眼,将手中的烟头掐灭,扔在地上。马百万坐在杨叶青对面,面孔铁青,两条粗眉拧成个大疙瘩,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用力将拳头砸在炕桌上。牛二损吓了一跳。桌子上水碗里的水震洒在杨叶青的小本子上。杨叶青拿起来甩着。牛二损看了一眼凶神恶煞般的马百万,脑袋几乎扎进胯骨裆里,一个劲地吱吱吸着烟。马百万猛地站起来,指着牛二损呵斥道:“牛二损,你真够损的了!把我也整上贼船了?!”

牛二损溜了杨叶青一眼嗫嚅着说:“马村长,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你们也都见面了,那电线杆子啥的,也是你和奚粉莲俩人亲自过目的。”

马百万说:“这件事你想一推六二五?没门!我可告诉你,不把那个骗子给我交出来,我轻饶不了你!”

牛二损说:“我不也是一心为村上办点好事吗?睡梦也不成想能出这种事呀!”

牛得水磕去烟袋锅里的灰说:“老二呀,这苞米籽种的事,你可咋说呢?”

牛二损说:“哥,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我要是知道是假的,我还能去买吗?这里头是咋个勾当,我也划混呢!你们要找他,他也有名有姓有单位呀!”

杨叶青说:“依我看呐,连人都是假的!”

马百万和牛得水的目光都集中到杨叶青的脸上。牛二损的目光避开杨叶青。杨叶青说:“咱们这么锵锵也没用,到乡里报个案吧。”

牛得水拍一下大腿:“唉!打一辈子雁,让雁鹐了眼!籽种的事,是我的过眼。大伙的钱,我包赔啦!”

马百万看了牛得水一眼,说:“你趁金山银山哪?!”又吼道,“妈的,他就是钻进耗子洞里,我他妈的也得把这个王八蛋提拎出来!牛二损,我告诉你,你休想躲清静!”

电线杆子是伪劣产品,种子是假货。屋漏偏遇连阴雨,意外事件一桩接一桩,杨叶青闹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十二

七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那是指七月份多雨季节,出门还是亮瓦晴天,转眼就雷鸣电闪大雨滂沱了。

近两年总是有点时空颠倒,四季不分,不该冷时冷,不该热时热。天气变化无常看着也让人纳闷,老天爷不按常规出牌了。夏天南方比北方冷,冬天北方比南方热时常出现在中央气象台的预报上。就说今年吧,立春刚过风雪该稀少了,可眼下这场大雪就不亚于十冬腊月的大烟炮了。早晨,马百万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门推开。他家是树障子院墙,又加上昨晚是西北风,东仓房不窝风门才没让雪囤死。他知道牛得水家是垡子院墙窝风,又是西下屋,雪都得让西北风踅到房门上。今年这样的天气可不是一两次了,他本人就有两回给雪堵门的人家挖门。马百万拎着木锨来到牛得水家,果然他家门上堆积的雪有一米多高。他挖开积雪,牛得水推开房门说:“进屋进屋,今个去不了啦吧?”

马百万把木锨戳在门口说:“去。”他拍打掉裤角上的雪,又接过牛得水递给他的笤帚扫去鞋上的雪说,“让马大赶爬犁送咱俩去乡汽车站。”

牛得水认为刚下的雪大雪瓮还没有沉吃实,怕是撑不住爬犁,他知道马百万的犟脾气,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过来,话到舌尖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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