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古琴先生瘦了,他收起断弦的古琴,蓄起了络腮胡子,不再穿大褂,而是一式的圆领线衣,我经常看到他台案上的灯整夜不熄,而院门却在更多时候反锁起来。我因为不太习惯檀香的味道,所以很少去后院的窗前趴着,自从古琴先生闭关以来,我便少有和他近距离的接触,老黑开始还有些慌,后来也便慢慢平静下来,我终于该上路了。
我想我有些抓狂,我在每个睁开眼睛醒来的下午和疲惫得不想再移动身体的夜晚都在想着上路的问题,并郑重地告诉自己,无论午后的阳光多么炙烈,黎明前的黑暗多么清冷,明天,明天我都将起程,离开这里,完成我没有完成的流浪或者回归。这样不停地幻想与告诫让我愈发孤独,我挪不动脚步,却也无意再停留,可能我真正属于一个人或者仅仅属于流浪,这一切对我的意义只在于离开,而终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毫不犹豫地迈出了这一步。
洛可的父母分手了,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她那样孤单而脆弱地坐在Dark的一角,面色苍白憔悴,完全没有了战斗者时刻挂在脸上深藏于骨子里的兴奋和仇恨,绝望占据了她的躯体,如秋之将近,畏寒的树木早早褪去了任何能标识生命的色彩,只等严冬来临,死亡在冰冷而凝固的空白之中,而此刻等待中的这种麻木不仁,把患得患失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欲望。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她,也不知道她能否认出我,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关怀是那样无力,但还是尝试着来到她身边,蹲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任意一张,反正都是空的。她深深地埋着头,指甲干枯而布满泥垢,颤抖着把香烟一次次送到嘴边,吐出体内残存的最后一口气,没有叹息,没有泪水。我不知道她空洞的眼睛是否看到了我,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伸出了手,我看到她手指上还戴着那只金色的指环,柔和闪亮。“马路,”她温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和脊背,我不能确定她认出了我,因为我感觉这一声问候更像是呓语。“你还好么?”她轻轻地说,声音细若游丝。“洛可病了,发高烧——”我哆嗦了一下,一种恐惧瞬间升腾而至。她喃喃地说着,仿佛面对的只是虚空,“我带他去了医院,他们说他没救了,呵呵,你不回去看看他吗?”“喵呜。”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突然把我整个揽在怀里,我没有挣扎,虽然她紧紧的搂抱让我感到窒息,我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烟味,恍惚回到了洛可的窗前,和他一起对满屋的狼藉嬉笑调侃。久久地,洛可的妈妈把我抱在胸口,下巴搭在我头上,我能感到她的心跳,那样温热有力,终于让我在绝望中找到一丝安慰。
过了许久,Dark先生走了过来,坐到妈妈的对面,他努力搜索可以表达的话语,但终于没有找到,只好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说:“好久没来了。”妈妈抬起头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低了头回道:“嗯。”“你认识这只猫?”Dark先生终于找到了话题,仿佛感激地朝我笑了笑。“嗯,是我们家小区里一个女孩养的猫,那个女孩不见了,他就变成了一只野猫,没想到跑到这里来——他叫马路。”妈妈缓缓地说。“马路,很奇怪的名字。”Dark先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说。“因为他的主人是个奇怪的女人。”妈妈说,扭了一下眉头。奇怪——这是我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对我主人的评价,第一次是哎呀,她说我的主人是个诗人,疯子诗人。“你确定是它?”Dark先生显然不太当真,但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说的。“嗯,他和我们家洛可是好朋友,他俩总在窗台上约会。”恐是这不经意说出来的“约会”两个字刺痛了她,妈妈又低下头不说话了。我挣扎了一下脱开她的怀抱,跳到地上,盲目地转了一个圈,终又回到椅子上来。
夜死气沉沉,连纤细得若有若无的一抹月牙都躲进了云彩后面,星星更是寥寥无几,惟有沙子还清亮如常,我知道我的主人没有回来,但我必须回去了。
8、
我没有和洛可的妈妈坐上同一辆出租车,虽然她有意搭我回去,我只是一路跟随她到了街边,并在最后一刻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其实我很想早点回去看洛可,但这一次,我不能再和朋友不告而别。
我去看了摩西,他在窝里睡得正香,呼噜打得山响,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庆幸他这次醉得不深,可惜看不到他骄傲地挺着的头颅和那癫狂的舞步未免有些遗憾。我没有叫醒他,只是用鼻子抚摩了他颈间光滑的羽毛,转过身打算离开,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的背部被轻轻地啄了一下,我开心地笑了,笑着转过头去,看到摩西依旧沉睡,心里默默地说:朋友,等我回来。
古琴先生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知道黑茹加一定在院子里,但我又错了,我找不到他,他不在屋里也不在树上,甚至房顶上和竹林里都没有他的影子,我只好一路循着他的气味在周围转着圈子,这条气味的追踪线毫无规则地在周遭延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没有头脑地乱窜,就像我此刻的心绪一样杂乱无章。终于我在河边发现了他的身影,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在我的印象中老黑很少离开古琴先生左右,我曾经嘲笑他是一个固守着世袭废弃古堡的落魄贵族,他听了也不过笑笑,从不解释。他骨子里有一种孤傲和坚持让我望尘莫及,也便更多地敬而远之,但是总有一种默契和惺惺相惜的情感让我们最终成为朋友,虽如今我只当自己一厢情愿,但依然相信在彼此的心中这份感情早已心照不宣。
“要走了?”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平静地问我。他总是能第一时间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但我却不能,这就是我们的差距,也是我敬佩他的原因。“是啊,想来和你告别。”我说。“不用告别。”突然我意识到黑茹加的语气和古琴先生很像,但也只是那一刹那,告别,对相爱的人来说可能是最残酷的词语。“老黑,”我想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问他,希望把话题引开。“诸神的愤怒相。”黑茹加依然望着河水,那里有漆黑的气流在四周漫开,乌云压了下来,空气颤动,但不会有雨。“愤怒相,”我想起那幅大威德金刚,心中有说不出的塌实。“可你总是那么冷静,话都不肯多说。”他沉默,其实我知道,爱一个人,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多数时候,对于一只猫,能够在所爱的人身边默默关注也就够了,他把愤怒给了他,而他,收藏得如此完美。
我们就这样望着河面上黑洞洞的夜空,久久没有说话,或者说了很多很多。黑夜长得没有尽头,我的主人和我的朋友,我还会再见到你们吗?那些不停变换的形象,那些在某一刻清晰而遥远的形象,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抹不去了。
9、
我怀揣着朋友的祝福终于上路了,虽然那祝福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保重,朋友,彼此保重。黎明还没有到来,还有更浓沉的黑夜积压在心头,但太阳总会升起,该来的,让它都来吧。
我沿着小河一路狂奔,为了早点离开更为了早点见到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情愿在路上消耗我所有的体力、赘肉和精神,我还能以原来的面貌去面对他们么?如果我没有迷路,我坚信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负载了更多的牵挂和爱,如果爱能加快我的脚步,也一样能让我的行进气喘吁吁。度过了那么多没有黎明的日子,今天,我将无比渴望它的来临。我不敢抬头去看夜空,阴云密布或者晴朗如洗,对于我,都是一样的黑,我将背负他们去迎接黎明,但是我忘记了一点,我在背对着朝阳奔跑。
在一个熟悉的地点我停了下来,在这里我曾梦到我的主人赤脚站在花丛中,在她的脚下有我亲手埋葬的一个生灵,我不得不停下来,为了完整地抹去那些困扰我的幻象,但我仍然不敢去证实,只能以余光扫了一眼那块早已平整干燥的土地,这让我绝望,但更加绝望的是我看到了一个同类,他几乎与我梦中的对手毫无二致,斜刺里窜出来挡在我面前。我本不是一只好斗的猫,这缘于我家猫的本性,但这一刻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这愤怒有太多的缘由,并积攒了很久——向他强健的躯体扑去,我在成全一个梦,如果这个梦必须要有尽头,我受命来成全我自己。
我一定要败么?如果我说不,并以死捍卫这个“不”字,那么任何对手都将在我的孤注一掷下瑟瑟发抖,此刻我没有对手,因为满腔的爱让我的恨达到了巅峰,在这样歇斯底里般的疯狂状态中,我体会到莫名的快感,这快感直达脑海并在我周身扩张着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如同一个嗜血如命的蛮荒杀手,一心只想把对方撕得粉碎,但需要知道为什么么?没有为什么,只有我的愤怒,嚎叫,撕咬,我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和语言,只求痛快一搏,以此结束一个噩梦。
结束了。他在我疯狂的进攻下惶恐地逃掉了,一声不吭地消失在视野之外,没人愿意和一个疯子玩命,因为那本就是没有输赢的战争。草坪上对手和我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或许更多的是我的,或许只有我受了伤,那个对手真的存在么?我不想停下来整理背毛并舔舐伤口,因为我知道,那个幻象不会再现在夜空下,此情此景,也许只能在梦里出现,而梦,总是裹挟了太多的痛苦。
朝阳将被乌云遮挡,只在我身后投下暧昧的目光,我踉跄而行,卸去了仇恨的我,虽疲惫却轻松,甚至听到了那本属于黎明的动人旋律——“我曾在许多的街头失眠,它的城市梦幻的空间,它的子无虚设的阻力,在疯狂的边缘失眠,晚安北京……”
10、
“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回家的路并不漫长,即便没有亲人的等候,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家,并不仅仅是个安慰的字眼,她不在前方,永远在你心头。因为所有虚拟的仇恨都是爱的幻象,因为太多的爱不能承载,更多的人选择了逃避,而逃避的结果往往是在你失去了所有的时候才发现,你已亏欠得太多,无法偿还,无力偿还,也将永远偿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