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临走时,老村长无论如何不肯收下古琴先生硬塞给他的两千块钱,甩着手生气地说:“我们农民要钱干啥?你自己留着,多买点好吃好穿的,早早娶个媳妇我就满意了,你一路上花钱的地方多,好孩子,留着!记得下次再来把媳妇娃都带来,带只猫像个啥。”古琴先生狠命地点了点头,老村长笑着又说:“不过没时间就别想着来啦,这儿也没啥好的,进来一躺不容易,再说我这把老骨头也挺不了几年,再来估计就见不着喽。”古琴先生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大颗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老人抬起颤抖的手想帮他把眼泪擦干,却先抹去了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这个你拿着。”老村长把一个黄布口袋塞到古琴先生怀里,“这是几个玉米面菜饼子,我记着你爱吃,你大娘一早给你烙的,别吃冷的,你们的胃受不了,就着热水吃啊!”老村长又抹了抹眼睛,强挤出点微笑来,说:“快走吧!”车子发动了,在干燥的路面上扬起阵阵黄土,老人始终站在山路上挥动着手臂,直到几个转弯遮住了我们再也寻不见的身影,只一瞬间,他似乎又老了十几岁。
车子驶出山坳,古琴先生把车停下来,打开了那个黄布口袋,几个油黄温热的玉米饼旁边卧着几个煮熟的红皮鸡蛋,古琴先生把鸡蛋拿在手里,如同拿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他紧紧攥着它,这一刻,这个鸡蛋在他心里一定比万千财宝都珍贵异常。他小心剥开蛋壳把整只蛋塞在嘴里,流着泪一口一口地嚼着,良久,他擦干眼泪,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出发!”车子绝尘而去,我们各怀心事久久无言,他的陈年旧事和我的满腔疑问在狭窄的空间里盘桓交错,再也放不下了。
8、
这一路好长,古琴先生除了偶尔下车买些水和食物外,再没有停下,那些错落在高原山地间的大小城市和零星的商旅行人构成了一幅凄美的图景,虽谈不上雄浑壮阔,却也哀婉动人。青海湖飘渺的身影在夕阳晚照下珠光凝练氤氲生辉,路旁的盐碱地里茂盛的棘草灌木身披罕见的浅紫与中黄,我有古琴先生这个免费导游实在不虚此行,禁不住暗暗庆幸起来。夜晚,我们留宿湖畔的刚察小镇,清晨便折返向北,穿越祁连山沿河西走廊一路开到玉门关下,车子途经浑浊的黄河水和破败的古长城,那蜿蜒的城墙如一条长长的蛇蜕盘踞在荒山秃岭之间,再往前,沙漠与胡杨林已隐约可见。
古琴先生应该累坏了,车内虽说冷风强劲,但一路的颠簸劳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我倒还好,走马观花外加鸭子听雷,时不时还能眯上一觉,怅惘于古风旧梦造化神工,不觉间日已西垂。“大漠孤烟已变作烽火晚照,长河落日早已倾败荒凉。马路,我们到了。”古琴先生把车子停下来,苦笑了一下说。我站在车顶,向西而望,夕阳正收敛着余辉在悠远无垠的地平线上凝固成一个橙黄浑圆的金柑,孤寂的烽火台下广袤的平沙苍茫静默,虽不是我向往中的葱绿原野,却是世间无上的美景。我很难理解自己对此境此景的眷爱,也许冥冥中早已天定,只为圆我一个毕生畅往而终未能实现的梦吧。
“你要穿罗布泊?”客栈主人很是诧异,“这样的季节,你是去送死。”“听说现在罗布泊里有很多地方可以补给宿营,再说往西不远就是绿色走廊,我必须到圣墓山看看,否则我就从西宁入藏了。青海湖我已经去过,之所以折回来,就是想出来时直接从若羌进格尔木。”古琴先生很淡然。“就凭你这张地图?”店主人不以为然:“年轻人就是不怕死,没有人这个季节穿越无人区,即便有也不是一个人,再说你还带只猫。”店主显然对这样的一对儿组合深感诧异。古琴先生看了看我,说:“它得跟着我。”“好吧,多带水,沙漠里的水多半有毒不能直接喝,月亮谷和湖心都有地方落脚,到米兰基本上就安全了,不要赶夜路,指南针到了晚上也是废物,你会迷路的,最好一早走,傍晚时分应该可以到,但白天六七十度的高温可够你受的。”店主人看了看我又说:“猫恐怕过不去,不如留在我这儿吧。”我“喵呜”叫了一声,我也不怕,我要跟着我的同伴。“它得跟着我。”古琴先生再次固执地说。
我感谢古琴先生对我的信任,他给了我出生入死的勇敢和坚强,即便我今生不能到达梦想中的乐土,死在沙漠里也算死得其所。一路上的经历让我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情感与依赖,仿佛这种情感不是初次结缘而是延续了多年并通过这一次同行得以重现。我们会为自己感激的人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却心甘情愿为自己深爱的人慷慨赴死,如果不幸我们感激的人恰正是我们深爱的人,那么世间将再没有我的存在,只有一个时刻准备鞠躬尽瘁的肉体和一个从属于他人的灵魂。所以很多人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恩与爱,为了活一个赤条条的自我他们选择了遗忘和逃避,但我忘不了也逃不掉,我感激古琴先生,也无法说服自己不爱他。爱不是唯一的,它们充满了我的胸膛,把所有仇恨、怨恨、憎恨和悔恨排挤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愿它们不会再揭竿而起,占领我脆弱而敏感的内心。
9、
夜晚的沙漠边缘已有些微寒,古琴先生为了养足精神早早睡下了,我来到客栈门口,店家的黄背巨犬看着我“呜呜”低吠,我对他三分敬意七分畏惧,但他性子还好,并没有扑上来撕咬吠叫,恐怕他还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怪物,所以眼神中更多的是惊异与疑惑。我不理他,独自跃上屋脊,月亮被一片稀薄的云彩遮掩,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历险的好奇与憧憬迷迷糊糊睡着了。
“马路!别睡了,醒醒。”有个声音在喊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哎呀,她柔滑整齐的背毛在月光下温和闪亮,还是那样窈窕秀美。“我是在做梦么?”我问自己。“不,不是梦,我来了。送你一程。”哎呀微笑着说。“可是路那么远,你怎么可能到这里来?”我还是半信半疑。“你能看见我,感觉到我,就说明我在,我其实一直跟着你。我为你带来了主人的消息。”“主人!她在哪?”我连忙问。“她说很想和你一起来,但路途迢迢,她恐怕赶不上了,她让我告诉你:要坚持下去,沙漠过后一定有草原。”“知道了,她现在好么?”“她说要去一个地方,让你不要跟着来,她会找到你的。”哎呀闪动着深金色的眼睛,在那双眸子里我看到了燃烧着火焰的深青色大海。“可我要去高原,也许和她远隔天涯,我怎么能相信会重逢?”我喃喃地说。“你要坚持下去,到了那里,她说,你就会了解全部真相,但你一定要坚持。”是啊,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过多的疑问还没有被解答,太多的牵挂没有放下。我懂了,这就是我必须要走的路,穿越它,才能获得猛醒与重生。“和我一起走吧。”我对哎呀说,我不想让黑米的厄运再在任何一个朋友身上发生。哎呀看穿了我的心思,温柔地说:“你不要担心我,我现在很好。对了,黑米还让我告诉你他现在很快活,让你别再为他伤心。”“你骗人!黑米已经死了!”我喊道,我亲手埋葬了他,我看到了他痛苦而绝望的脸。哎呀淡然一笑,望着遥远的天边,幽幽地说:“他没有死,他和洛可都没有死,他们只是离开了,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那是一片自由的乐土,那里只有幸福和爱。”“不!不是真的,我不需要安慰,我只想知道真相!”我拒绝接受哎呀的话,失声大喊。“马路,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燃灯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哎呀严肃地说。燃灯?我隐约记得,但又完全模糊,那些“无神、无我、我住。”那些“破执断惑,自在随心。”我并不明白啊!你们都说我会明白,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坚持下去,坚持到底,我真的会明了全部么?这一刻,我又陷入混沌之中。“马路。”哎呀看着我说:“爱,永生不灭,无论你身在何处,它总能指引你的方向,并最终带领你到达自由的彼岸,你要相信它的力量,它才会庇佑你。”我相信,如果我必须要经历这一世的艰苦轮回,带着爱,我将不会感到孤苦无助。“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抬起头问哎呀,哎呀含蓄地一笑:“你想再见的时候。”说完她像空气一样消失了,空余月影婆娑,无边长夜。
10、
我以为我已经把哎呀忘了,但原来她一直在我身边,我回味着她刚说的那些话,虽然仍在怀疑这一段幻影不过是自己因懦弱而产生的心理暗示,却宁愿相信它都是真的。我相信她还会再出现,在我需要她的时候。
黄狗还没有睡,一直在房前看着我,此刻他又在“呜呜”低吠,我走到他面前,问:“你看到她了么?那只漂亮的小黄猫?”“是的,她刚刚走了。”黄狗回答。“你会说话?”我不禁问。“你既然相信她来过,为什么不相信我会说话?”他笑着说。“嗯。”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原来我不是在做梦。”我说。“谁又不是在做梦呢?除了梦恐怕再没有真实的了。”我再次点头,又问他:“那你相信我们会走出来么?”“我不知道,我没有走出来,十年前,我死在沙漠里了,因为炎热和饥渴。”他说,“我不愿意离开,我要永远守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徒步穿越死亡之海,否则我死不瞑目。”“但是我们有车,你看,那家伙很厉害。”我安慰似的看着我们的吉普车。“谁也不能帮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他语气诚恳,目光坚定。“你能给我一些建议么?既然你去过?”我说,我相信他的话,他会是个好老师。“不要睡着,不要睡在沙漠里,因为路永远比你想象的要长。”他说,“现在,你应该去睡觉,天就快亮了。”“谢谢你,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敬佩你!”我回到房顶上,看了一眼即将西沉的月光,睡了。
这一夜,我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