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古琴先生是默吧的常客,我原来一直以为他会更愿意去“Shadow”附庸风雅,后来才知道他和dark先生是好朋友,偶尔也能看到Dark先生于叆叇的午后独自步入古琴先生的后院听琴,我虽然很不想承认他是因为古琴先生才善待我,但恐怕也有几分,这几分不能不让我敏感的心不时分泌出酸溜溜的物质。
Dark先生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这一点和古琴先生相象,也是我对他们有着特别感情的原因——我是一只厌恶聒噪的猫,那给我一种活无住身之地的感觉,但我也明白,这习惯多半来自我的主人。与古琴先生不同的是,Dark先生无时不处于半醺半醉状态,即便有时候我能明确地肯定他滴酒未沾,到后来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他是个喝凉水也能醉的人。我知道古琴先生前院的房间里贮藏着很多好酒,真是天南地北五花八门,不了解的人一定以为古琴先生是Dark先生的供应商,我是了解的,古琴先生的嗜好正在于此,他白天经常在前院的房子里守着一大堆影碟边看片子边喝酒,看什么类型的片子喝什么酒,只是从不喝醉。这与身边坐着什么朋友无关,与身边坐没坐朋友也无关。但Dark先生离开酒吧是从来不喝酒的,也是,酒对于他这样一个自醉之翁来说实在是浪费了,我便亲眼见过一次黄昏Dark先生在后院窗下坐着听琴,听到醉意浓沉处竟放倒在草坪上睡着了,他那瘦长的身子生生把后院的草压成一个魏碑体的“大”字,醒来还不忘摇头晃脑地叫一声好!并回头责怪古琴先生的弦声醉倒了那些大字下面的草……这时黑茹加会站在一边淡漠地对他睨视,并不耐烦地喵呜一声,在Dark先生伸出的爱慕而友好的手掌下闪身走开,我一直佩服老黑那不卑不亢的脾气,不愧是高贵的英国种,那孤傲的架势任谁也别想居高临下地对待他,除了古琴先生,没人能碰他一个指头。
正因为Dark先生有随时随地醉倒的习惯,他的酒吧也难得准点开张,可他的生意出奇的好,如果我也算在流连的客人之内,那他的生意真是相当出奇的好。我喜欢Dark先生不拘小节的哈欠连天和醉意朦胧的眯缝眼儿,喜欢他那如金刚鹦鹉般一本正经的五官和夜猫子般不以为然的的神情,那多少为他的客座平添了些随性与疏懒。我便是这份疏懒的受惠者之一,何况有不花钱的美食,于是便频繁光顾这个随性之地。夜深以后,我多半卧在“默吧”的屋顶上看星星,如果我没有在“默吧”的屋顶上看星星,那我多半是卧在河边的草地上看星星,如果我没有在河边草地上看星星,那多半是因为天上没有星星。如果天上没有星星,我便有时间来更多地看人,而“默吧”有很多的人,足够我打发这吃饱喝足后感官麻木的漫漫长夜。
默吧面积不大,是个一进四合小院,东厢是Dark先生的卧室,西厢为厨房,正房两间便是酒吧,院内青砖铺地,居中一口古井,井沿围着一圈人掌大的卵石,据说自从这井被一个醉汉呕吐了一腔子秽物之后就封死了,我想象着dark先生盛夏时节以井水泼地纳凉并于正午时刻赤身盥洗的情景,不知从哪里就生出一丝谐谑的怜悯来。又据说Dark先生原来是有一个搞音乐的女朋友的,柔弱的江南妹子,学的却是美声,每每鸡叫前便已于井沿提神清嗓顾井自怜,着实让邻居们误会了一阵子,虽如此,还是与Dark先生恩怨情仇地腻了五年,硬是把他从一百八十二斤腻到了一百二十八斤,还是毛重。幸亏好景不长,自打女孩由美声改唱流行他们便分手了,流行流行,流动的行情,哪高就奔哪去呗,与其倾囊而出紧抓不放,不如假寐醉眼且看它云卷云舒,这一点上,Dark先生是高明的。
5、
我今晚吃得真饱,如同被一整只猪后腿胀塞着马上就要窒息而死,想着自己流浪街头翻找垃圾箱的日子,心想撑死也许是最高尚的死法了。我正在默吧房檐上趴着胡思乱想,音箱里忽然流淌出比约克清冽而熟悉的歌声,那抑扬的嗓音有种沁人心脾的魔力,直达你心深处,随血液与神经周身扩散,并于脊髓中汇聚一束冲顶而出。我从来没想过音乐能够洗涤身心,完全不需要繁杂的配器,只一个上扬的音阶就够了,其实我撑死他乡的想法不过是一时迷糊,没抓住生命的主旋律,是我在看星星、发呆和半睡半醒间消化系统的瞬间失控所造成的精神紊乱,但究竟应该怎样,我现在实在不敢多想,如果让我选择,我此刻宁愿静观西天最后一缕暗紫色的霞光消失殆尽,而月亮由地脚爬上中天,那一些光影的变换如同事先安置好的舞台灯光,在约定的时间内通过一个指头便可操控自如。置景员睡眼惺忪地拉起旧幕换上新屏,向打着哈欠的灯光师会意地点下头,继续做他的白日梦去了,直到下一场演出开始,期间也只是些许色调的调整,背景凝固得丝毫不负责任,至于剧情,则全赖于演员的临场发挥了,导演早已不关心票房,是啊,再精彩的剧目也经不起一放再放。
我正沐浴在越来越单薄的色彩之中,三个女孩走进酒吧,她们手拉着手在院里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正坐在我脚下。虽说Dark是个不大受情侣待见的去处,但三、两知己小聚的情形还是时有发生,但那多半把女孩排除在外,如此深夜手拉手的三个的确少有。纵如此我依然打算对她们视而不见,直到其中一个有着苍白而瘦削鼻子的女孩点了一杯牛奶。我从三万英尺的高空拽回了我的大脑,让一切感官妥帖归位,开始对她们的音容笑貌关注起来。
“累死了。”恩,这基本上是所有到这里来的人的第一句话,没什么希奇,不知道是现在人类每天都把自己累得半死还是只有每天被累得半死的人才到这里来,不管怎样,能坐下来的人通常都是累死了的人,其实我认为,不如躺下痛快。“说说吧,你最近几个月都干吗了?手机也不开,招呼也不打,就你这体格,再蒸发可就没什么了啊。”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咄咄逼人的质问,端起面前的水杯猛喝了一大口,那水面上漂着一片翠绿的柠檬,很解渴的样子。“是啊!说吧,别逼我们用刑。”另一个直发披肩的女孩子调笑地说,语气中含着太多宽容和爱护。“辞职、在家、休息,哪也没去——真的。”那杯温突突的牛奶在她纤细而干燥的手指间转着圈,却一口没动。“想休息也不用关手机吧?真要自决于人民也要先征求我俩的意见啊,在这儿你就我俩这么两个监护人,想甩掉可没那么容易,你行,说没就没了,对崇高伟大的革命友谊也太冷淡了吧?”短头发好像蛮冲的样子,深有女强人的神韵。“是啊!”披肩发补充。“手机是关了,家里电话可是二十四小时的,你们不打,反来怪我……”“现在谁还打家里电话呀,我就记你一手机,谁能想到这年月还有人不开机的,哼!”短头发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啊,幸亏我留了一手。”披肩发赶紧笑道。“哈哈,不开机?我已经把手机报停了,你们再打就是:sorry,the number you dialled……”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停机,就是停止一切机会么?就是人间蒸发么?她还是没喝那杯牛奶,我越来越不开心。
6、
那个三角形的两个底角面面相觑,而始终摆弄牛奶杯的一角靠在椅背上向天空环望,在我们四目相交的瞬间,我惊异地发现她有着和我主人相同的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只是颧骨在月光的照射下有些突出,更显得固执和特别,那懒散的目光隐藏着不可一世的凌厉,却少了主人那种无时不在的柔弱和空茫。她看到我不过淡淡一笑,我则装作无动于衷。
“看来,你是下决心与世隔绝了,遁入空门似乎早了点吧?”短头发终于忍不住说道,也不看她,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提着嗓门大喊了一声:“老板!再来杯柠檬水!!!”dark先生笑眯眯地端来一杯鲜榨柠檬,并友情附赠冰块一碗。“你别生气,我其实是被逼急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怕什么。”“怕别人对你死缠滥打,怕别人跟你没话找话,怕别人有事没事发短信给你对你进行隔空打穴,而且专打死穴。”短头发很不忿地说。“也没那么严重,我是挺讨厌别人总发短信给我,但前一阵形势恶化,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啊!那是好事啊。”披肩发赶紧接口,怕气氛紧张,但也惯了似的并不过分担忧。“是真的。”她放下手中的牛奶杯,一只手轻轻握住短头发的手,目光坚定的盯住她,接着说:“我以为我不会再恋爱了,但他忽然间就出现了,我还来不及装备整齐就喜欢上他了。”短头发紧紧抓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那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她倒在靠背椅里,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我不喜欢他了。”“啊?”短头发和披肩发同时惊呼:“为什么?”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的人一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不喜欢他了,很奇怪么?我听到这里不禁好笑,人类真是自找麻烦的动物。“原来都是一样的。”她摆了摆手,好像要摆脱一些陈旧得不堪一击的往事。“他只肯给我发短信,却一个电话都舍不得给我打,总让我答应他到家里来找我,却从不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时从来不让我花钱,却没有给我买过一件甚至是五块钱的礼物,所有我想见他的时间他都一定在忙,而只要他想见我即便是半夜我也必须恰好闲着没事。我像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笼子里的麻雀,随死随生都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而我的家注定就是别人的行宫,只不过贷款是我自己还的。我完全体会不到恋爱的快乐,我觉得我被这个世界愚弄了,根本就没有爱情这么一回事,远远看着像一座神仙楼社,其实又是一个破庙被修缮一新,不管我等了多久,结果还是一样的,没有人像你一样认真对待你想认真对待的东西,你越认真他越模棱两可,你不认真了他才觉得有利可图,你给他一个微笑他就觉得你要和他白头到老,你对他避而不见他反倒对你朝思暮想。这就像一场战争游戏,胜败的结果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战略战术更加行之有效,而在这个过程中你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也摸不透对手,你的周围都是怀疑、猜忌、不可捉摸的目光,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小心试探和半推半就中完成,直到你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结果就是,一方中弹身亡或者另一方逃之夭夭,谁爱得越深谁就败得越惨,没有人会同情你,只能自己超度自己——我终于有幸逃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否被流弹击中,总之,身心俱瘁,只想休息。”三个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歪倒在椅子里,那杯冷透了的牛奶终于安详地滑入那因过度紧张而干渴的喉咙。
月亮很亮,这让我有点郁闷,它清冷而有距离的光辉强占了我大半拥抱夜空的心怀,而我则更喜欢星星,他们敏锐但不脆弱,低调而不卑微。其实我看星星时也多半是在发呆,发呆时我多半是在胡思乱想或者什么也不想,这让我感到真正在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在这独享的时间里我能轻易与心中的那个人靠得很近——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