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十月初一,大宋皇宫。
范仲淹最终还是辞官了,虽然宋仁宗有万分不舍,但是范仲淹既然心意已定,就算赵祯再怎么挽留也无法改变他心意。
送走了范仲淹,赵祯正襟坐于案前,久久未动。
一方面,范仲淹忠心不改让他心怀大慰,另一方面,他是真舍不得把范仲淹放回家乡。就像他一开始的时候说的,几十年为君为臣,除了主从之谊,亦有师友之情。
“陛下...”张茂则陪站了良久,终还是忍不住轻唤皇帝。
“嗯?”赵祯回过神来。
“皇后与其长弟在殿后求见,您看,见,还是不见?”
“皇后来了?”赵祯一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那还不让她们进来,岂有不见之理。”
张茂则唱了个喏就出去了,不多时引着两人进到书斋。
“臣妾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赵祯笑着虚扶皇后,“又没外人在,不必拘泥礼术。”
让张茂则为二人看坐,又对那中年男子年:“景休今日怎么来了?”
这中年男子一身锦衣,玉带环腰,生得十分精神。此乃开国大将曹彬之孙,吴王曹玘之子,当朝皇后的长弟曹佾,字景休。
没错....
他正是传说中八仙之一的曹国舅。
现在的曹国舅还只是个近三十岁的中年男子,既没像晚年一般痴迷修道,也没如同官场老手一般通达,看穿了人情冷暖。
曹佾一听赵祯问起,急忙答道:“回禀陛下,臣日前偶得一块百年首乌,今天特意送进宫来。陛下日夜操劳,正好以其补身。”
“景休有心了。”对于这位小舅子,赵祯还是十分满意的。
当年赵祯废郭氏,立曹彬之孙女为后,身为外戚的曹佾为了避嫌,主动辞去军中要职。大宋自开朝以来,皇亲不掌权,曹佾深知官家格外注重次方面,所以便立刻辞了实职。
曹皇后自入后宫以来,时刻敬守宫中礼仪制度,从不敢干涉朝政,这倒让宋仁宗赵祯和宫外大臣们无比称赞皇后娴熟。
她今日前来,也是借着弟献百年首乌的由头,来劝一劝赵祯不要太操劳。可是,当无意间看到一边的桌上酒菜未撤,曹皇后不禁轻触眉头。
“陛下,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才用午膳?”
赵祯一愣,随即笑道:“倒是忘了收了,皇后莫要挂念,范希文回京,朕召之入宫闲酌几杯而已,午膳是早就用过了的。”
曹皇后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祯看出她的异样,言道:“此处又没有外人,皇后有什么话,直言就是。”
“臣妾....”
“臣妾是内臣,朝中政事本不应谏言,但是陛下还是要以身体为重,范公之事顺其自然就好。莫要多劳心神。”
赵祯苦笑一声,“朕怕是操心也没用了。”
于是,就把范仲淹当真要致仕办学的事和曹皇后说了一遍。
曹皇后听完不禁劝慰道:“范公已经年近花甲,若有心辞休,陛下准了就是,何必为难呢?”
“朕怎会不知范希文年老力衰?但是皇后不知,如今大宋内忧外痪,范希文若走了,就如同去朕一臂!”
这也正是赵祯纠结的地方。
可范仲淹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可赵祯却舍不得让这位治世能臣就这么远离了朝堂。
正当赵祯两难之时,曹佾言道:“臣倒是有一两全之策,不知当不当讲?”
“哦?景休有何良策?”
“范公既然去意已决,那陛下自放之任之就是。一来,可让范公借此休养;二来,也可堵住朝臣非议的悠悠众口。”
“这算哪门子良策?”赵祯被曹佾说乐了。“朕就是不想放其归乡,才显为难。”
曹佾抿然一笑,“陛下听臣说完。放范公致仕不假,但却可不放其归乡。范公既然要治学,在京师为其寻一处地方就是了,何必非要回乡?”
曹皇后眼前一亮,“对啊!范公不出京,就算辞官,陛下有事召见,也不用远隔重山万水。而且,将来若遇朝中用人之际,以范公的性格万不会置之不理的,陛下就可随时起用。”
“这个办法好!”赵祯恍然大悟。“他要辞,那朕就准辞不准离,把他留在京师。”
曹佾见赵祯神情舒展,又道:“正好,臣在京城之外有块闲地,可赠与范公办学。”
赵祯闻言笑意更深,如此一来,范希文想走都走不了了,你要治学,朕连地方都帮你找好了!
只不过,赵祯不知道,曹佾这回出手有点大方....
轻描淡写地的说是“一块闲地”。
其实....它是一整个村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范宅本来就不大,后院住着范仲淹一家,偏院安置尹叔父。
范纯礼这一大帮子人,只能在前院先凑合着,所以外面有点什么动静都听得见。
范纯礼不免心中好奇,披上夹袄出去一看,见家中仆役正在套车,范仲淹也是穿戴妥当,从后院出来了。
“刚过四更,父亲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去?”
范仲淹整了整前襟衣领,“上朝。”
“上朝?”范纯礼一撇嘴。“幸好辞了,不然单这一个早朝就能把人折腾死。”
范仲淹抿然一笑,“许是最后一遭了....”说着大步出了宅门,登车而去。
范纯礼看着父亲的背景,心中也未免有些触动。对于朝堂,父亲还是心有不舍的。
范仲淹安车厉马,穿街而过直奔皇城,巡夜禁军一见马车上高挑的灯笼上书一个“范”字,无不肃穆避让。
范公的车驾两年未在京师走动了。
马车在待漏院外停了下来,范仲淹下车入院,本来还有些熙索的官员们不禁一静。
待漏院是朝臣等待列班上朝的地方。得到消息知道范仲淹今日列朝的人还好,不知道的都心里打鼓,心说,这尊神怎么来了?
夏竦更是双目微眯,眼神之中多了一丝狠厉。心说,今日定叫你范希文落魄而归!
范仲淹伫立门前,扫视一众官员,不免心中冷笑。
放眼望去,朝中的人又几个是担心自己再次被官家重用了呢?
现在大伙躲还来不及呢,谁还敢与之为伍?
倒是有几个不怕得罪上官的上前与范仲淹见礼,除了丁度算是个实权官员,剩下的都是皇亲,或是虚职。
王拱辰站在几个台谏官身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范仲淹。
就在刚刚.
“君贶是谏臣...”
唐介什么意思?按说,他与唐介同为御史,私交还算不错,唐子方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这么一句。
谏臣...
而同样心下忐忑的,还有陈执中。
昨日与范仲淹一见,没说动范仲淹知难而退,反倒把他自己聊抑郁了。回头想了一夜范仲淹的那些话,有几分不屑,还有几分讥讽,好像还有点当真的意思....
不多时,有内宫的小黄门儿传旨众臣紫宸殿列班。
夏竦与贾昌朝对视一眼,贾相公还了夏竦一个坚定的眼神。
夏竦重重点头,大步前行。
吴育和宋庠是多年知交好友,是以二人走在一起。
偷瞄了一眼孤身独行的范仲淹,吴育还是心里没底。
“公序莫要害我...”
宋庠抄着手,面无表情地不答反问:“曹国舅和北海郡王怎么也来列朝了呢?”
王拱辰则是急行几步追上唐介,“子方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众臣在紫宸殿列班等着赵祯上朝,范仲淹更是站在队中,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赵祯从文德殿来到紫宸殿,众臣唱本,算是拉开了早朝序幕。
每日常朝,无非是些琐事政务,若非遇到非常之事,基本就是走个形势。待一些常务官员汇报完工作,接下来就看是否有官员奏本众议。
礼部侍郎汇报完岁末郊祭大典的安排,这个流成也就算走完了,紫宸殿上下不禁一肃,谁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李张茂则领了赵祯的眼色,一声高唱,“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臣!...请奏!”
朝官们心里一颤。
因为上本的正是门下省给事中——范仲淹!
终于来了!
夏竦暗自冷哼,心中不仅道,我倒要看看是你范希文,能不能斗得过中枢四相。
给贾昌朝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贾昌朝回了一个,”祝你好运.......“
夏竦一咬牙,我先就我先。
扫了一眼陈执中,这位首相大人,低眉养气,根本没搭理他。
范仲淹一声唱喝,大步出班,立中殿中。
“臣范仲淹,大中祥符八年,蒙先帝圣恩进士及第,虽立愿以死效国,然在朝三十余载,空有其名,却不足分忧于陛下,造福于宋治之民。臣心惶惶,恐九泉之下无颜着见先帝英灵。今,臣已六十有余,身虚体弱,无力再续宏愿,罪也。遂奏请陛下,准臣还乡,续养残生。”
赵祯微微一叹,虽早知有此一幕,还是心中凄然,“范卿....”
赵祯话还没说完,就闻殿中又是一声高唱......
“臣!...请奏!”
夏竦没忍住...
终于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