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间八十多平方米的大厅里。藤挂三河守将他带到这里后,让他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便离去了。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好漫长啊……”
藤吉郎感到很无聊。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格子天花板上暮色渐浓。室内虽然昏暗到可以点灯了,但朝外面看去,只见城外遥远群山的曲线已经被晚秋的落日映成了暗红色。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盛点心的高脚容器。里面已经没有点心,只剩下纸片。
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来者是前来撤走茶碗的茶道师。
“目前正在据守城池,所以什么也没有,不过主公吩咐要为您来份晚餐,所以我马上给您上点儿便饭。”茶道师安抚了一下客人,然后点起了两处烛火。“不用了,这种时候,不必张罗晚饭。我倒是想麻烦您去喊藤挂三河守过来,我想拜见一下他。”“明白了。”
茶道师离开之后,三河守马上就从里屋出来了。还没过两个时辰,他却像老了十岁一样,身影显得毫无气力,从眼角能看到哭过的痕迹。
“哎呀,真是失礼了,把您一个人晾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看您这话说的,这种平日里的礼仪,您真的不必在意。不知长政大人如何了?另外,他与夫人和少主们都已经道过别了吗……这个让我担心,天色也不早了。”
“您说得没错,之前,长政大人虽然说得很果断,但要向夫人少主告别……毕竟……”
老将低着头,用指头按住了眼帘。藤吉郎感到眼眶发热,不知将目光放在哪里才好。“……特别是市夫人,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丈夫身边,不愿出城回到兄长信长那里……情意绵绵,恋恋不舍。”“嗯,这是人之常情……”
“市夫人也和我说了些话。她说自己在出嫁之时,就做好死在这座城里的思想准备了。茶茶大人他们虽然还年幼,但对母亲的悲叹和父亲的言辞也已经略略理解一些,几个人都和母亲一同哭泣着,问为什么必须和父亲分别,为什么父亲必须得死……木下大人……在下多有失礼之处,请不要见怪。”
三河守用白纸遮住了脸,一边咳嗽一边俯身哭起来。君臣情深啊,藤吉郎想到。何况他又深知长政的内心想法以及市夫人的悲伤,于是本来就容易流泪的藤吉郎,突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他使劲地抽着鼻涕,转脸看着天花板。
然而,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重大使命。他警告自己不可为了个人感情而延误了使命,他擦干泪,说道:“在下虽然约定等候一段时间,但不能再无限制地等下去了。在下希望能确定一下告别的时间,具体是到几时?”
“可以,那么,请允许我来定个时间吧,请等到今夜亥时。到了亥时,我一定将母子几人送到城外。”
藤吉郎没有拒绝。尽管如此,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城外的友军正在全军待命,根据长政的回复,来决定是否要在今天日落前攻下小谷城。虽然白天时,藤吉郎已经在城内用小旗向城外的友军传达了“成功救出”的信息,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身处城外的织田军将领们,无法知道事情的进展,他们有着各种想象,他们在军帐内各持己见,争执不休,而主公则困惑不已,藤吉郎仿佛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嘛,可以理解。那么我就等到亥时吧,请浅井夫妇好好道别。城内安稳就交给我藤吉郎好了。”
听到藤吉郎痛快地答应了这一要求,藤挂三河守才再次回到了里屋。此时夜色已深。
侍童和茶道师默默地来到藤吉郎面前,接着又离开了。这些饭菜和酒在战场上难得一见。
“各位很忙吧,如果方便让我一个人的话,请把酒壶饭盒之类的就放在这里吧。”
藤吉郎屏退仆人,开始自斟自饮起来。薄壁的涂漆酒杯里传来一阵沁入身心的秋意。
虽然饮酒,却毫无醉意。他只觉得寒气逼人,酒中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唉,这酒应该还是很好喝的……这种情况也是对人的考验啊。死去的人和幸存的人,到底相差多远,可以说只是一瞬间吧……如果从漫长的数千年的时光来看的话。”
他努力想要开怀大笑,但每喝一口,都感觉酒凉透了心脾。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抽泣声让他感到非常压抑。市夫人悲泣的样子,长政的表情,还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面孔——藤吉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里屋的情景。他本来是个愚钝之人,这种愚钝一旦发作起来,虽然是别人的事情,却让他有放声痛哭的冲动。“……如果我是浅井长政的话,该怎么办?”藤吉郎想到。然而,他这样一想,内心却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总和妻子宁子说遗言——这是武士的宿命,身为武士,不知何时何地,就会死于战场中。如果我战死了,你就嫁到别家吧,如果你还不到三十岁的话。不过,年龄过了三十岁,就缺少姿色了,因此难以再续缘,不过人会通情达理,对人生和人也具有辨识能力了,所以要是你过了三十岁,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过自己认为好的人生吧。我既不说要你嫁人,也不说不许嫁人。另外,如果你在这期间生了孩子的话,无论是年轻还是上了年纪,都要围绕着孩子来考虑将来的道路。不要沉湎于女人那绵绵不绝的牢骚。无论何事,都要以母亲的身份来考虑,从母亲的角度来选择!
“是啊,思考别人的事,反倒更加痛苦。这种情况对武士来说并非罕见。市夫人当然应该活下去,而长政在此死去,也算是壮烈牺牲了。”他自言自语道,接着又吞下了一口酒。这一杯,他终于感觉到一些味道。
不知何时,藤吉郎睡着了。不过他并未躺下,而是坐着睡着了,就像坐禅一样。他打着瞌睡,时不时地点着头。
他是个睡觉高手。拼命工作的人,需要比一般人更快睡着。当他身处逆境时,留心不要睡着,但随着在战场上的历练,他已经可以随时随地睡着,要睡多久便睡多久。不一会儿,传来了鼓声,他立即睁开了眼。
饭菜和酒水不知何时已经被撤走了。屋内只有烛台的光亮。“睡了很久嘛……”他感觉自己的头脑很清爽,身上也不再有疲劳的感觉,所以马上明白自己睡了一个很长的觉。与此同时,他依稀感觉到一种愉快的心情。打盹儿之前,他仿佛处在一座巨大的坟场中,周围充满了凄凄惨惨的气氛,但现在这一切变成了鼓声和笑声,有一种安详的暖意,这感觉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觉得可能是被狐狸迷住了。然而,眼前的一切证明这完全是事实。不仅有鼓声,还有歌谣的声音。
声音当然是从很远处传来,尽管细微,但大笑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好像是从内城传来的。”藤吉郎感觉有些孤单,便走到了走廊中。中庭对过,是远处的大殿,那里点着无数的灯火,能看到许多人影。微风送来一阵酒香,风停的间隙,传来武士们拍手歌唱的声音:
花留红,梅送香柳枝碧绿真好看看人要看他心肠我们武士是人中人我们武士是花中花藤吉郎一贯认为:人生就该这样度过,无欢乐不人生。即使不知明天会如何,甚至说正因为不知明天的命运,才应该及时行乐。
他讨厌阴郁,欣赏快乐。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祝福。于是他不知不觉地随着歌声,走向了快乐的所在。
武士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很多人看上去是负责炊事的人员。他们搬着用大盘子装的菜,以及酒瓶等,如同防守战一样竭尽全力。
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快乐,脸上都闪现着生命力。到底是怎么了?藤吉郎怀疑自己看错了。
“哟,这不是木下大人吗?”“哦……是藤挂大人啊。”
“我在大厅没看到您,于是到处找了。”藤挂三河守说道。他的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刚才的憔悴神色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是怎么了?内城里会如此热闹?”“这个嘛,就如和您约定的,亥时是城内所有人的最后时刻。反正是要死的,不如死得华丽一点。长政大人以及全体将士完全放松了,大家吵着闹着要喝干了城中所有的酒,来一场武士聚会,于是便举杯畅饮,互相道别了。”
“如此说来,长政大人已经和夫人及少主们道过别了?”
“顺便也来道别……”三河守的眼中虽然带着醉意,但是突然间湿润了。武士聚会,在各国都是很平常的酒宴。平日里森严的级别及君臣之别,只有在武士聚会上可以随意为之。这是一种不分上下界限,所有人一起饮酒放歌、共同享受人生欢乐的风俗。
“原来如此。”藤吉郎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今晚之后君臣便共赴黄泉,和妻子儿女阴阳两隔,这场武士聚会是为了这两件事啊。长政大人已经有此决断,我还有何话可说呢?在下独自一人等到亥时,孤零零也是无聊,在下想加在宴会的末座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正是为这事来找您的。长政大人也正有此意。”“什么?长政大人也……”
“长政大人说要是将夫人和少主们托付给织田家,接下来还要多蒙关照……特别是年幼的少主们的将来,他很不放心。”
“我想直接说一句,根本不必担心!藤挂大人,麻烦领我过去。”“好,这边请。”
藤吉郎跟在后面,进入了大厅。整个大厅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室内充满了酒气,当然所有人依然身穿铠甲,他们都是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人。正因为他们是可以共同赴死的同伴,正因为他们是拥有相同思想准备的战友,所以气氛和睦,如同将要凋谢的樱花一样,灿烂而美丽。
然而,突然有人喊道:“有敌人!”无数目光集中到藤吉郎的脸上,这些人的眼神充满杀气,常人见到肯定会吓得缩成一团。“哟,失礼了。”藤吉郎对着所有人大声地说道。接着,他来到紧紧围坐在长政周围的浅井一族所在的上座位置,俯身跪在地上。“大人您赐酒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您的公子以及三位公主的前程,我藤吉郎誓死保证……请您对此尽管放心,完全不必担忧。”藤吉郎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要是中间有所停顿,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周围酒气冲天、杀气腾腾的武士们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这种情境可以说是处在千钧一发的危机当中。
“拜托你了,藤吉郎。”长政举起酒杯,直接交给了藤吉郎。“我一定不负所托。”说着,藤吉郎接过酒杯,同时又补了一句,“请您放心。”
“嗯。”长政看上去很满意。藤吉郎特意没有提及市夫人及信长的名字。年轻美丽的夫人和年幼的少主们围坐在绕成一圈的金色屏风内,看上去如同池边盛开的燕子花一般娇柔。藤吉郎用眼角看着那边的烛光——他无法直视。
藤吉郎小心地将酒杯还到长政手中,说道:“当此之时,就不要再分敌我了。我既然喝了武士聚会的美酒,那就让我来跳支舞吧。大人,可以吗?”
“什么?跳舞?”不只是长政,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句话叫“胆如斗大”,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身形矮小,但却出言不凡,看来大家都被他震住了。
市夫人如同护雏的母鸟一样,将孩子们抱到膝旁,轻声说道:“别怕,不要怕……有妈妈在。”
得到长政的许可之后,藤吉郎站起身,小步走到大厅的中间,开始准备舞蹈。
这时,万寿和茶茶呀地叫了一声,扑到了母亲的膝盖上,他们从正面看到了白天遇见的吓人叔叔。
藤吉郎重重地踏了下地板,打了个拍子,接着手中唰地打开一把太阳扇子。
闲来无事呀闲来无事门上挂个葫芦抬头看一看正好有微风晃到那边去呀晃到这边来晃晃悠悠挂个葫芦真有趣藤吉郎放声高歌,随后又专心地跳起舞来。然而,舞还没跳完,城墙一角便传来砰砰砰的枪声。“糟了!”藤吉郎将扇子扔到了一边。时间还未到亥时,然而,城外的友军并不知道这一约定。藤吉郎觉得自己不再次发送信号,友军不会发动总攻,但是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友军的军帐内,众将领已经等得不耐烦,指责信长行动太过迟缓,要求立即采取行动,于是最终发动了总攻。
藤吉郎扔掉的扇子飞到了站起身来的城将脚边。众人本已忘记藤吉郎是敌方之人,但现在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
“啊,来攻城了?”“无耻!乘虚而入?”
满座的将士分成了两拨,一批人大步冲向了室外,另一批人围住藤吉郎,要将他先斩于刀下,以祭奠接下来的血战。“谁命令你们的?不可动手!不得杀死此人!”长政突然一声大喝,令家臣感到意外。“敌军已经开始总攻了!”众人带着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叫道。长政没有回答,他朝着武士们喊了一声:“小川传四郎!”“在!”有人应道。
“中岛左近!”他又喊了一个名字。
这两人都是平日里服侍公子及公主的监护人。两人走到前面,跪了下来。接着,长政又将藤挂三河守叫到近前,吩咐道:“你们三人负责保护夫人和孩子们,带木下藤吉郎速速离开城内,马上出发!”
随后,他面朝藤吉郎,努力保持着平静,说道:“那么就拜托你了。”市夫人和孩子们跑到长政身边,号啕大哭起来。长政制止了他们,又对所有人说道:“永别了!”说完,他便端起大砍刀,向着轰然作响的暗夜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