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病榻上,嘴角还仅留存一丝气息,凹陷的双眼紧闭着,头脑中闪现一幕幕往事的画面。她的枯瘦的手耷拉在床边上,手面布满了黑色的斑,手指甲因为长时间劳作而已经干枯变形发黑,中间还裂了一道缝,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已经无法愈合,这时她还想用点力气抓起身边的什么,却感觉手已经变得无力,而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到身边有人说话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她也不记得似乎也慢慢听不懂什么了,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生命已到了快要终结的时候,眼看她就快要与这一世的平凡告别了,总算要永久地安歇了,如今她心底反而到有了些平静,仿佛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自始自终也从未有过的这样的平和。
1903年五月的一天清晨,乌云密布天空还飘落着小雨,她就这样出生在来福镇槐树村的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最大孩子已经有十八岁,刚出生的她排行第六,从此以后大家都叫她“小六”,就连爹妈和哥哥姐姐们平日里也都这么一直唤她,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真实的名字就是“小六”,甚至一直到八岁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姓名是什么,她听得习惯了觉得很顺耳甚至喜欢这个名字,偶尔她会听大人们说“六”是顺顺溜溜的意思,于是就希望自己的日子就这样一直顺溜下去。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她自己从未觉得无聊过,只是觉得家里人很多也很吵闹,从清晨到日暮来来往往,不清楚哪天餐桌上是否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每天桌子都挤满一圈的人挤不下的时候有的孩子还手捧着碗蹲在门槛上狼吞虎咽地吃。五个哥哥姐姐也都很疼爱她,平日里一遇到手头里有山芋干胡萝卜干的也都悄悄揣在裤兜里带回来给她吃。小小年纪的她似乎感觉到家里真的很穷,她从未有过什么新鞋子和新衣服穿,就连逢年过节也毫不例外,家里六个孩子的衣服鞋子平时都是你传过来我穿过去,大孩子的衣服磨破了洞了总是补来补去再接着穿,鞋子张大了嘴巴也照样在烂泥地上拖沓来拖沓去,有时干脆找来一根绳子把鞋子捆起来,以免露出脚趾丫,被别家同龄的孩子看到难免一顿嘲笑。有的孩子有时没有衣服或鞋子穿时,就只能赤膊着上身,或光裸着双腿,或赤着双脚,也少不了不小心露出浑圆的屁股蛋的尴尬时刻,未出阁的姐姐们却总是很小心衣着,生怕被别人瞧见了自己的肌肤,给别人留下了闲话,哥哥们却似乎总是显得大大咧咧,难免有时玩耍时没注意掩护好自己的身体,好在大家总是默认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就当没看到,转脸双手捂起嘴来在背地里偷偷地笑。小六从不嫌弃哥哥姐姐们穿过的衣服,虽然新补丁和旧补丁重重叠叠,各种颜色在一起有些不太和谐,她还是觉得每一件穿在身上都好像有种温热的感觉,那种感觉一直珍藏在她的心里,蔓延到整个身体,也延续了她的一生。白日里,袖子裤腿有的实在太长就要卷几翘才能让她的细嫩的胳膊腿漏出来,有时衣服袖子或库管一不小心松了拖垮到了腰间,她走来走去就像个唱戏的一样,看起来不免有些滑稽。平日里,爹娘都在田地里劳作,根本没有时间照顾这一帮孩子,做饭洗衣照顾家里小孩都只能有大孩子们代劳,爹娘每天勉强能把一些辛苦得来的食物的东西搬上餐桌,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家具,除了两张每晚挤满了人的大床,就只剩下这一张桑木做的大方桌了,这些都是小六的爹年轻时候自己亲手打的。而现在这张饭桌成了全家的希望,无论什么事情,大家都愿意围绕它坐下来,或是一日三餐为了填饱肚皮,或是深夜畅谈,或是无事闲聊,或是开家庭会议,大家仿佛都觉得有了这张桌子,生活就都有了希望,心里也感到了安心。孩子们每天都盼望着爹娘能多从外面带些吃的回来,但还是有很多次失望,家里每天能喝上一两顿稀饭似乎就已经很知足了,逢年过节大伙能都吃上个白面馒头,平常野花野菜树叶等各式各样的“野味”不时地出现在饭桌上。小六这样小小年纪就要和大人们一起嚼着带着苦涩味的食物,性格倔强的小六有时哭闹着不吃,也就只能忍饥挨饿了,所以在孩子中她身材算是矮小瘦弱,头发也又黄而又分叉毛糙,她的两边嘴巴上又残留点冬天生的冻疮,看上去倒是又让人怜爱。一张脸上倒是眉毛还挺清秀,一双总是眨巴眨巴的丹凤眼还有些出神。日子就这样始终没有什么太多变化,一直到了她八岁。
1911年寒冬的一个凌晨,窗外还冷得让人发抖,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村里的这些畜生都不知在哪个草垛里偷偷刨了一个洞然后蜷缩在里面睡觉了,这样寒冷的夜里那些缺吃少穿的穷人们也都常常被冻醒。这时还在睡梦中的小六被一阵嘈杂的说话声惊醒,发现爹娘都不在身边,她裹着被褥翘起头来,用力朝着泛着微弱的烛光处寻望去,模糊中瞧见有几个人在不停地徘徊,黑暗中隐约还看见冒着卷烟的火光划过黑暗,有人吸了一口就将烟头抛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哀叹声转瞬熄灭。小六想仔细地去瞧却发现根本看不清不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身影到底是谁,也不清楚为何会有人这时出现在黑暗中,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被窝里,就着一丝被窝的余温又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晨,没有人叫醒她,她一个人从被窝爬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飞快地穿好棉袄棉裤就下了床。不同于往日,今天的屋里异常地安静,平日里很难见到这样的时候。她从堂屋寻觅着慢慢地走到前屋,还是发现一个人没有,她揉了揉眼,想叫唤一声,却没有叫出来。她走出门外,只见有一些面熟的村里的人已经聚到了她家们口,正在不停地指指点点谈论着。她隐约中好像听到了“真的死得太突然了”“哎,好好一大活人,怎么可能睡一觉就没了呢”“真是可怜人,就这样卷了铺盖就埋了”“或许平日里作了什么孽,上天就这么收了去了,留下一活寡妇带一群崽子们可怎么活下去”“大概是这男人命不好,只知道干活也不说什么话,阎王爷召见得早”“你看那女人一脸克夫样,估计迟早要被她克死……”听到这些,小六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生气而又惊慌失措地往堂屋跑去,关上门,插上插销,躲到门后,不敢喘气,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惊恐的眼神中闪烁着泪光,眼泪珠子般不停地往下落,她忽然明白昨天夜里的那些人都是来帮忙把爹抬走的,而门外的这些人都是来要热闹的。这时的她不敢开门,生怕外面的这些面目狰狞的人也会立刻进来把她也带走,这时的她小小年纪感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孤独、害怕和无助。从此,她意识到家里的确就真的少了一个人,而爹给她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只听娘曾说过家里不能没有他的存在。从那以后一到了晚上,在所有孩子都已入睡之后,娘就时常坐在床边悄然落泪,有一次她抱着小六和她说爹爹现在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既然在这个世界已经受足了苦将来定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娘还告诉小六爹爹每天都在天堂望着她们,这人世间只有那里才有真正的安宁,总有一天一家人都会在那里相聚的,八岁的小六当时以为娘说的这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可是可时小六却又瞅见娘一个人独坐着发呆,有时唉还声叹气自言自语,有时还会抹泪咒骂,看着娘日益憔悴的神色,她常常想走过去去抱一抱她哄一哄她,就像往昔那些不眠的夏天夜晚娘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搂着她入睡一样,可是却又不敢接近这时的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有一天,小六看见娘从外面提着篮子回来,她立刻把娘拽到桌子边让她坐下,然后跑到厨房端来一碗汤放在桌上。“娘,我给你做了一碗汤,您尝尝看好不好喝。”“你哪弄来的,该不是又去哪里偷来的?”“这次不是,平时哥哥姐姐们有时给我的,我现在用不着吃,您快吃了吧!”“小六,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娘,你不喝我定不喝!”这时,小六跺着脚,着急地眼眶都要红了。眼看拗不过她,娘把小六抱坐在腿上,端起碗一口气把飘着几根胡萝卜干的汤喝完了,娘紧紧搂着瘦弱的小六,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就如寒冬中的一轮暖阳,一下驱散了小六心头聚集已久的阴霾,那一缕笑容多年以后还时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