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不知血不会忘了自己杀死的第一个人：
当时的不知血还只是一个新人捕快，虽然跟随捕头出过几次任务，但是，都是一些寻常事务，仿佛江湖风雨在他的屋檐外飘摇，而根本吹不起他衣裳的一角。不知血对这件事情也觉得蹊跷，至少他肯定，自己不是依靠家族的荫庇才如此“好运”，倒不如说，这是新人的“幸运”吧。
就像今天，不知血和同僚执行一个常规任务，这是一个大型的围捕任务，针对某个人贩团伙的围捕，不知血和另外三人负责在外围执行监视任务，围捕在正午开始，不知血和三位同僚守在一条小巷的路口，从这里可以一览小巷另一端的情形，如果有人从围捕中逃出，就会从小巷那端出现，他们要做的就是瓮中捉鳖。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叫喊声、兵器碰撞的声音、有人受伤时发出的哀嚎……他们神经绷紧，手握在刀柄上。全身贯注地盯着小巷尽头。
“官爷！”有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这吓了他们一跳，几乎是每个人一跳。
四人回过头，只有一个行人站在那里——那个人穿戴神情就像一个行人，他也许就住在这条街上，在那些门户后面，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就在家里，等着他一起吃午饭……至少这一切说得通，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这就是当时不知血所看到、想到的，就像他在未来会一次次确认那些他已经看到却根本没有意识到的细节：那人穿着平民的衣服，却穿着一双皮靴——平民负担不起它的价钱；那人的指关节有着老茧，那是习武人的标志，而且不是泛泛之辈；最重要的是，那人抱拳拱手的位置太低了，除非一个人袖子中有重物……这个列表还可以继续添加，只是，在当时，不知血只是按照第一种判断行动的。
不仅是不知血，他的三个同僚也和他一样，他们的默契是有的，三人转身继续监视，另一个人应对行人。
“官差办案，行人回避……”
话音未落，来人已经从袖子中抽出了兵刃，刀锋一闪，划过捕快的咽喉；
不知血没有聋，他几乎在一瞬间也拔刀转身准备应战，但是就在他转过身来的瞬间，他看见同僚中刀，血从伤口喷溅而出，在那一刻，不知血眼中的世界在放慢，慢到几乎静止，在不知血看来，这就是死神的节奏，死神，正在以这种方式到来，他看着那人砍倒第一个同僚后，又将刀挥向第二名官差，官差还没有完全转过身来，刀已经刺入他的胸口；然后，刀又被拔了出来，鲜血从伤口中喷出，以一种缓慢的方式——不知血能看见血滴的形状，就在空中那样的漂浮；刀锋又转向了第三名官差，那名官差一边在喊不知血，一边拔刀，不知血本来在那人袭击第二名同僚时就可以阻止他，但是，不知血却没有动，事后，不知血认为自己是被吓呆了，因为恐慌，而身体不听使唤；但是，不知血的意识还在，他看着刀手又砍倒了第三名同僚，终于将刀指向了不知血；不知血看着刀客的脸，清清楚楚，甚至连脸上的毛孔都一清二楚，比起不知血认为自己将被对方刺中，倒不如说，这张脸更令人恐惧，这种恐惧甚至超过了死亡本身，或者说，这张脸就是死神的面具，它除了有着人脸所具备的一切，还有人脸没有的特质——散发出的如漩涡一般将人吞噬的恐惧，在那个时刻，在那个地方，那就是不知血的死神与之面面相对。
不知血无法准确衡量在这种接近静止的时间中，过了多久，也许半柱香的时间，但是，这足够将死神的恐惧烙印在不知血的眼中、心中和剩下的生命里，如果，他没有像其他同僚一样，倒在这里的话。
相比于和死神面对面，剩下的事情，反而乏善可陈，时间再次启动，一切事物陡然加速，血液飞溅、同僚倒下、刀子向不知血刺来……不知血的身体告诉他：可以动了。
一瞬间，胜负已决。
不知血站在原地，地上倒着四个人。
剩下的故事就更加平淡甚至荒谬：不知血杀敌立功，升了职，三名同僚因公殉职，家人得到了丰厚的抚恤，而且，这三人是在那次行动中唯一牺牲的人。后来不知血才知道，那天袭击他们的人，根本就不是人贩组织的一员，那名刀手是一名职业刀客，犯案在逃，那天的围捕，就发生在他藏身的那条街上，他以为官府是来抓捕他的，于是做困兽斗。当然，这些细节并没有告知殉职捕快的家人，不知血赞成这样的处理，只是，不知血觉得这场意外本来不必发生，尤其是他自己的那部分，他本可以救下另外两人，甚至救下全部的人，但是，他确实因为恐惧而丧失行动能力，不仅如此，那张面孔，不知何时何故就会浮现在他的梦境中，在不同的场景和情节中，那张面孔总是能让不知血从梦中惊醒：不知血杀死的第一个人。
而就在水晶湖边的森林中，这张出现在梦中的面孔，此时此刻，就在距离他一尺远的地方看着他，不仅仅是一张面孔，而是那个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穿着！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而且，那人还抓着不知血的左手腕。
“啊！”不知血吓得竟然叫了出来。他挣扎着想要抽回手臂，那人却松开手，不知血从山坡上摔落下去。
这是不知血失去意识前记得的事情，接下来的事情不知血就没有把握了：
不知血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他估计是黄昏时分，他坐了起来，感觉头有些疼——也许是从山坡上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头，自己昏了过去。不知血向山坡上望了望，那里没有人，什么有没有，四周依然寂静。不知血认为他最好离开森林，这个时候，森林更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森林边上的了，虽然，印象中他距离湖边也不是很远，但是，当他走到湖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抬头看不见月光、星光，而水晶湖，看起来一点儿不像是湖，不知血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形容这湖水，它们看起来像是有意志。
突然，远远地，在漆黑的湖水中，有一道光似乎在湖底亮起来，不知血觉得奇怪，就走近一些向有光的地方张望，那光是白色的微光，是在水面下摇曳，渐渐地，那光从水面下升起，浮出水面，不知血无法判断那光的大小，他只能大致推测，那是一道柱状的光，悬在距离湖面六七尺高的地方，不知血凝神看着那道光，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那道光似乎移动了，不知血一开始不确定那是不是错觉，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血就认定，那道光的确在动，是向着不知血这边移动，一开始速度很慢，因此不知血不敢肯定，但是，慢慢地光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径直地向不知血冲了过来，随着光的靠近，不知血逐渐看清了光的轮廓，那个轮廓像一个人形，有着人的躯干四肢和头部，不知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水中，光越来越近，不知血已经可以看清光是一个女人的模样，她的长发飘起，衣服的样式古老，不知血已经能看见她的五官，而光中的女人，或者这道人形的光束没有丝毫减慢速度，仍旧以越来越快地速度冲向不知血，就在他看清女人的面容时，她与不知血撞在了一起……
不知血猛地惊醒，阳光洒落在他周围，不知血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那道山坡下，时间大约是正午前后，他迅速地清理了一下思绪，应该是他从山坡上摔下来，失去了意识，然后，在昏迷中，他做了奇怪的梦，梦见湖中升起了一道光，光冲向了自己。不知血回忆了一下那个女人的面容，奇怪的是，他居然可以记起那张脸，他甚至觉得可以把那张脸画下来，他摇摇头，重要的是那个他追逐的人，他回想了一下那个人的面孔，还好，他还记得。他看见那把丢在现场的刀，他站起来，捡起那把刀，对于今天的侦查来说，信息够多了，他需要回去好好整理一下。
他没有花太久就走出了树林，阳光下，水晶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