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雷和张正海往村部走去。刘书雷发现，这沿路的石厝外墙的条石，天然地形成青、白、红、黄、黑等色彩，近看煞有视觉冲击力。石头表面并不光整，密布着点状的凹凸面，那是打石凿石留下来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暗有致，浑然天成，像一幅幅斑斓的印象派画，散发出一种历尽沧桑的气息，显现出一种深沉动人的质感。一些盖在山坡之上或之下的石头屋，墙脚下长着鬼针草、艾草、畚箕草、藤山七、刺苋等，有的种着仙人掌、紫薇、绿萝。石屋的墙基上，有的长着墨绿色的苔藓。屋与屋之间的小径大多用鹅卵石铺就，一直伸到海边沙滩。
真没想到，这里的石厝这么有特色！刘书雷边说边把手机递给张正海，你帮我拍几张照片，我可要留个纪念。
张正海帮刘书雷拍了一些照片，刘书雷时而站在石墙边，时而倚在石墙上，时而走在鹅卵石小径上。拍完后，刘书雷拿过手机，又选了多个角度拍了些石厝、石墙和小径的空景，一口气全发到了微信上。
张正海见刘书雷兴致盎然，就介绍说，这些石厝都是用花岗岩石条砌成的。花岗岩历经风雨，会逐渐蜕变为土黄色，呈现出一种斑斓的色彩来。蓝港村现有的石厝大多数建于明清时代，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色彩有些暗淡了，不然会更好看。我接触过一些文化考古专家，他们认为，这么大的一个石厝群，可能是国内现在唯一的，可以申报文化遗产。
刘书雷非常赞同地说，我觉得真的可以。要不，你干脆带我到银滩走走？
张正海说，我正想问你要不要先熟悉一下村子的环境，认认路。
银滩展现在刘书雷的面前，光洁平坦的沙滩，飞波涛涛的海水，到了海边，海水在视觉中从远处的蔚蓝变成了近处的深蓝，呈现出一种暗黛的颜色。
走在沙滩上，张正海主动介绍说，岚岛海岸线长达四百多公里，有一百多公里的优质沙滩。其中银滩有十公里的海岸线，岸上都是优质的海滨沙滩。这里地势开阔，沙子均匀，沙质晶莹洁白，加上雅丹地貌和风梭石地貌，周边的海蚀崖、海蚀洞、海蚀穴、海蚀平台、海蚀阶地星罗棋布，形态各异，旅游资源令人叹为观止。
刘书雷在一处礁石边停下，问道，金滩、银滩、铜滩是不是有明显的区别？
张正海说，金滩和铜滩都是后来人们的称呼。岚岛原来是前沿地区，岛上驻有海军和炮兵等。当年驻军在岚岛进行军事工事建设，金滩那边主要是海军驻地，铜滩这边主要是炮兵防区，整个岚岛地下挖建了两千多条隧道，岛上居民是当时隧道建设的主要劳动力。因此，后来民间戏称岚岛人是天下第一打洞人。你想想看，军事设施对隧道建设的要求比民用隧道高多了，也难得多，岚岛人通过挖建军事隧道，怎么还会把其他民用隧道建设放在眼里？技术、能力理所当然是天下第一。因为是驻军防区，金滩有固若金汤的意思，铜滩有铜墙铁壁的含义。其实，它们的沙都是白沙。不知是否是光线和光照的原因，从高处俯瞰，金滩所发出的色泽，略偏淡金黄色；铜滩所发出的色泽，略偏铜黄色；银滩是真正的浑然天成，发出的色泽银光闪闪，最具原始生态样貌。但不论金滩、银滩、铜滩，地质地貌其实是完全一样的。
海风吹过来，带着点海的咸腥味。刘书雷继续问，建石头房子只是为了对抗台风吗？
张正海说，岚岛海岸线长且地势开阔，对抗台风当然是生存的首要了。海面上每年有三百天左右时间是七级以上的大风，其中一百多天是八级以上的大风。从生活的角度说，岚岛海风含高湿、高盐比较明显，这是岚岛的缺憾。据说当年外国人逼我们开放通商口岸时，清政府想以岚岛应付，但洋人也是很鬼很精的呢，就是不同意，坚持要选更宜居的厦门岛。用石头建房，更重要的原因是可以抗高湿、高盐侵蚀。石头的耐侵性和耐久性强，这是岛上居民在长期生活中认识和摸索出来的。但后来发展了，生活改善了，时尚也出现了，居民开始大量使用现代建筑材料，毕竟舒适度更高嘛。岚岛早期拆建，去旧建新，谁也没有想太多，当时没有现在的保护意识。岛上的石厝都被拆了，只有蓝港村的石厝群保存了下来，因为蓝港村当时没被列入前期的开发计划。
刘书雷听后，望着海面若有所思了许久，又拿起手机，沿着海边拍下了许多风景，全发到了微信上。
回到村部，已是下午。
张正海帮着刘书雷从车上拎下行李，上了三楼。刘书雷住的房间里，床被之类的日常用品都由村里帮助准备好了。放好行李，张正海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刘书雷说，现在怎么睡得着？去办公室吧。
刘书雷和张正海就下到了二楼的办公室。两个人的办公室紧挨着，挺方便的。刘书雷就说，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你说了算，你想怎么开始，我就怎么配合你。张正海说。
刘书雷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这个我真无法给你建议。张正海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只说个情况供你参考。搬迁工作组前后进村两次。第一次来时，村民们的反应还比较好，不用挨家挨户地走，村民自己就往村部里来，都是主动找上来了解政策，打听情况，做些咨询，诉苦，反映诉求的，干什么的都有。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试探性地反映能否不要搬迁。后来看工作组的态度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村民的心就冷了。第二次进村时，就很少有村民主动来了。工作组就按任务要求，耐心细致地入户做宣传发动工作，一户户地进家动员，镇里也派来挺强的本地干部配合，但实际效果很差，村民的抵触情绪已经很明显了，工作基本没有什么进展。工作组组长每天都要在电话里把进展情况汇报给秦副主任，管委会是秦副主任分管抓这块。得知没什么大的进展，秦副主任急了，亲自来指导了两次。第一次来，村民们对他还比较尊重和客气，因为来的是管委会的大领导，他们觉得可能还有些机会，还抱有希望；第二次再来，秦副主任情绪上有点急了，态度上也比较强硬，特别是对一个突击违建户坚决要求他拆除临时违建，与这个渔户产生了争执，就被村民借机围了起来，最后靠镇里干部和村委全力帮助，好不容易才脱身而走。可以说两次进村，工作组在户数上真的是全覆盖了，搬迁的重大意义反复讲，相关政策反复说；软的话也说，硬的话也讲，结果村民就是不接受，软硬都不吃，还是不同意搬。本来刚开始，村里的意见也没这么集中统一，还各有各的想法，比较容易突破，有的已经开始谈搬迁的附加条件和具体诉求了。但是，这么两轮工作做下来，可能是村民发现没有商量的余地，反倒让村民齐心起来，形成了一致反对。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反倒适得其反，工作没进展，村民们却更抱团了？刘书雷问。
是的，博士就是博士，总结能力就是不一样。这个怪现象让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我们全都是从为了岚岛的发展前景的角度着想，无论是在初衷还是在具体措施上，真的都是出于公心，充分考虑到村子、村民的方方面面，工作细致再细致，全力以赴。但是，村民们就是不理解，不领情。张正海说着，显得忧心忡忡，又无可奈何。
刘书雷说，形成了僵持状态？
是的。张正海点了点头，当然，蓝港村还有个情况得让你知道：这海边台风多，自古以来就有个传统，只要是台风天，住在小厝里的村民就可以带上自己的一些日常用品，到住在大石厝里的人家避风，任何一家都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有时风大要刮好几天，就住好几天，没人敢像城里人那样嫌麻烦，把人拒之门外。不然，以后你家有什么事，全村就没人来帮你了。所以村民们平常相处，感情都很好，患难与共嘛。如此一来，只要他们认定了什么，就非常容易齐心。这本来也是好事，但就这次搬迁来说，反倒增加了我们动员工作的难度。
刘书雷思考了一下说，这一点我今天有感受，也领教了。我感到首先村两委的思想就明显不通，林定海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畏难情绪显而易见；陈海明是村主任，今天发言时却明显带头抵触。这个做村支书的我感到太软弱了，另一个做村主任的太不应该了。他们的思想都不通，态度跟不上要求，不能同上级的指示精神保持一致，村两委都不能带头贯彻执行上面的指示精神和工作要求，村子的整体搬迁肯定就带不动了。
你还真敏锐，一下子就抓到要害，说到点子上了。张正海挺服气的，同时也挺愧疚地说，村两委的这个问题是我下派到村后最大的心病，这方面的工作我没做好，我有责任。
刘书雷说，我不是说你，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张正海对刘书雷的理解有点感激，说，林定海是个老支书，他原先做过远洋航运，最多时有三艘大船，这在村里算了不得的，在岚岛都很牛。他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可以算是当时村里的能人。后来有一次，他的三艘船运货去非洲一带，遇到了那边的海盗，货和船全没了。他那时是和对岸的商人合作，走民间的出海渠道，经此一难，他的航运全没了，人也经受了重大打击，回到村里。他是党员，那时算有见识有能力的，镇里就让他做了村支书，村里人也拥护。担任村支书后，他可能心情还没缓过来，工作的干劲不是很足。我来村时他就是这种精神状态，已经不太有干劲了。陈海明年轻时外出打过工，也赚了点小钱，回到村里翻盖了一座大厝，搞起海边养殖，又租了一间空厝，做海产品的小加工。他人有点小聪明，高中辍学，在村里算有文化了。选村主任时，他年富力强，村民就选了他，镇里也同意了。现在的村两委前年年底就到届了，林定海年龄超了，陈海明也做了两届，乡里原来有加强配好的想法，但当时整体搬迁的初步意见已经出来了，谁都知道村子拆搬是个难事苦事，换届就没人参选了。但没搬迁前又不能没有村班子，乡里也挺两难的，不换吧，是弱了点，真要拆搬，班子的战斗力不足；换吧，如果没人报名参选，结果事会更大。镇里原先有让陈海明当村支书的考虑，但陈海明又是最早反对村里搬迁的人，因此这个想法就被否决了。最后，选了个先绕过去的办法，反正拆搬还没有实施，村两委就暂时维持不变，先顺延下来，理由也还说得过去，基层有时不得不这样。其实，村里的壮劳力全都外出打工了，年轻的出去读书后也不回来，多年不回村的有，几年没回村的就更多了。村里又没有什么财力来源，村委补贴就那么一点，也没吸引力。要想选个好的村干部，还真不好挑呢！这是挺现实的事，我下来后才终于明白了，这也不能怪镇里。
陈海明是最早反对的？为什么？刘书雷问。
张正海说，原因有两个。一个原因跟那个小饭店的女老板的差不多，搬进城，陈海明就没法做海边养殖了。他那个海产品小加工厂也属于民间作坊，没有进行相关注册登记，不能纳入赔偿范围，无法进行资产评估。这几年来蓝港村的游客量不断增加，他那些海产品如海蜇皮、海带干、蛏干、海蛎干、小鱼干、目鱼干等，就出自当地海边，原地产品，游客喜欢买，销售不错，又算农产品，不需要缴税，收入很好，他怎么肯放弃呢？另一个原因更关键，他是个比较有主见的人，当了两届村主任，很了解上面政策的重要性。他想过了，岚岛要建成国际自贸港和打造国际旅游岛，就必然会加速大发展，修通村里的路，很快就能与环岛大道连接起来，这会拉动村里个人固定资产如房屋等的增值。他家是座大厝，租下的空厝又是签了长期合同的，不搬迁肯定划算多了。现在不能用老眼光看这些渔村人了，如今信息来源更方便，各种流通更便利，村里人的目光也不短视了，他们也学会了长远地看问题，只不过落脚点还是在自身利益上，这是绕不过去的。其实真正反对搬迁的主要阻力是陈海明。定海老支书只是老了不想走，又不愿意违背村里大多数人的意愿。那些村委都是跟着陈海明的，跟押宝似的。我曾想过，要不要建议撤换陈海明的村主任，但想了想，事到如今，撤了陈海明已经于事无补了，不小心还会让村民以为陈海明是因为坚持不搬而被撤职的，这会引起两个更难处理的后果。一个是村民们会更抵制村主任的选举，这是政治后果；另一个反倒会提高陈海明的个人威望，他将更敢公开和坚决地反对搬迁，村民们会更加坚定地跟着他，搬迁工作将更难进行下去，这是时机问题。
这些情况是刘书雷在学校、在援岚办所了解不到，也无法接触到的。今天来到实地，刘书雷算真正领教到了，这个小小的渔村也不是个简单的天地。这一明白使刘书雷更有点钦佩张正海的成熟了。此外，他的心里反而生出了更没着落的感觉。张正海比自己思考得多，老到得多，自己下村来，真能起什么作用呢？
刘书雷一时无语。
张正海明显看出了刘书雷此时的心思，在一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也不要太着急，村子搬迁的工作已经攻坚许久了，想了许多办法，做了大量工作，都暂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反倒越来越僵持。我在这村子里任第一支书，做其他事情都能得到村民的支持，唯独说起这事，村里人都不愿和我说下去，听都不爱听；要么直接对我说，张支书，你反正是来做好事的，那就好事做到底，帮助我们争取一下，让管委会同意我们不搬迁。他们的这个重大诉求，恰恰与实验区党工委和管委会交给我的到村的最重要的任务相悖。
所以，其实你心里非常非常痛苦。刘书雷说。
是的，刚下来的那一阵子，我痛苦得彻夜难眠。这苦还不能说，也不知道找谁说，只能一个人扛着。张正海说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不过，现在我适应了。
适应了？你后来想通了？刘书雷急急地问。
张正海本不想说，但刘书雷问得这么直接，便锁起眉头来说，秦副主任第二次来村后就严厉批评过我，说我工作不实不力，简直没有作为。前一段时间，兰波国际向综合实验区管委会递送报告，请求尽快完成蓝港村的搬迁工作。管委会开了个专题会议进行研究，把我也叫了去。会上秦副主任再次不客气地狠狠地批评了我，说我工作至今毫无进展，下令要我们村两委限期必须完成这个任务，最后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否则，不换思想就换人，他将向党工委建议撤换我这个下派村支书。我是带着非常沉重和难过的心情回到村里的。我又开了次村两委会，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嗓子都说哑了，但实际与你今天上午遇到的情形如出一辙。在这项工作上，村两委没有一个人表态支持我，我是孤掌难鸣。会后，我心里十分绝望，也感到委屈。一段时期以来，我天天待在村里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半个月没回家一趟是常有的事，累得半死，但对得起良心。撤换就撤换，也没什么，我刚好不想干了，反正我这个村支书又没有行政级别，最多就是回去没面子。后来又想了想，任务根本无法完成，与其被撤了，不如自行辞去。说实话，我连夜写了辞职报告，准备递交上去。过了几天，党工委办公室来电话通知我说，金书记要听取关于蓝港村情况的汇报。我想是不是秦副主任真的建议撤换我了，不然金书记怎么会亲自找我这个小支书？我就带着辞职报告去了。去时才看到管委会赵主任也在，就这两位岚岛最高领导听我一个人汇报。金书记说，今天是关门小范围说话，什么情况都可以说，但必须是最真实和最根本的。我已经破釜沉舟了，就在金书记的办公室里向他们放开了说，做了详细如实的汇报，也把苦水都倒出来了。整整一个小时，金书记边听我汇报边细致地询问了很多情况，一一记在本子上，像我给他做指示工作似的。我汇报完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金书记和赵主任两个人思考了很久，金书记后来做了几点指示：一是要我回村继续做好村里的稳定工作，村民思想如果真的很难做通，可以暂时先放放，重点把其他工作先抓好，确保渔村正常运转；二是两个工作组下去也都没取得进展，管委会要理理是不是思路、决策有问题，要重新认真研究考虑，这点是对赵主任说的；三是对我说，你一个人做不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要灰心，岚岛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中央精神，按中央要求打造国际旅游岛，这个发展目标必须毫不动摇，无论有多大困难，也要有信心迎难而上。遇到困难和问题，一起想办法解决。赵主任要求我按金书记的指示，回去做好村里的第一村支书，继续完成下派给村里的各项任务，并将当天汇报的情况写出一份报告报送给管委会，等管委会研究之后，再按党工委的具体要求开展相关工作。我那时真不想干了，拿出辞职报告递了上去，说我干不好，有负组织信任，怕误了工作和大事，所以想辞去第一村支书的职务。金书记看了看，递给赵主任说，老赵，这个小张想撂挑子，这个报告我不批准，你的意见呢？赵主任严肃地对我说，张正海，你这叫临阵脱逃。战场上如果都是逃兵，那怎么办？遇到难题不是想办法解决，而是想着绕开躲开推开，或者干脆走人。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岚岛干部吗？你的思想觉悟和认识都有大问题，这是对岚岛建设没信心的表现。你不应该递交辞职报告，而是要向组织做深刻检查！金书记说，下派干部的辛苦和委屈我们心里都有数，特别是你一个人在蓝港村，那里问题突出，任务重大，工作压力巨大。金书记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又说，我了解过，你的工作表现很好，村民们对你下派到村里都挺满意的。检讨书也不要写了，辞职报告收起来，我当你没交过。正海同志，你要相信组织！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了这话，泪水都流下来了。“要相信组织”，这是多么温暖的金句啊！
刘书雷认真地听着，有些被感染了。原来张正海这么不容易！与此同时，刘书雷仿佛捕捉到什么似的问，听你刚才说，金书记要求管委会重新梳理一下关于蓝港村的思路，你后来有没有递上报告？你怎么建议的？管委会对你的报告有什么具体意见吗？
张正海不明白刘书雷的意思，说，我后来当然要按赵主任的指示办，两天后就向管委会呈送了一份《关于蓝港村整体搬迁存在的问题和困难的反映》。这份报告按程序先报送到管委会岚岛旅游建设拆迁安置领导小组办公室那里，这个办公室是个临时机构，由相关单位抽人组成，主任是由秦副主任兼着的。秦副主任看到这份报告，专门给我打了电话，问我送上这份报告是什么意思。我说是按照赵主任的指示上报的，他就把电话挂了，这段时期也没有听到什么反馈。不过，前些天，我刚好到上面办事，遇到了我们文旅委抽派到拆安办帮助工作的一个科长，这位科长当过我原来所在的事业科的副科长，跟我关系很好，就对我说，拆安办已经将我的报告转报呈赵主任和金书记，赵主任在我的那份报告上写了一大段批示，说这份报告虽然是仅就蓝港村的个案问题提出来的，但是却反映出一些值得我们在建设推进工作中需要高度重视、认真反省的根本性东西，要求拆迁安置领导小组先进行研究，提出意见。目前领导小组开过几次会，争议很大，还没有形成正式意见。
原来是这样！难怪秦副主任在吴副秘书长的办公室里敢把这球踢给援岚办。这球现在可是个火球，谁接谁烫手。秦副主任的手已经被烫焦了，也真没办法了，能这么脱手，由援岚办接过，这对上对下都好交代，应该是最佳选择和最好出路了。
刘书雷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岚岛的金书记和赵主任都是很实事求是的人。说到这儿，又说，能不能让那位科长把赵主任的批示完整地弄份过来，我想看看。
这没问题。按说这个批示很快就会传下来，据说是秦副主任说要考虑一下如何贯彻落实，就先放着，暂时还没让在更大的范围内传阅。张正海说，我晚上就打电话，看看能不能尽快传给我。
刘书雷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刚才说，你还没行政级别？我来岚岛后，知道岚岛也在实施人才工程，你不是硕士学位吗？工作也七八年了。
这么一说，张正海的心思又被挑起来了，有点感触地说，岚岛升格时，核定的干部职数总量很少，当时正好碰上从严控制干部编制，省里没办法立即解决那么多干部编制和职数，要求总量不能突破，待后面再解决。公开招聘时，也承诺像我们硕士，来岛工作满一年后，表现优秀的话，可以优先提拔。只是因为这个职数总量问题没有解决，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像我这样情况的干部，岛上还有很多。也因此，岚岛现今是升格为地市级别了，但还保留了岚岛县行政建制。我现在也想通了。过去我上大学，同学们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是闽省岚岛，很多同学都没听说过。我就说是原来的前线。一听前线，不少同学都好奇地问，那能看见对面的碉堡吗？真的可以游泳过去吗？我都烦死了！能吹的只有，仅一次大军事演习，就来了上百个中将和上将。这些将军站在一座山上，那座山因此就改名为将军山。回来工作的这几年，我像你一样，常把岚岛的一些风景发到微信上去，我过去的那些同学都纷纷点赞，说我是天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爽死了！到了节假日，他们就来不少，一见面，个个羨慕我，我心里也就很骄傲了。家乡如此巨变，我们还有什么怨言呢？就心安了！
刘书雷有点感慨，自己一被引回省里，就按人才绿色通道直接成了副处级，跟张正海现在连副科级都不是相比，真是太幸运了！想到这儿，刘书雷觉得自己如果不干出点什么来，实在有愧。要不，下午我看就先按吴秘的指示，入户再走访一遍吧。你这里熟，你说先走访哪户比较有代表性？刘书雷想抓紧开始工作。
张正海有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从哪户开始都可以。现在村民有点死心了，你到哪户都得有个心理准备，他们一听搬迁的事也许就不会和你多谈，回答肯定是一样的，坚决不愿意搬迁。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形成统一意见了。老实说，今天上午村两委会上村委们说的，确确实实是真实的民意和心声。
刘书雷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你是提醒我，不要重复再去挨户走访？
倒不是，你可以自己决定。张正海说，我说了你别受打击，你想想，先后两个工作组进村全覆盖，摸到的情况都是一样的。如果再去征求村民们关于整体搬迁的意见，你不觉得是重复劳动吗？村里存有每户人家的搬迁征求意见表，上面张张都按了红手印，意见栏里全填的是不同意，你要不先翻看一下，理由五花八门，但意见是一致的。现在连村民都烦了，你再去，拉家常，加深感情，这可以。但一说到搬迁，他们肯定给你脸色看。张正海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说，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应该？但不如实告诉你，我心里又过意不去，我感觉你是个很直爽的人。
刘书雷相信张正海说的是真的，一时没了主意，坐在那里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又是深深的挫败感，刘书雷有点沮丧。
张正海起身给刘书雷倒了一杯茶，说，先喝点茶吧。我想了想，要不，你去碰碰看，看能不能见到一个人。
什么人？刘书雷问。
大依公！张正海说，工作组进村两次，村民里唯一没正式表明态度的，就是大依公。两任组长工作都做得很细了，第一任连着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老人拒不出来见面，说生病了；第二任带着镇里村里的干部一同去，终于开了门、见了面，老人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任你说破嘴皮，他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还有这样的人？刘书雷一听来了兴趣，喝了口茶，说，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大依公的情况，详细点？
岚岛过去是孤岛，海边的村民都是以海为生，向海讨生活是年轻男人必会的事。讨海有两样东西很重要：一是技术和经验，年轻的需要向年老的学习祖辈流传下来的各类出海技术和经验，这年老和年轻的关系，就像师徒。二是过去出海有不测和风险，海毕竟还是我们人类过去一直难以驾驭的东西，经常会出现一些不测。因此，村子里能留下的老人，基本都是年轻时的讨海能手，可以说是在海中九死一生拼出来的人精，威望自然极高。在那种条件下形成的生死感情，不是我们能理解的。久而久之，也没法弄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海边渔村里出现了老人会，村子里很多重大的事都要经过他们认可；家里族里有什么纷争，都要找老人会来主持仲裁，裁定的结果比法院判的还管用，没有哪家敢不听。后来又多了个因素，年轻的虽不讨海了，但都离家外出打工，家中的事情多是由留在家里的老人说了算。就这样，老人会在一些村子里有着极大的发言权和决定权。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建屋上梁、婴儿满月、家人过寿、孩子上大学等，只要有事请客，小规模的，邀请几位老人会代表到场；规模大的，必须请老人会的全体到场。到场来必须待为上宾，每人还要给一个红包，钱多钱少倒是根据各家情况。家境不好的，三、五、七、九元都可以，钱数要单，但不能没有红包。如果哪家有重要重大的事，请不到老人会的人到场，那说明这家有问题，会被人看不起，到场的村里人都会自行离开。当然，近些年来，岚岛今非昔比，农村治理情况有了很大改善，村两委力量得到加强，村民的法治意识也明显增强。最重要的是，现在外出的人多了，见识广了，没外出的也有了手机，可以上网了解很多；年轻的大多有些文化，只是文化程度高低不同而已，生活方式、生活观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村子的老人会，有的人老走了，人数越来越少，散去的散去，少数存在的影响力也大不如从前，有的就是作为风俗留存，变成一种敬老的象征。大依公早年是这边远近闻名的讨海高手，只要在海面上，没有人不服他的。他当过乡里的海上民兵营营长，也当过蓝港村的村支书，后来是村里老人会的会长，原先在村里真是一言九鼎。这些年，村里的老人会衰落了，老人们有的故去，有的跟孩子出去。讨海也不再以经验为主，而是靠船，大船上的技术都很先进，老人在年轻人面前就远不如过去了。不过，在村里，他仍然威信很高，算是历史形成的。
还有这么个人物？既然工作组都很难啃下来，如果能见到这个人，从这个人身上开始，倒是个工作切口呢！刘书雷一下子振作起来，立即就想见到大依公，说，好，我们要不就去走访一下这位老人家。只是，你说大依公这么难见，我去了，他会见我吗？刘书雷又有些顾虑了。
不知道为什么，大依公不肯见上面派下来的人。我下派之后也一直想去见他，和他单独坐坐聊聊，听听他对村子工作的意见，但是大依公都拒绝了。后来我见过他几次，都是村里一些场面上的事，他只对我点点头，也没直接说过话。张正海说，你去能不能见到，我也不敢保证，碰碰运气吧。
那怎么办？刘书雷问。
我去安排一下，要不让林定海去问问。村里如今只有林定海能直接见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张正海说。
也好，要不我先看看你说的那份上呈的报告。刘书雷说，还有你那本《摆脱贫困》也借我学习学习。
刘书雷看完张正海的那份《关于蓝港村整体搬迁存在的问题和困难的反映》报告后，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已是临近傍晚了。
张正海的报告写得很翔实，先后走访了多少户渔户，发放了多少张征求意见表，征求了多少村民的意见，召开了多少次村民大会和多少场村民恳谈会，征集到多少条意见，对在外的村民通过电话一个个联系征求，村民的主要意见是什么，村民的焦点问题是什么，工作的难点是什么，等等，但是就是没有写建议。
刘书雷把报告收进抽屉里，这时张正海带着林定海走了进来。张正海一见刘书雷就说，林支书去找了大依公，大依公说身体不舒服，起不了床。
村委会的石厝在山坡的半山腰上，刘书雷有点苦恼地走到窗前，外面的夕阳挂在海平面上，晚霞把天空的云朵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去，浑圆的太阳仿佛漂在海水上的一个大彩球，周围的海水有如耀眼的一块大金毡，努力地托着彩球漂浮着，四处波光闪闪。在近处，海潮冲击着礁石，冲上了岸边的沙滩，又卷着细浪退回去，像一个调皮嬉戏的天真幼童，还发出欢快的笑声。
山区长大的刘书雷看呆了。这海跟山真不同，山总是那么一副面孔，最多一年四季变化一点颜色；而海却是在千变万化着，气势恢宏，惊心动魄。
刘书雷想到了个由头，大依公既然卧床不起，我们不是更应该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吗？
张正海在一旁说，大依公坚决不会接受探望的。他在村里德高望重，又是几十年党龄的老支书，原先县里镇里春节来慰问老党员老村干什么的，他一律不接受，村里安排也没用。镇里村里所有的慰问呀补助呀什么的，你排上他，他也同样坚决拒绝。
林定海脸上带着不安的表情说，要不再过些天吧，大依公这段日子心情一直不好。现在要吃晚饭了，你俩就去我家吃饭吧。
刘书雷一听，突然有了个好主意，就从窗前走过来说，林支书，不必客气，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林定海的声音还是小小的但有些急切地说，家里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又没搞特别的。在村里吃饭，谁家不就是多摆上双筷子，饭都是早上就蒸好的，菜也是自己在山坡上种的，从海里淘的，不会坏规定的！看得出来，林定海是真心的。
刘书雷说，你家的饭我一定会去吃一次的。但今天，我想去大依公家吃饭，这总行吧？
林定海没想到刘书雷会这么说，抬起眼把不解的目光投向刘书雷，说，在村子里，你去谁家吃饭，他家都不能拒绝的，这是村子里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只是从来还没有人提出过要去大依公家吃饭。
刘书雷的心头总算亮起来了，他高兴地问，大依公能喝酒吗？
林定海说，这出海的人，谁不会喝酒！大依公过去喝酒那是海上出了名的！
刘书雷就对张正海说，正海，我们今晚去大依公家吃定了。我车上正好有酒。刘书雷想起来，那天退了省城的租房，收拾东西时，把四瓶酒放到了车后备厢里。那是他去省城报到时，母亲硬要他带上的四瓶“福茅”，说是好酒，放在家里没用，让刘书雷带到省城，请领导吃饭，感谢一下人家领导引进。母亲不知道，现在不兴这个，领导怎么会出来喝什么感谢酒呢。刘书雷就一直放着了，今天正好可以用上。
张正海此时反应过来，点点头说，我实在是服了你了，这招我怎么到村这么久就没想到？这就去？
刘书雷说，对，请林支书一起去，我去车上拿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