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落月才悄悄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告诉我是洛凌的小厮给她的。
是料想到我不会去了么。
我笑着问她:“为何不在路上就给我?”
“小姐…本来奴婢是想直接给你的,但瞧见王妃……”
我无奈,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做的很好,以后都是如此。”
落月心疼道:“小姐,奴婢去给您煮个鸡蛋敷一敷吧,您脸上都肿起来了。”
我心不在焉点点头,见她身影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回廊尽头,才动手拆信。
洛凌的字写得游云惊龙,虽还有些稚气,但在他这个年纪已实属难得。
信中寥寥数语,似乎是匆忙间赶着写出来的,但把事情说的很清楚。
原来如此。
我将信纸一角放在烛火上,任由火舌一点点舔舐尽了这些秘辛。
当年,大长公主青春正盛,在一次宫宴上遇上了风华正茂,才承袭爵位的汝南王,一见倾心。
但一个公主,如何能够放下尊贵与矜持表露心迹?
她只得永远在汝南王身后悄悄看他,直到一日汝南王身边多出了一袭红衣的辅国大将军的遗孤——也就是现在的汝南王妃。
说起这辅国大将军,一家都乃奇人也。无论男子女子,年满十四了便上沙场,真个是忠君报国。
那时先帝基业未稳,大周立朝不过才第二代,周围国家虎视眈眈,因着辅国大将军一家屡立汗马功劳,才保得大周江山稳固。
在一次完胜吐蕃的战役后,辅国大将军鸣金收兵,准备还朝。安营扎寨时,却被吐蕃人埋伏军中的奸细在井水里下了毒,当晚整个军营,再没留下半个活口。
趁此机会吐蕃军队妄图进攻,却没料到辅国大将军生前察觉不对,奄奄一息之时放出驯养的苍鹰,一封信传到骠骑将军府上。
这才保得大周险处逢生。
但那时,辅国将军府上,却只留下了年仅十岁的汝南王妃,还有几个老仆。
先帝感其一家忠烈,把这唯一的遗孤寄养在那时的太后膝下。
话又说回来,大长公主见到心上人身边多出了自己幼时便一起长大的汝南王妃,终于按捺不住,去求她的母后——也就是当年的太后,把她许配给汝南王。
太后却说大周亏欠辅国大将军一家良多,不能拆散这唯一的遗孤姻缘。
大长公主死缠不放,认为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太后万般无奈,这才告诉大长公主,她生来便是石女。
这对大长公主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但她却舍不得汝南王无后,便就此放手了。
此后她一直未嫁,直到十二年前去白马寺上香,在后山溪流边捡到了洛凌,一见便十分投缘,喜爱得紧。
为不让这孩子疑心,才寻了驸马,但从未跟驸马一起生活。
信的内容到此便结束了。
我大概明白过来,大长公主对我的刁难,对崔烨若的喜爱,还有汝南王妃奇怪的神色,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崔烨若生的眉目间与汝南王颇为相像,而崔不疑面容间并没有汝南王的影子,也不是很似汝南王妃,只不过脸型有几分像她。
但今日穿着这身红衣,或许与当年大长公主见到的那一双璧人留下的背影,有了真切的像,把她伪装了这些年的处变不惊,统统撕碎。
我微叹一口气,对大长公主略有同情。
一位公主,要多深的爱,才愿意终生不嫁心中唯一人一生?连他的儿女,只要有几分相似,都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仿佛善待了,便是善待自己独自熬过的这些时光。
可,洛凌一个孩子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
我没有半分头绪,但还是愿意选择相信这个笑着对我说“疑姐姐的心愿,都会替你达成”的孩子。
落月悄声进屋,拿了两个煮得滚烫的白水蛋剥开,在手上倒了几回,见不再烫得手疼,才欲过来放在我脸上滚揉。
我愣神,制止了她的动作。软组织挫伤24小时内最好冰敷,防止毛细血管出血。
但不忍伤她的心,只道:“我这脸痛的慌,去寻些冰块来镇镇痛吧。晚上未进水米,这鸡蛋我还是吃了抗抗饿。”
落月倒也不多想,问我要不要煮点面吃,我拒绝了。
“王妃也太狠心了,这手下的真重,没有十天半月是见不得人了。”
她自顾自说着,掉下泪来。
我叹口气,至少这丫头,是真心待我的。
“我都还没哭呢,怎么你先替我委屈起来了?”我笑着打趣她,接过鸡蛋,打发她去擦把脸,哭的跟花猫儿似的。
想起汝南王妃的身世,我轻轻摇头。自幼便成了孤儿,进宫后虽享着和公主一同的待遇,但孤身一人,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又何时能轻松呢?想必不过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罢了。
她打我,或许是因着那些年自己熬下的日子,太长,太黑。不想让崔不疑在外人看来璀璨的前途,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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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上巳节那日在大长公主别苑前的一巴掌,被人瞧见,终于发酵。
皇后捉住这一点,大肆渲染;皇帝顺水推舟,松口下旨。
大约,我伤着的手不过是个导火索,而汝南王妃那日的话却有如刺一般扎在皇后心里。
他们或许忽然意识到,一个位高权重的异姓王,对皇权的威胁并不尔尔,而是那样大。
外戚专权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而太子那句“非疑妹妹不娶”,反倒将我彻底拉下——未来的皇帝,怎能钟情任何女子呢?何况这个女子家中权势,已经渐有威胁之势了。
汝南王和汝南王妃都再未来过。
在汝南王府中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一年。
我趴在窗上凝神看小院里开的正盛的桃花,红艳艳的一片,压得枝叶低垂,仿佛我触手可及。
册封长宁公主的旨意今日下来了,却无一人来贺喜。也是,从太子妃到公主,谁会不明白这是明升实降呢?
落月话也少了些。
院里还有个侍女,唤作冷星的,她本身性子就孤僻,自然不肯多话。
如此一来,我院中可谓是“寂然安静到鸿蒙”了。
“你这里真安静啊,连花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没想到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竟是崔烨若,
“坐吧,落月,上壶茶。”我懒懒道。
崔烨若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梗,吹了吹放下。“曾几何时,你这也会有这样的茶。”
落月脸色一变正要上前,我摆摆手拦下。
“我知道那日是你教唆的太子。”有些事,得问清楚。
崔烨若面色一变,复而低声浅笑:“是。只可惜,这次你没有蒙眼。”
我心下诧异。莫不是崔不疑从前也选了这一舞?还按照我一开始的想法蒙上了双眼,以求更胜一筹?
而崔烨若,她从来不是想赢,她想激我,以引出这霓裳羽衣曲,让我失手杀了太子,继而名正言顺处死我。
可惜她不明白,我不是崔不疑,我也不想赢,我只想活。
上天跟我开了个玩笑,他把我放入一局死棋中,却又开了一条生路。
这条生路,和我的命运做了一场豪赌,赌的是我是否贪心。
但我得装糊涂。
“什么这次?自落水后记性不算太好,从前舞过么?”
“我一直恨你,只可惜,还杀不得你。”崔烨若不搭话,又道。
她声音温软,吐字却是冰冷的话。
“何故?”
“是你的过,但也不是你。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你得为你的前生赎罪。”
她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是啊,你们谁会信呢?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过的很不好,你嫁予太子,不久他继承大统,你母仪天下。你也知道,宁怀瑜做个守成之主都是勉强,谈何开这万世太平?我夫君因此野心勃勃,意图谋反,我苦劝不得,修书与你,让你快逃,你却不肯。”
她又不嫌弃那盏茶了,端起来喝了一口润喉。
“后来,我夫君兵临城下,京城四面楚歌,宁怀瑜被杀。我顾念姐妹情分,劝他放你一条生路。”
“但是你,你不安生度日,勾引了他,想继续当你的人上人。”
崔烨若神色平静,似乎在讲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天下男儿皆薄幸,我虽陪他成就霸业,但这些年心力憔悴,年华匆匆老去。比不得你养尊处优惯了,二十四五的年纪望之如桃李年华。”
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后来呢?崔…我做了些什么?”
崔烨若十指相扣,放在膝上,似乎很用力,关节都微微发白。
“后来,他给你换了身份,封你做了贵妃。我多年所出不过一子,却病重不治,夭折了,那个时候,你被太医诊出有孕三月。他以养护皇子无能为由,决意废黜我,立你为后。虽说朝臣群谏,糟糠之妻不可下堂,但他却私下来见我,苦求我说,从未如此爱过一个女子。你若是肯回头一顾,丢了这万里江山又何妨。”
她没有再说下去,冲着我苦涩的笑。
“如今告诉你这些,不过是因为你与宁怀瑜再无可能了。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会善罢甘休,我受过的苦,尝过的痛楚,你,得还。”
她欺身上前,压在我身侧,声音不大,但满含恨意。
我心中满怀疑问,那她嫁给了谁?汝南王府又将何去何从?
不待问出口,崔烨若已经转身,擦了擦扶过我案几的手指。
旋即她又变成了那个似风若水的温婉妹妹,行礼告罪,娉婷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