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二天了。虽然比他预想的要迟了些,但纽獵白依然感激学者和熊答应了他的请求,天刚亮就把他驼到斑熊们盘踞之地。斑熊们见两人的出现都欢呼雀跃,欲扑上前,但那头异样的白熊却让它们心生忌惮,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围成一个半圈,站了后脚朝这三者咆哮起来。“你们还是走吧。尤其是这头白熊——它们和我们一样,不喜欢‘外邦人’。”纽獵白回头劝道。
“那是自然。熊把人撕裂的场面也没什么可看的。”学者说。
不过显然熊还有话想说。
“纽獵白,我倒问你。”白熊也站了起来,直面着那些斑熊的恐吓,仿佛它受这儿的环境影响,也成了一头争强好胜的烈性熊。“你的地母有为你们许诺死后的地么?”
“那是当然。每一个她的子女回归大地时,她都会撕开肚脐,让我们这些受惯了寒冷凛冽的灵魂进去,回到她那温暖又舒适的子宫里。我们将在那里看到先自己一步来到的祖先,亲人以及朋友,在哪里我们四肢朝地,尽兴的奔驰腾跃,痛享一千年也耗不完的黄酒和肉糜。”
熊沉默不语。其实到现在他都不太认识这个凡人口里的“地母”究竟是哪位神明。她——如果这个凡人说的属实——确实承诺着神才能兑现的事情。没准儿这世上的许多亡故者的确踏上了归路,然而没有抵达理显的地?他可不记得那魍魉之境的入口是理显得肚脐。
学者分明看过来了,显然看着自己。且显然地不够高兴。熊知道自己不要再问什么,更不要再说什么。于是熊又复四肢落地,打了个鼻响,后转身离开了此地。学者紧随其后离去。
于是斑熊门得了想象中的战役的胜利——他们吓退了奇怪的地盘入侵者,现在可以享受它们留下的战利品。作为早餐这家伙的肉确实有点儿少。不管总归是送上门来的野味,权当润润牙龈。
身后传来人的惊嚎,似哭还似笑;熊的断断呜咽听起来很像哀鸣的,但冻土上的任一个稍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那是它们大快朵颐时的哄笑。
冻土上行了半日学者他们又偶遇了一游荡者,但遮盖严实,绑缠到位,行李齐全,显然不像纽獵白的落魄失意。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熊和学者还是分辨出此人是个凡人中的女性。
她见了一熊一人的少见组合也很兴奋,老远的就挥手示意,奔跑着朝学者他们靠近。
“停下。旅人。在那里别动。”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学者叫住了来人,“你有何意图?”
“你好,带着熊出门的神奇姑娘。”那人操着嘶哑的嗓音,说起话来很艰难,但难掩激动之情,“你们从南方来是么?可有见过我哥哥纽獵白?他有着浓密的灰色短发,鼻梁上有着铁青色文身,个字比我高了一肘不到。”
“纽獵……白,是么?”学者迟疑了一刻后反问道。
“是啊,你认识他?”
“我和这头熊在昨天确实捡到了一个自称纽獵白的……一行寻死的男人。”
“——请告诉我你知道他在哪儿。”对方听了后浑身战栗,险些没站牢摔倒。
“他死了。主动为斑熊们所吞吃。看见东边那条枯竭的河道了么?顺着它往上游走,会遇到一个由数座巨石围起来的空地,整体像有底的王冠那样。那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白昼之光的地方。”
说完后学者抓着那头熊背上的索带后绕着那女孩儿走远,留她一个人掩面痛哭,长久的跪在大地之上。
“那女孩也要去寻死了。”白熊边走边嘀咕。虽然走了很远,也一直没有回头,但它依然能隐约听到通过冷风传来的女性的哭嚎。
“我告诉了她她想知道的——不然你还想怎样?”学者显得云淡风轻。
“……这就算这故事的结局么?”
“你不满意?”
“……我心存幻想。”
“往好处想。我的观察表明局悲惨的故事比起结尾美满的往往要被铭记的更久。”
“对凡人来说可能如此。可对我们什么故事听了一遍后就不再褪色,除非刻意删忘。”
“放松——就当是场新的尝试。而且我向你保证,节节败退、希望落空的结局才是世人的常态。”
“……或许吧。”
“向前看啦——前方总有几率撞见什么不同寻常。”
不管嗒幕跑的多快,她的手脚依旧冰冷。因为这些天来在胸腔一直燃烧着的火焰在听完那养熊的女人的话后,彻底的熄灭了。
她来晚了。还是来晚了。她该跑的再快一点儿。她该逼着她收买的守卫把送她出来的日子定得更早。她在听闻纽獵白被驱逐了的消息后不该再浪费时间和忒帝厘争吵,更不该遭到拒绝后把自己锁在房里花一整天哭闹。
当时纽獵白鲜血淋漓地被抬走的那可悲的一幕,竟然就是他生前的留给自己的最后印象。
嗒幕终于到了。这就是那个女人所说的“王冠”,她的哥哥死去的地方。
也许生存的意志依然倔强的起着作用——嗒幕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捂着随时会再度失声痛哭的口,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意外的没有斑熊的踪影。那些杀人凶手在啖食了她哥哥的血肉后一定还不满足,再度出发去供养它们肥癫的脂肪。嗒幕心里的恨意在火速延伸:在她找到纽獵白的残骨并把它们埋葬后,她会埋伏在高处,用弓箭把这群畜生一头接一头的射杀掉。她对自己的箭术很自信。但在那之前,显然她还是要先把她死去的家人找到。
顺着血腥味应当是很容易发现的。但嗒幕闻不到特别新鲜的血的味道。而种种味道的指引下,嗒幕最终发现的往往是各种各样风干已久的尸骨,有人也有其他动物,但绝对每一块属于刚刚毙命的纽獵白。
这是怎么回事?
“喂,喂,你们这群天杀的斑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有呼叫声在嗒幕后方。
“我说,你们都——都要上去了不是么?为什么有嫌弃的把我吐出来!”来人一边艰难的匍匐前进着一边骂道,“牙都嵌进去了!又松开!最后还叼着我的脚踝,把我拖到外边的沟里,扭头就跑!你们好歹——”
双方都发现了彼此。两人都刹那间僵掉。
“对不起……嗒幕……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妹子……忒帝厘似乎是个好新郎……”
“对不起……姑娘……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事情肯定不至于糟成这样……”
“嗒幕?你还在生气么?你肯定在生气……我要是你也永远无法将我原谅。嗒幕……你……听得见对么?”
“闭嘴。”
一个词就终止了纽獵白的喋喋不休。语言确实有它的力量。
简单的把那些新伤旧疮处理了一下后,嗒幕架着纽獵白的一条胳膊,搀扶着他在一块天然的石凳上坐下。他们此时在一个不知其名的地穴里,这里有炉子也有碗,有衣架还有床。纽獵白不知道嗒幕居然有着这样一个秘密基地,而且听她出发时的念念有词,这里很可能只是她诸多据点的其中之一。嗒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过去贵为酋长又亲为兄长的他都不知道?
“喜欢这儿么?”嗒幕边用长勺搅拌了一下正在烧煮的锅里边冷不防地问了见面以后的第一个问题。
“喜欢……这儿和外面比简直是天堂……这是你的据点么?”
“是我的。”
“刚好就在你救下我的地方附近?”
“没错。”
“直觉告诉我你不止有这一个藏身处。”
“这你管不着。”
“是是……是。”纽獵白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酋长和长兄的威信,嗒幕的一切他都无权过问。
“嗒幕……你——是怎么出来的?忒帝厘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他可是个纪律严明的酋长,决不允许族里的任何人去寻找一个被放逐者。”
“所以你是……偷偷逃出来的?”
“嗯哼。”
“那你怎么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
纽獵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尖牙般的东西狠狠的咬了咬。他知道很丢脸,但还是阻挡不住的热泪盈眶。
“嗒幕……你没必要这样……”纽獵白哽咽着。他头一次觉得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哭完了么?”
“没……没有……”
“那也给我打住。”嗒幕强横地说。她把缠在右臂上的一块绑布揪下递给纽獵白。“擦干净了。”
纽獵白成功忍住了苦意,接过那条布清理狼藉的脸庞。嗒幕回到火上的锅炉旁,用勺子尝了一口,旋即拿出碗盛了将满。她端着碗走到了纽獵白左旁。
“自己能喝么?”
“放……放在石面上。我……趴着用下巴舀。”
“那你喝吧。”嗒幕真的就按照他说的把碗放在那儿了。更绝的是纽獵白也真的说话算话,趴倒就拿嘴咬。
嗒幕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要哭,但表现出来的却是笑。嗒幕双手扶着碗底,防止他把碗里的肉汤全打翻掉。
“接下来你什么打算?”吃完汤肉后,纽獵白原地躺着休息。
“看你能不能捱过今天不死。”嗒幕把点燃的火盆端到纽獵白面前让他烘烤,自己却依然回到那篝火下坐着,背朝着讲话对象。
“要是死了呢?”
“就地埋了。”
“要没死呢?”
“还没想好……你还是死了好,这样我就不用考虑了。”
“……说的没错。你该恨我的。”
“确实恨。”
“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想亲眼看你怎么死——不成么?”
“嗒幕……”他再愚钝也该知道对方在生气。他真想过去那样,死皮赖脸的跟着她,说几句忏悔的话就能得到她的原谅。可他这次带给她的伤害是如此深重。他没资格去恳求她的原谅。
“成……当然成……但……当你过会儿见识过我的死了,也把我埋了——虽然不想麻烦你这么做的——之后你又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回不了家……去哪儿都一样。”
纽獵白看着嗒幕火光里安静坐着的背影,说不出话。他确信嗒幕此时若转过头来,绝对能看见她眼里噙满的泪光。
“……或许你依然可以回去。忒帝厘……他爱慕你不是?如果你真的要留在那儿,他绝对不会为难你。”
“我说过了。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要回——家,回黄金国,我们祖辈和父辈居住的地方——不是么?”
“我可没说要回黄金国。”嗒幕站起来,回身看着纽獵白,眼里迸现着他从没见识过的决绝,“我想回的是……家。”
纽獵白明白了。他也站了起来,看着对方。
他走到嗒幕面前,跪伏在地上,接着低下头,用右手从地上抓取一把泥土,均匀的撒在自己的头上。这是地母的人民乞求宽恕的最高形式,象征着道歉的一方愿意牺牲一切以获得对方的原谅。
“是谁在乞求原谅呢?”纽獵白听到上方冷冷的问。
“是纽獵白。他对世上最好的姑娘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正俯身盖土,哀求她的宥恕和涵谅。”
“纽獵白是什么人呢?”
“是耻辱的战败者,是被放逐的流浪汗,是连死亡都不屑接纳的滑稽和荒唐。”
“如果是这样的人,我绝不会宽恕。”
纽獵白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乞求不被接受。按照习俗他该用额头蹭一蹭地面,然后起身退让。
但纽獵白刚要这么做的时候,嗒幕却一把将他拉起来,双手狠狠锁住纽獵白的肩膀,牙齿在他的额头上一遍遍地啃咬。
“我唯一能原谅的,是比任何人都在乎我、不顾一切维护妹妹幸福的、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失去的弟兄——永远的哥哥。”
纽獵白顿时热泪盈眶。嗒幕夹得过分用力,牙齿也啃得他巨疼。但他却渴望对方再用力一点,提醒他自己还活着,提醒他此刻给予他痛的,就是他朝思暮念、永远无法割舍的嗒幕。
她依然需要一个安居之处,一个可信赖的兄长,一个最美满的家庭——要有健康可爱的儿女,以及自然的,卓越非凡、真心爱戴她的丈夫。
他的使命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