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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月光下的亚当和夏娃

2.1

五六十年代,马寅初曾提出要计划生育,后被毛泽东否定,当时全国各地正响应老毛“人多力量大”的精神,还提出“光荣母亲”口号。正值那个年代,良芬没有采取好避孕措施又怀孕了。老毛提倡多生多育,谁敢打胎呀?除非你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等疾病的证明,否则别想让大夫打掉孩子。良芬和少华真的不想要这个不速之客,要照看三个孩子实在是力不从心,可是没有自主权,只能把孩子生下来,于是就决定把老大和老二送到沈阳市孩子们的祖父祖母家。

沈阳市可以算是个历史名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36郡,沈阳隶属辽东郡,西汉时期沈阳已具有城市规模,称为“侯城”。1625年清太祖努尔哈赤把都城从辽阳迁到沈阳,并在沈阳城内着手修建皇宫,亦即今日的沈阳故宫。

翻开中国东北地图,你会发现一个现象,在东北三省近百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土地上,主要的大中型城市都集中分布在一条呈“T”型的铁路线。这就是百余年前由沙俄修筑的中东铁路及其南满支线即南满铁路。围绕这条铁路,日本人一手制造了二十一条、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伪满洲国等一系列在中国近代史上影响深远的侵犯中国主权的重大事件。没有任何一条铁路像南满铁路这样,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尽的战乱和杀戮。

一个掌管南满铁路的日本人,在沈阳市和平区修建了一栋日式花园洋房。它不是那种木制的老式房子,而是用灰色的砖块砌成,仿照四合院的格局建造的。所有墙壁和院墙的表面都涂上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灰色水泥,三米高的围墙上装有铁丝网和尖利的玻璃碎片。从远处可以看到尖尖的墨绿色屋顶和二十米高的灰砖砌成的大烟囱。

时间已经是解放后了,这栋房子依然完好无损,而且风姿不减当年,后花园有个很大的假山,山上有松树、柏树、白杨树、樱花树、梨树、山楂树、山丁子、紫穗槐、紫丁香和红叶海棠等几十个品种的花草树木。假山下,有一个隐秘的防空洞,洞里可容纳二十几个人。走到那里,总感到阴森可怕,布满藤萝的后面,有一个生锈的小铁门,终年上着锁。

最美的还是那一亩方圆的小湖,湖水清澈碧绿,像一块巨大的翡翠。站在拱形小木桥上,能够看见金鱼在水下快活地游来游去。夏日,坐在假山上的凉亭里,可见湖面上开满淡粉色的荷花,荷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婷婷玉立的少女在翩翩起舞,微风习习,送来阵阵浓郁的丁香花香。这一刻,你会感觉已置身于江南水乡。

一进前面墨绿色的大铁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株迎春花簇拥着三块“上水石”的圆形大花坛。“上水石”有数不清的毛细管子,水可以奇迹般地顺着管子往上走。花坛中盛开着五颜六色、有着双层花瓣的蚂蚁花(也称太阳花)。

以前,来访者只要按一下大铁门边的门铃,便会从木制的哨所里走出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哨所里,有登记簿、电话、竹壳热水瓶和几个写有“光荣入伍”大红字的搪瓷缸。

这里曾经是省长的寓所,后来成为省政协的家属院。他们专门为住在那里的省政协副主席和常务委员们配备了一名锅炉工、一名司机,锅炉工和司机的家属就住在紧邻大铁门两边的门房。但是不久,他们取消了警卫班。

这栋花园洋房是个只有一层的大房子,如同大饭店一样,小轿车可以直接停在带棚顶的门房前。它共有十九间卧房和一间花房,一间大厨房,一间洗衣房以及三个公用厕所。一进房门的左墙角,有一个高架子,上面放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房子里面铺设着一色的酱红色的宽木地板,有人走在上面就会发出“咚咚咚”清脆的响声。

六岁的陈海燕、四岁半的弟弟陈海浪与爷爷奶奶和十三岁的小姑陈小宝,还有胖阿姨住在其中的四间房子里。

海燕的爷爷叫陈维州,192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早年曾在英国教会学校读书,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他解放前曾当过北京市南口中学校长,解放后历任辽宁省政协第一届至第四届秘书长。

海燕的奶奶出身于辽宁省某县一个富裕的大家庭,她哥哥是个被共产党镇压的伪警察局局长。说来也巧,海燕的奶奶当时没有高攀大户人家子弟,是因为她不堪忍受缠脚的痛苦,致使她脚太大而没人愿娶,父母只好在她十六岁那年,把她下嫁给一个家境贫寒的穷书生,那人就是她的远亲,小她两岁的表弟陈维州。没成想若干年后,这个美丽大脚的苦命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令人羡慕的共产党高级官员的夫人。

陈维州与明媒正娶的老伴只生有一子,那就是陈少华。但是身边还有一个女儿叫陈小宝,只比自己的孙女海燕大七岁。

陈小宝的妈妈是陕西省咸阳纺织厂的年轻女工,当年党组织为了掩护陈维州的身份,让他们假扮夫妻生活在一起。与电视连续剧《潜伏》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假戏真做有了孩子。党组织经不起美丽大脚的哭诉,只好拆散这对老夫少妻,把陈维州调回沈阳。这个没有文化但非常善良的可怜女工,无法忍受离开爱人和孩子的痛苦,曾险些自杀,是一位工人救了她。后来她与这位救命恩人结了婚,生了一大堆的孩子。

海燕的爷爷奶奶把靠近电话的大房间作为会客厅,大概有四十平方米。两扇硕大的磨砂木框门扉虚掩着,一盆硕大的君子兰刚长出几颗橘红色的花蕊,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梨木制的长方茶桌,围绕着桌子,放置着数只米色布面的长沙发。几缕柔和的阳光从窗户洒了进来,映在梨木柜上的罗马闹钟上,微风轻拂,蓝色的窗幔轻轻地摆动着。

屋子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吴湖帆1951年画的彩色山水画《石壁飞虹》的复制品。画中的山势雄奇清峻,树木苍翠蓊郁,既呈现出北方山水雄浑厚重的风格,又蕴蓄着南方山水秀润华滋的特点。画幅上半部云气弥漫,气势磅礴,只见云雾缭绕在山水之间,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雾,哪是水。

其余的墙边,安放着一色的咖啡色落地大书架,书架前放有木梯子,书架上摆满几百本中英文书籍,有常见的马、恩、列、斯、毛和黑格尔选集等政治、历史、哲学、人文等书籍。

陈维州五官端正,红光满面,高额头,目光炯炯有神,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厚嘴唇,六十开外,戴着一副黑色塑料眼镜架的老花镜,坐在靠近窗户的单人沙发上,借着晚霞的日光在看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用英语大声朗读起来:“In Memory of Norman Bethune……”

“行了行了老头子,别念了,像念经似的。”海燕奶奶抿着微笑的嘴,两眼放射出喜悦的光芒,从圆形老花镜的上方看着自己的老伴说。

海燕的奶奶看上去总是干干净净的,走到她身边总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皂香。她的皮肤白白净净,几乎看不到皱纹,椭圆型的脸型富态又清秀,薄薄的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细细的眉毛弯弯的,修整得很考究。蓝色大襟咔叽布的高领,支撑着她的下巴高高的,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形象。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光溜溜的,挽在后面的发髻没有一丝乱发。她不但自己干净,也要求家里的一切都要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喜欢听评戏,最喜欢新凤霞的《花为媒》,时常有模有样地跟着收音机唱上几段。

十五岁的陈小宝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鼻尖上挂着汗珠。她不太像城里的小孩长得白白胖胖,更不像陈家的人都有一双聪敏的大眼睛,倒像农村的孩子黑黑瘦瘦的,厚嘴唇,脸上有几粒雀斑。她扑在陈维州的怀里,撒娇地说,“爸,我饿了。我要到门口买烤红薯。”

陈维州的脸上露出按耐不住的疼爱,他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你这周的零花钱呢?都花光了吗?”

“对。都花光了。”

陈维州从钱包里抽出一毛钱递给小宝。“好吧!下不为例。”

小宝偷偷地眇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小人书的海浪,府在爸爸的耳旁,低声地说,“我想买件红毛衣,参加十一游行时穿。”

陈维州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块钱的大票,悄悄地塞给小宝。小宝一溜烟地不见了。

“奶奶,我也要买烤红薯。”海浪放下小人书,抱着奶奶的大腿说。

“我的乖乖!”奶奶在海浪的头上亲了一口,斜睨着陈维州说,“自己的孙子不疼,疼谁呀?”

陈维州装着没听见,继续看他的书。

奶奶从大襟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海浪。“去吧!剩下的钱买小人书吧。”

“谢谢奶奶!”海浪接过钱,一溜烟地也不见了。

一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海燕把这一切都看见了,她的泪水“滴答滴答”滴落在作业本上,浸湿的几个小圈圈很快相连成了一大片。

陈海燕虽然有胖阿姨照看,却感受不到被宠爱。当奶奶把玩具从自己手中抢下来交给弟弟时,心中的怒气一下一下地往上窜,从小就读《孔融让梨》的海燕不得不让着弟弟,可是奶奶的强行夺爱让她无法接受,几次要反抗,都强忍下来。

特别让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难以释怀的是,胖阿姨下班后的每天晚上,海燕被爷爷奶奶指使到厨房给弟弟拿奶瓶,给小姑姑做夜宵,烙鸡蛋饼。每当她穿过漆黑的长走廊时,都吓得一身冷汗。致使陈海燕在她八岁的那年,爆发了一场流血事件。

2.2

周末晚上九点半,在这个大房子里,除了胖阿姨在另一端她自己的房间打毛衣外,没有别人。因为大人们都去看内部电影《红与黑》了。

当窗外那像柳絮也像芦花般的雪花,正在纷纷扬扬的从天而降时,陈海燕站在窗户边上,望着雪花缓缓飘下,大地被雪花装饰得像铺上白色的地毯一样。她心里正盘算着:明天正是打雪仗的好机会,该找谁一块打雪仗玩呢?

陈海燕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更加喜欢男孩子的玩法,爬树,上墙头,爬烟囱,向站在墙外黑暗处谈恋爱的恋人们头上撒沙子……别看她这样调皮捣蛋,可是她在学习上的确很优秀,经常受到数学老师的表扬。特别是她的作文,一向是全班的典范。那位嘴角上有着一个大痦子的语文张老师,后来被提升为本校的校长,常常让海燕站起来读她自己的作文。海燕的朗读与父亲一脉相承,绘声绘色,充满了激情,总能抓住全班学生的心。

而另一面,在海燕那乖巧伶俐的外表下,埋藏着刚直不阿的性格。

海燕当时在东北育才学校上小学,那是一所东北局和沈阳军区的干部子弟学校,以前实行供给制,学生一律住校。第一任校长是高岗的夫人李立群。最初在校190名学生全部是市级以上将军子女、烈士子女。他们学习苏联的教育理论和办学经验,并请苏联教育专家来校讲学。

每到上学的时间,育才学校的大门口总是车水马龙阻得水泄不通,小轿车的“嘀嘀”声,自行车的“呤呤”声,合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奏出一曲“早晨你好”的交响乐。

教室和走廊是一色酱紫色的宽条木地板,木桌椅浑然一体,桌面是斜的,掀开桌面可以把书包放进里面。打扫卫生可就麻烦了,还得把桌椅一块竖起来,对一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是个力气活,四五个小孩喊着“一二三”才能把桌椅竖起来。

教室的玻璃窗有两个人那么高,天蓝色的窗帘垂落两边。每个窗户下面都有用木条箱罩起来的暖气。黑板不是黑色的,而是淡绿色的玻璃板。

有一天,阳光从两人高的窗户中洒向教室,微风拂动着天蓝色的窗帘,海燕坐在连桌椅的苏式书桌前,两手背后,四目注视着张老师擦黑板。她右手大幅度地摆动带动了左手的晃动,姿势非常优美,海燕看得着了迷,心想,长大后自己也要当一名人民老师……正在海燕想入非非时,她的同桌飞脚踢了过来。这位全校臭名昭著的男生,是班主任张老师特意把他安排在海燕的身边,为的是让海燕帮助他。他在桌子上画一条分界线,当海燕不小心超过了那条线时,就用脚踢她,还故意地把自己的胳膊越界支在海燕的那边。海燕当然不让,他们在桌上推推搡搡,在桌下踢来踢去,老师的厉声喊叫也止不住他们“噼里啪啦”的打斗。瞬间,海燕掀起桌盖,从书桌里拿起铁饭盒,向那男生的头上砸去,只听他“啊”地一声惨叫,抱住头,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从那次饭盒砸人事件后,每当早上,司机把“伏尔加牌”小轿车停在学校大门口时,爷爷总是苦口婆心地叮咛海燕“有事找老师,千万不要动手打人。”然后才去上班。

“姐,我饿了。我要喝牛奶。”弟弟海浪睁着睡眼朦胧的眼睛说。

“不去!要喝,你自己去拿。”海燕仍然站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纹丝不动地答道。

“你要是再不去,我给奶奶打电话告你。”海浪经常使用这一招。

“你去打呀!我说不去,就是不去!我从六岁开始就给你拿奶,你现在也是六岁,为什么自己不能去拿?”海燕转身冲弟弟说。

陈小宝正在读苏联内部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第二部》(萧洛霍夫著),当时买这种书需持省军级介绍信或购书证到指定的内部书店购买。陈小宝放下书,冲着海燕喊道。“海燕!去给弟弟拿奶!顺便给我煎两个鸡蛋。”

海燕仍然无动于衷。

海浪扔下手中的《小布头历险记》,用力推海燕说,“去去去!去给我拿奶!”

海燕一股怒气冲上头顶,转身把海浪打翻在地,骑在他的背上,抓住他的头发,抡起拳头就打。

陈小宝见事不妙,一把抓住海燕的拳头,试图把她从海浪的身上拖下来。结果海燕不肯松手,这一用力,把海浪的头发揪下来一撮,上面还带着血淋淋的一块头皮。

海燕像一条疯狗似的又扑向陈小宝,在她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立刻喷射出来,痛得陈小宝倒在血泊中大哭大叫起来。

此时,爷爷奶奶破门而入。奶奶抱起欲哭无泪的海浪大声嚷嚷,“我说海燕呀,海燕!你怎么这么狠呢?他是你的弟弟呀!你说你,我可怎么整治你呢?”奶奶举起巴掌像是要打海燕,吓得海燕闭上眼睛等着挨打,但等了半天也没见巴掌下来。

爷爷抱起陈小宝,大声喊道:“快叫司机把车开过来!送他们上医院。”

奶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造孽呀,造孽!”

第二天早上,当陈海燕一出现在大厨房的门口,在那里做早餐的人们都停下手中“叮叮咚咚”作响的声音,像迎接一位凯旋归来的勇士似的一同把目光转向海燕。

已经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个奇大无比的木头餐桌边吃早餐。餐桌上放着豆浆、油条、馒头、稀饭,还有鸡蛋和咸菜。海燕低下头,静悄悄地走到饭桌前坐下,没看一眼已经坐在那儿吃饭的爷爷奶奶,等待胖阿姨给她上饭。胖阿姨把最大的一根油条递给海燕,又盛了一小碗豆浆给她。

胖阿姨的名字叫吴彩凤,约莫三十岁出头,长得又白又胖,很像莫泊桑小说《羊脂球》里的妓女,有个浑圆的胸,手指肥得像香肠一样流油。奶奶说胖阿姨是个老处女,那时才六岁的海燕不知道什么叫处女,只知道胖阿姨是她见到过所有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个。

坐在海燕身旁的刘明究爷爷,摸着海燕的头,笑眯眯地说:“小海燕,你还好吧?”

刘明究是原国民党财政厅厅长,如今是民主党派民革的民主人士,也是省政协的副主席。他的长像酷似《停战以后》电影里的国民党师长,在他白白净净的脸上很明显能看到几块老人斑。他总是披着一件带有貂皮毛领的呢子大衣,从来都是文质彬彬,不慌不忙,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情绪十分稳定。

“小海燕,王爷爷再不想看到昨天发生的流血事件啰。”说此话的是省政协常务委员王义亭。他曾经是张学良的秘书,九三学社的负责人。跟在王义亭身后的是他的老伴王奶奶。

王义亭是东北人,在他九岁时与大他四岁的王奶奶圆房,蹊跷的是他只与她同过两次房,王奶奶便为他生下一男一女。王义亭曾经还有一个姨太太,是奉天有名的交际花,没有儿女,直到她去世,王义亭才把王奶奶从乡下接来。

王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裤管常用一条二指宽的黑布条缠绑起来。她做得一手好菜,只是没有文化,脑筋不太灵光,说话常常颠三倒四,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她总是穿件藏蓝色的大襟衣,脑后一个疙瘩髻从来就没有变过。海燕刚到爷爷奶奶家时,还以为她是王义亭的女佣呢。

随后走进来两位有说有笑的老人,一位是真正的原国民党师长王礼环。北京人,四方大脸,身材魁梧,说话声音洪亮有力。但是有一只只会直视而不会转动的假眼珠,可能是打仗留下的残疾吧。

另外一位是头戴水獭皮帽,身着对襟绸袄的省政协常务委员鲁穆汀。他是民盟的负责人,过去是天津某银行的老板。老伴已去世,一儿一女都在天津工作。他的女儿长得很像他,总是笑眯眯的,细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个芭蕾舞演员。

唯一的一位老人没有出现在早餐的厨房里,他叫曾健虎,是个战犯,曾经与戴笠共事多年。他是四川人,已经八十多岁,但看上去顶多只有六十几岁。别看他五大三粗其貌不扬,却有个令人羡慕的电影明星老婆。因为老伴刚去世,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看着老伴的旧照片。根本想不到,一名杀戮过无数烈士的刽子手竟然那么柔弱情长。

大家都做好了早餐,端到大桌子上,坐下后,一边吃早餐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鲁穆汀嘴里嚼着馒头说:“义亭,张学良是什么时候吸毒的?”

王义亭边喝稀饭边说:“1925年,张学良的老师和副手郭松龄起兵反对张作霖,张学良左右为难,可能是抑郁造成他开始吸毒。后来,张学良因得病住进北平协和医院,重新又开始吸大烟,不能自拔。”

“礼环,辽沈战役解放军大获全胜,背后是否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情报战呀?”刘明究不动声色地问。王礼环说话声音洪亮:“王化一通过朋友关系联络到国民党116师师长刘德裕、东北剿总军法处执行分监部中将主任赵毅和我。胡圣一争取了国民党新编东北骑兵军军长王照琨。在沈阳解放前,王、胡成立了‘和平解放沈阳委员会’,秘密召集我们开会,主要将领有邱立亭、赵毅、刘德裕、许赓扬、秦祥征、张如彬,商定大家和平解放沈阳的事,还讨论了活捉卫立煌的计划。他妈的秦祥征把活捉卫立煌的计划告诉了他的好朋友沈阳市长董文琦,要他和大家一同脱离蒋介石,立功受奖。没想到董文琦这小子老奸巨猾,满口答应,转身就去告诉了卫立煌。卫立煌见大祸临头,和董文琦跑到机场,坐最后一架飞机逃跑了。10月31日解放军兵不血刃进入了沈阳。”

“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大家都没什么事,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吧。”陈维州说。

“好!”大家都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看着陈维州。

陈维州环视一周问:“马克·吐温大家都知道吧?”

“爷爷,我不知道。”海燕一直坐在那儿听大人们说话,冷不丁地开口说话,他们才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儿童听众。

陈维州笑眯眯地对孙女说:“马克·吐温是美国的幽默大师、19世纪后期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马克·吐温’是他最常用的笔名,一般人认为这个笔名是源自他早年当水手的生涯,英文的意思是‘两个标记’,就是水深两浔的意思,1浔大约是18米,这是轮船安全航行的必要条件。他的代表作有《百万英镑》、《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等。海燕,等有机会,爷爷带你去看《百万英镑》电影。”

“嗯!谢谢爷爷!”海燕点头笑了。

只见陈维州把嘴一抹,把盛稀饭的碗推到一边,继续讲道:“一次,马克·吐温应邀赴宴。席间,他对一位贵妇人说:‘夫人,你太美丽了!’不料那夫人却答道:‘先生,遗憾得很,我不能用同样的话回报你。’头脑灵敏、言辞犀利的马克吐温笑着回答:‘那没关系,你也可以像我一样说假话。’”

“维州学贯中西,讲得好!”王义亭很瘦,下巴的皮已经耷拉下来,说话时吐字不太清楚。“我来讲个典故吧。话说乾隆皇帝得到一幅《百鹅图》,就召集翰林苑大臣为图题诗。大家害怕不称皇帝的心,都不敢轻易下笔。只有纪晓岚没有顾虑,提笔便写‘鹅鹅鹅鹅鹅鹅鹅’,一连写了七个鹅字,大家都不知道他下文该怎么写。只见他接着写道:‘一鹅一鹅又一鹅’,群臣见后禁不住哑然失笑,窃窃私语:这也算是诗吗?纪晓岚却不屑一顾,挥笔写下了后两句:‘食尽皇家千盅禄,凤凰何少尔何多?’乾隆看了,连连拍手称赞好诗。这首诗前两句虽然起语平淡,然而后两句却题意突转,由鹅论人,讽刺了身踞高位吃白饭的群僚,使这些碌碌无为的人们再也笑不出来,只剩下自惭形秽。”

“好个纪晓岚!佩服,佩服!”大家称赞道。

“我来讲个自己的故事好吗?”鲁穆汀操着天津话说。

“好!来个真格的!”大家齐声说。

鲁穆汀不紧不慢地说:“记得一次我们银行年终会餐,热菜中有一盘红烧鱼,使我想起一件难忘怀的往事,便讲给大家听。我去英国留学之前,和我的心上人订了婚。两年后,我用全部的积蓄为她买了一只名贵的钻戒,但在我回国的船上,突然看见报纸上登载着我的未婚妻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启事。我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愤怒地将我精心挑选的钻戒抛向了大海。几个月后,我在一家天津餐馆吃晚饭,鱼端上来了,我心不在焉地把鱼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突然牙被一个硬东西咯了一下。你们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吃到了什么?”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戒指!”

“不!”鲁穆汀凄凉地说,“一块鱼骨头。”

大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早餐,又开始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2.3

临近八月十五的月亮更加皎洁明亮,月光如流水般静静地辐射在荷塘里的荷叶和莲篷上,它悄悄地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外流泻进来。月光进了屋,如清凉纯净的水流动着,海燕浸在月光里,身心无比清爽,这时候一种奇异的宁静来到心间。此时的您,能体会到一个八岁多孩子心目中月亮的神奇和可爱吗?

晚风携带着紫丁香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促使海燕更快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突然,海燕一下子醒来,从对面胖阿姨的大床上隐隐约约传来“哼哼叽叽”的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海燕不知自己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因为她的视线被一床大被子挡住了。她轻轻把被子挪开,借着月光,看见一幅使海燕永生难忘的画面。

只见在这皎洁清澄的月光下,有着雪白浑圆身体的胖阿姨面朝下,跪趴在床上,屁股撅得老高,下垂的双乳有节奏的左右晃动着。锅炉工黄大海赤身裸体,挺着肌肉发达的胸脯,用腹部一下一下地顶撞着胖阿姨的屁股,伴随着胖阿姨身体里发出的声响,海燕被这意想不到的画面惊呆了。

海燕屏住呼吸,仿佛自己化成了月亮,既羞涩又贪婪的任凭视线匐匍在他们身上,这就是海燕第一次得到的性启蒙。正因为这个奇异的画面,潜移默化地驻足在海燕的脑海里,她自小就认为性是快乐的事情,是美好的。但是,等到自己亲身体验它,已是二十来年之后的事情了。

1966年的盛夏天,沈阳的气温高达摄氏38度,太阳几乎天天恣意横行,下午两三点钟,更是一天里最难熬的时候,马路路面焦干、滚烫,柏油被太阳烤得变软了,人们走在上面就像是走在棉花糖上。空气又热又闷,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似的。整个世界刺眼得亮,令人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处在这“蒸笼”中的人们,似乎也都变成了热腾腾的馒头,脑门鼻尖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淌。那时,人们的行为、脾气也变得古怪易怒了。

在这盛夏溽暑中,十一岁的小海燕过着好久不曾享有过的畅快日子,同时也是许久不能上学的孤独的日子。

男士和男孩都赤膊在家打牌、看电视,消磨时间。即使平时温文尔雅的海燕,这时也静不下心来学习,写功课,终于顾不上斯文,也赤着脚、短裤、背心的躲在家里看抄家弄来的《西游记》。

突然,海燕隐隐约约听见大门口有高呼口号的声音:“打倒大破鞋吴彩凤!”

陈海燕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换拖鞋,冲出门外。只见锅炉工黄大海的老婆,一个奇丑无比、瘦骨嶙峋的农村妇女,跳到人圈中间,指着胖阿姨的鼻子叫道:“你这个大破鞋!擀面杖不解渴,就去找电线杆子……”

胖阿姨头上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写着“打倒大破鞋吴彩凤”几个血红的大字,脖子上挂着六七双破旧皮鞋,那分量至少有二十斤以上,要不怎么坠得细麻绳已快嵌进肉里了。她低着头,弯着腰,脸上的汗珠“滴答滴答”滚落到地上,很快汗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吴彩凤头发又黑又亮,黄大海的老婆看着就来气,她让居委会几个人按着吴彩凤,拿把剪刀上去就给她剪成个阴阳头。然后,这个上去扇个嘴巴子,那个上去踢一脚,把吴彩凤折磨得简直没人样了。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情绪高涨,大过了一把闹革命的瘾,喊口号喊得向天上乱蹦,个个脸红脖子粗的非常投入。街道主任徐大妈领头举臂高呼:“打倒大破鞋吴彩凤!”

三四十个人应和着,“打倒大破鞋吴彩凤!”有人弄来半盆浆糊刷在一块栓有麻绳的纸盒牌子上,贴上“大破鞋吴彩凤”几个歪歪斜斜打着红叉的大字,然后挂在吴彩凤的脖子上。

海燕看见胖阿姨在哭,泪水和着鼻水往下淌,细麻绳已快嵌进肉里了。海燕真想跑上前去把那细麻绳换个位置,让它不会越陷越深。海燕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细麻绳已嵌进了她自己的肉里似的,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那以后,胖阿姨不再见人。过了没多久,她在海燕家后花园的松树上上吊自杀了。海燕从此不敢到后花园去,因为她怕见到胖阿姨那冤屈的鬼魂。

破“四旧”时斗“破鞋”也算得上是“文革”舞台上比较热闹的一个小品节目,“破鞋”泛指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破鞋”就是那时的靶子,全国各地城乡基层都不难找出几个“破鞋”,“文革”也用不着讲什么证据,疑似“破鞋”也就可以了,斗错了也是正常的,难免的,群众运动嘛,两报一刊社论经常说红卫兵斗争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文革”其实是很荒唐可笑,不成体统的。没多久,真正搞“破鞋”的锅炉工黄大海,摇身一变竟成为了一名工宣队队员住进了东北工学院。

每当海燕回忆那段不光彩的疯狂岁月时,她都会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从小就迷恋歌舞的海燕曾经是育才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到中山公园教大家跳忠字舞。学校学生跳起忠字舞与街道居民就大不相同,还真有点专业水平。有高音喇叭放歌曲唱片,大家都穿着整齐的草绿色仿军装,戴着红袖标,站着方阵,跳起舞来虽然不能算做十分优美,但很有气势,造型也不错。舞曲主要有:《敬爱的毛主席》、《北京的金山上》、《青稞酒》、《雪山上升起了红太阳》、《毛主席的光辉》和《金珠玛米亚古都》等。大学文艺队演出的忠字舞就更是多姿多彩了,他们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舞蹈动作与迈克杰克逊式的抓挠武打简直太像了,加上狂热的音乐伴奏,如果让迈克杰克逊跳《忠字舞》,再拍成MTV,“文革”遗产就能走向世界了。

海燕很趾高气扬了一阵子,因为自己是红五类,连住在大门口的汪司机的帅哥儿子也会恭恭敬敬地给她开门,每当他见到海燕,眼神中都会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虽然海燕没有上台批判过自己的老师,没有抄“地富反坏右”的家,但是这些活动都随大流参加过。后来,又扒火车串联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满含热泪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2.4

1967年2月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革命师生和红卫兵进行步行串联问题的通知》,要求外出步行串联的学生应当回到本地本学校去,全国停止长途步行串连。

串联结束的那年,海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好不容易回到爷爷奶奶家,不巧又遇上了倾盆大雨。伴随着电闪雷鸣,雨水像从塌下来的天边倾泄下来,一阵狂风吹来,令人根本无法站立。

当海燕走到家门口时,已淋得像个落汤鸡,红卫兵的红袖章和绿军装紧紧箍在她的身上,她上牙磕碰下牙,身子瑟瑟发抖。

只见爷爷奶奶家的房顶上、假山上、围墙外一圈,站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端着三八式冲锋枪。

海燕刚挨近大门,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操着标准的山东大葱腔问,“你是哪啦?”

“这是我的家。”海燕说,继续往里走。

他把海燕拦住,“站住!嘛人不能进。站在那边去!”一声闷雷巨响后,紧接着是一道划破天空的闪电,他吓得一缩脖子。海燕恨不得上去咬他一口!此时她真正体会到有家不能归的心情是多么的无奈。

海燕站在门外被雨淋着,不知气的还是冻的,她身子一软,坐靠在大铁门旁边的墙上。过了一会儿,一群解放军战士押着爷爷走出来。海燕跳过去,喊着,“爷爷,爷爷!”

大兵用枪拦住海燕,推搡着她,使她无法靠近爷爷。爷爷的双手被手铐铐在背后,雨水已打湿了他的白衬衫,现出他那还算结实的肌肤。他急忙冲着海燕皱皱眉,摇摇头,意思是说“不要管我。”

一个大兵把绿色军用卡车的后挡板打开,推海燕爷爷上了卡车,并给他挂上一个白色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大叛徒陈维州”,在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个大叉叉。

所有住在这个省政协家属院里的刘明高、王义亭、林礼环、鲁穆和曾健虎分别站在前后四辆卡车里,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大牌子,背后都站着两名解放军战士。

卡车启动了,向远处驶去。海燕急了!只有十二岁的她,不知哪来的那股劲儿,竟然挣脱掉拉着她胳膊的大兵,冲向卡车。

海燕拼命地跑呀跑,不愧她曾得过百米冠军,她甩下了一群追赶着她的大兵,跑出大约50米远,追上了卡车,只见她用跳高的技巧,全身用力往上一蹿,双手抓住挡板,一条腿跨上去,一翻身,跃进卡车车厢里。

一个大兵惊慌失措地用力拍打着驾驶室的顶棚,“停车,停车!”也许是雷雨交加的声音太大,也许是那司机本身就有点聋,卡车继续往前冲着。

一个当官的看卡车没有停,便把海燕按倒在车厢的一角,“你这小姑娘,咋这么能呢?”

海燕因为心跳过快,晕了过去。

当海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监狱审讯室里的大桌子上。

“我爷爷呢?”海燕坐起来,瞪大了眼睛问坐在她身边的女看守。

女看守还满亲切、满幽默地问:“小姑娘,你爷爷住在这里不走了。你是想回家呢,还是想待在这儿?”

“当然是回家喽!”海燕斩钉截铁地说。

海燕看了看周围一排排的牢房心里并不害怕,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她的目的达到了,总算知道爷爷关押在哪个监狱了。

那些统战人物大都死在“文革”中的游街批斗或监狱中,只有刘明高和陈维州活了下来,“文革”后,他们恢复了原职,这是后话。

陈海燕从“红五类”一下子跌落成“黑六类”,她的爸爸妈妈也被抄家,挂牌子,游街,批斗。

1966年516通知下达以后,陈海燕的奶奶被下放到农村,父亲母亲被关进“五七干校”的牛棚,实际上等同于关牢房,不准回家。那些所谓的“牛鬼蛇神”即是:走白专道路的知识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艺界的“才子佳人”等。他们都集中关在干校一处农场的草屋中,两排大炕睡三十来个人,吃住在一起,要做的事情是:被批斗、挨揍、写检查、干农活等等。

有一个原来在陈少华手下工作的人加入了造反派,是个小头头。他劝良芬与陈少华离婚,还许愿把她送到苏联。良芬曾言辞犀利地拒绝了。他不死心,经常逼良芬写揭发陈少华的材料。良芬心里明镜地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最后逼得她无奈,只好以上吊自杀来反抗。但因为上吊的麻绳太细,故而自杀未遂。此举惹怒了那人,良芬被罚关禁闭一个月。

梁汉臣的苏联老婆梁娜莎哪受过这样的折磨,被整的实在受不了,吸取了良芬自杀未遂的经验教训,做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竟然用一根筷子把自己了结了。就是她把筷子对准自己的耳朵,向墙上猛地一撞。

后来,良芬从牛棚被放回来,恢复了工作,在黑龙江某农业研究所当出纳,每月工资52元。那时,县里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工资标准分18个等级,科员21~24级,21级50元。因为地区差,黑龙江的工资高2元。

良芬和四个孩子搬到离工作单位很近的一个小镇。镇子的大多数住户是农民。良芬租了一栋有两间卧室、一个灶房的农民小平房。他们养了很多鸡、鸭,还有一头小猪。后院没有院墙,有一小片黑土地。他们种了些大白菜、土豆、茄子、大葱、辣椒和雪里蕻等,足够他们享用一年的副食了。

那时,陈少华每月发二十几元生活费、粮食定量才二十几斤。这点粮食根本不够他吃,经常自己要花钱买些高粱米或是玉米面来填补那总是饥肠咕噜的肚皮。良芬用这点微薄的收入养活四个孩子,并每月寄钱给三个老人,还要经常做些吃的送给陈少华。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良芬是苦孩子出身,她知道如何在贫瘠的环境中生存。虽然良芬生长在陕南,那里与东北的气候和生活条件相差甚远。可是她从当地的农民那里学到了许多适合当地寒冷天气的生存技巧。比如,良芬在后院挖了一个地窖,窖里放了一个梯子,那里存放着过冬用的大白菜、土豆、白萝卜和红萝卜等。秋天,良芬把自家种的茄子摘下来,蒸熟,每个茄子的中间还抹了很多盐和大蒜,这样不会变质。然后一层一层地码在一个巨大的泡菜坛子里。到了冬天,在一口磨盘大的铁锅中,放一葫芦瓢水,周围贴一圈玉米面大饼子。刚出锅的焦黄的香喷喷的大饼子,就着蒜茄子吃,别有风味,不比南方的面皮子差。

良芬还学会了做大酱。她买了一口大酱缸,把煮熟的黄豆用搅肉机绞成均匀豆泥,制成酱坯。将酱坯放在室内阴凉通风处,晾至三、五日,经过约一周时间,里面长了白毛而成为酱曲。然后放进缸里,放些水,撒些盐,用一块白布蒙在酱缸上,用麻绳系紧,放在阳光足的地方晒。每天太阳出来后,良芬都要用耙子捯,酱耙是用木头做的。等酱缸里徐徐冒出气泡来,散发出来阵阵酱香,上面还飘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就可以吃了。陈少华最喜欢吃的是小黄瓜和甜青椒蘸大酱,嚼起来有一种脆生生的声音。

对良芬来说,在黑龙江生活的那些年,最难熬的是冬天,最难过的是一年四季见不到一粒大米,最可怕的是妻离子散。

有一年的冬天,海燕记得很清楚,雪下的很厚,超然的冷。如果鼻涕留下来不赶紧擦,一会就结成了冰。十五岁的海燕带着大妹、小妹去到医院的锅炉房检煤核。海燕戴着破了洞的线手套,像小鸡啄食似地从冒着热气的白色煤渣中捡起尚未完全燃尽的灰黑色煤核。突然,放哨的小妹大叫起来:“姐姐,锅炉工来了,快跑呀!”

那个锅炉工有五十开外,穿着一件像大庆油田“铁人”王进喜穿的厚棉袄,只是破旧得露出了棉絮,头戴大狗皮帽,气急败坏地追过来,因为海燕提着满满的一箩筐煤核跑不快,被他抓住。他揪着海燕的小辫子连踢带打,还抢走了他们的篮子和用铁丝制成的耙子。

海燕被打得鼻青脸肿,两个小妹抱着姐姐大哭。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打人场面,而且被打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三姐妹被冻得上牙磕下牙,忙一天没有收获,怎么向妈妈交待?海燕看着哭肿眼泡的小妹,心痛地拉着她的手往家走。快到家时,海燕告诉两个妹妹不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

当他们进家时,看见妈妈抱着海浪大哭。原来海浪用自己做的四指铁套环把欺负他的小流氓打个半死,正在医院抢救。

妈妈边哭边数落着海浪:“儿子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欺负你就得忍着!因为你爸爸是走资派。我们家现在的状况你还敢打人?说不定他们说你是阶级报复,把你判刑,送到监狱,我们还要给小流氓的家一大笔钱。如果小流氓死在医院,你就会被判死刑,我唯一的儿子就没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海燕和两个妹妹跑过去抱住妈妈哭了很久很久,她们的委屈妈妈何尝知道?突然,妈妈冷不防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海燕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怎么还能笑起来?妈妈是不是疯了?

海燕那天晚上没敢睡觉,她侧耳旁听着妈妈房间里的动静,想着可怜的弟弟和自己在一起的往事。

海燕和弟弟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去拾粪,在冰天雪地里找猪、牛、马粪,然后把拾来的粪堆成一个一个一立方米的小堆,等着农民来收购。弟弟拾的粪总是比海燕的多,也就是说他赚的钱比姐姐的多。他们都会如数地把钱交给妈妈,为贴补家用。

他们一旦看到火车站停着从大兴安岭运来的树杆,就趁着火车头加水的功夫,和二三十个孩子一窝蜂地爬上车厢,拿着用钢筋打成的锋利戗(qiang)子扒树皮。戗刀是一根粗粗的钢筋,前面打成一个扁平的铲刀,后面折一个弯。用力把戗刀的前面插入树皮里,在后面折弯处用力一推,然后往上一撬,顺势把树皮一拉,一大片树皮就揭下来了。

与其说是“戗”树皮,不如说是“抢”树皮。因为不到两分钟,铁路工人和乘警就会跑过来把他们赶跑。他们个个练就成超然的功夫,快速地戗,用力地扒。别看时间短,几下子就能戗出一大筐树皮来。拿回家晒干后,放进灶火里点燃,拉几下风匣,火旺得不得了。

弟弟海浪总是比大多数男孩子戗的树皮多,更甭提海燕了……这次弟弟栽在那个小流氓手里,凶多吉少……后来,海燕胡思乱想了一阵,实在熬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拂晓之时,突然一阵狗叫,把海燕从梦中惊醒。她赶紧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跑到妈妈房间,却不见妈妈身影,只见有一张白纸放在妈妈的枕头上。海燕知道大事不妙,泪水夺眶而出。

海燕拿起妈妈的“遗书”,透过泪水,看不太清妈妈那被泪水冲淡的笔迹。“我亲爱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们,没有把你们抚养成人就走了。希望你们,包括你们的爸爸,原谅我。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悲痛的事情在我们家发生。你们自己多保重,有空常去看看爸爸。爱你们的妈妈。”

海燕的头“嗡”地一下变大了,信从她的手中掉到地上。她跑去把海浪推醒:“海浪,海浪!快起来。妈妈要自杀,快去找!”

北风呼啸着,雪花摔打着。他们姐弟俩奔跑在荒郊野外,把视线投在每一棵大树和每一段铁轨上。

虽然是数九寒天,海燕顺着铁路却跑得大汗淋漓。她心里喊着:“妈妈您在哪儿?千万不要离开我们!您为什么不想想您的大女儿?我已经十五岁了,已经长大了,会帮您的啊!”

渐渐地天边露出了曙光,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了。

突然,海燕看到一小团黑色的东西搁在铁轨上。一线希望促使海燕跑得更快了。

果然是妈妈,她缩圈着身子躺在铁轨上,被冻得已经奄奄一息了。海燕铆足了全身的力气,背起妈妈踉踉跄跄地往医院走去。

妈妈被救活了,可是因为天气太冷,冻掉了她的几个脚趾头。

“文革”像是反右斗争的继续,每当陈海燕回忆那段日子,便联想到“法国大革命”,克里姆林宫的“十月革命”和西伯利亚的流放者。同一个民族的人被自己本民族的人残害,心灵的创伤并不亚于被希特勒蹂躏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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