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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执念

晨曦的光束并不猛烈,是秋末初冬时节里带着柔和的温暖,穿透云层,从万丈高空到达这片柔软的土地。

半山腰有风,不大,却濡湿了过往来人的双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焚香烟味,夹杂一点淡薄的花香。园区入口处有一座小木屋,未加修缮,木屋主人煮粥的香气和青烟自木板缝隙缭绕,缓缓将整座木屋笼罩在袅袅炊烟之中,朦胧一片,难窥虚实。

顾双儿是在立冬这天正式下葬的,骨灰供奉在桐乡镇的公墓园区188号,吉利的数字,园区位于桐乡万虔山,依山傍水,倒是个不错的地界。

万虔山顶有座庙,离半山腰有些距离,庙不大,供奉的香火不多,是以只有本地老人方才晓得山顶有座这样的小庙,统共不过三五个和尚,每日焚香诵经,木鱼念珠的声音总似有若如地飘下山腰,倒是应了那个“虔”字。

老一辈的桐乡人过世,骨灰安葬于园区都会请山顶的和尚来念经文,常念的是往生咒,超度亡灵清净业障。

三个和尚披着袈裟,跪坐在墓碑前,双手合十,有序地拨弄念珠,双目紧闭,念一句便拨一下念珠,珠串摩挲发出好听的碰撞声。

黑衬衫,黑风衣,黑裤子和黑皮鞋,冼宇今天的穿搭契合沈式穿搭法则,一身黑。

出于对墓碑主人的尊重,冼宇走到一旁抽烟,风不大,不过他擦了许多次火柴才勉强燃起一棵火苗,火苗乱扑,费了几根火柴终于点燃一根烟。

一夕间,薄薄的烟幻化成幕布,一身暗影在白寥寥的烟雾中凌乱,唇边是一个明显的红色光点,吐气的同时,心口处的痛感逐渐加深,像被海水包裹抽干氧气,一边抵御疼痛,一边拼命喘息。

胸腔跳动的频率漏了两拍,他疼得皱眉,烟吸入肺的动作变得狠戾,企图通过尼古丁和焦油来缓解缺氧的痛苦。

徒劳无功,反而沾了满身烟草味。

柯晨在台阶上找到他,一个落寞寂寥的身影,在立满石碑的园区里极为显眼,是那圈烟雾的功劳,否则静默如石碑,一眼是瞧不清的。

话到嘴边还是转为公事,轻缓平煦,“京都有个实验室流出来一份报告,是关于TPO这个物质的,送检人也查到了,是H市市长的儿子席池。”柯晨坐在他旁边,鼻腔浸满烟的辣味,很呛,“已经派人把消息压下来了,送检样本不多,我初步对比一下和黑市上流通的一款药成分相似,报告我传到你邮箱。”

冼宇低低地应了一声,喉咙沙哑,指尖揉搓眉骨和太阳穴的位置,“这件事暂时不用查下去,只要把消息压住。”

TPO物质的安全性有待商榷,如果TPO已经制成成药在坊间流通,消息传到国内医学界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席小公子不傻,给了不少封口费,不过在京都能力有限,消息还是在几个实验员之间不胫而走。”柯晨在数地上的烟头,火柴根的数量倒是比烟头多上许多。

冼宇把烟头按灭在石板路上,起身离开。

风吹乱了他长到眉毛的头发,露出额头白净的皮肤,像失重的人在太空行走,迷茫又无助。

潜行在漆黑的深海中,将他的心搅和得一团乱麻。

领头的小和尚他是见过的,他引以为傲的惊人的记忆力把小和尚的面孔印在脑海中,即便比起五年前小和尚的眉眼张开了个头也高上许多。

掌心合十,十分虔诚的叩拜,“小师傅。”

那个小和尚似乎同样没忘记他,朝他弯了弯腰,“冼施主,节哀顺变。”

修读佛法经文的人看事物总比芸芸众生更透彻,那些梵文音译并不比医术更易诵读,寺庙清净无需为琐事烦忧,每日单调地添烛扫地之类的琐事,倒叫他对从前的记忆深刻。

同五年前一样,冼宇学着小和尚的手势,谦卑地敬礼,面对神佛,凡人皆是谦卑的,“多谢小师傅。”

不同的是,五年前是为贺千羽而道谢,如今,是为顾双儿道谢。

小和尚披着袈裟,腰间束了封带,缠着一个簿兜子,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粉色的发卡,摊手递到冼宇面前,“贺施主之前走的匆忙,落下了这个,冼施主与贺施主相识,只能劳烦代为转交了。”

粉色的发卡保存稳妥,历经五年,粉色的蝴蝶结些微褪色,泛着浅浅的白,相同款式的这枚发卡贺千羽有许多,都是同一个人送的,只送粉色的发卡,毫无新意,依稀记得近几年,没在贺千羽身上看到类似的发卡。

思及此不禁叹惋,韶光易逝,五年前贺千羽带着稚嫩的执著一步步弥足深陷,而今已冠上他人姓氏,而他再回到万虔山是一场葬礼。

时间作壁上观,从容注视生老病死,悲伤和分别,痛苦和欢欣,记忆留住它们,喜悦或遗憾,幸福或无奈,由青葱少年到垂垂老矣。

阿辞,退出所有曾经记得他的人的记忆长达七年之久,因为一枚发卡,掩埋尘封的记忆逐渐清晰明了,回到五年前,万虔山顶的小庙里。

少女寻觅少年的踪迹,不惜相隔万里,不惜远赴山林,拼尽所有,耗尽气力,像一场盛大的追逐游戏,赤诚坦率,毫无保留,最终只感动了她自己。

“多谢小师傅。”

多谢世上有如此许多心怀赤子之人,慰藉他尘封固守的执著。

“贺施主寻到那人了吗?”小和尚问的坦诚磊落,一双清澈的眼睛如泉水般明净。

回忆贺千羽在墓地昏倒的消息传到桐乡,冼宇平淡地开口,“找到了。”

能坦然面对阿辞的墓碑代表贺千羽承认了,承认阿辞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了她。

小和尚再次拜了拜,“岁月往复,贺施主能放下执念是莫大的庆幸。”

话毕,小和尚领着两个师弟回庙里去了。

冼宇握着那枚发卡,眉头微蹙,贺千羽奉阿辞为神明,偏执到极端的魔障,是真的,放下了吗?

易明洋摘了一朵草丛堆里的野花别在耳后,挑着妖艳的眉毛,“冼少今天不是和小宁宁有约?”

柯晨难得露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恐怕这位沈小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席池的生活圈子很干净,父母将他保护的很周到,与此同时,在甘雪君的血液测试中发现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服用这款药,药是在最近才停的,两个看似毫无纠葛的人唯一的牵线是沈星宁。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沈星宁在黑市买药给甘雪君治病,拜托席池查验药品的成分,慕白去黑市查了查,这款药最近因为几个走私团伙被抓断了供应。

沈星宁一个普通的学生怎么能进出黑市买药,不说门路,她哪来的钱能在黑市买价比黄金的药。

易明洋跟个二傻子似的扒开草堆找颜色靓丽的花骨朵,找着找着便走远去。

实验室流出来的报告经过慕白的手,“酆队试过沈小姐,她没有拳脚功夫。”

柯晨回眸,难以置信地盯着慕白,语气急促,“你们试过她!?”

慕白知道柯晨在担心什么,“只试过一次,酆队做的很隐秘,没被爷发现。”

“一次作罢,爷太看重她,别犯了爷的忌讳。”严肃的警告,柯晨沉了语调。

“要不要查?”

“别自作主张,爷不许人查。”

“知道了。”

过分爱护就会变的小心翼翼,脆弱到一丝一毫都不忍心伤害。

谁都有无法释怀和触碰的过去。

冼宇目送小和尚离开,梵音佛语的确能安定心神,他朝停车场走去,手指又夹上烟。

慕白去找易明洋,柯晨看到冼宇离开的方向,急忙跟过去,“帽子送过来了,在后备箱,小司早上喂过,看来没有因为昨天晚上的事不高兴,倒是个好脾气。”

冼宇瞥了眼座位上窝在帽子里睡觉的小司,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脚,粉嫩的爪子,“哼,栗子好吃,能亏待的了它?”

柯晨掩嘴偷笑,因为吃栗子吃撑的小司被丢到院子里,冻了半夜,“明天回京都的机票都安排妥当。”

“先去拜访贺医生。”

停顿片刻,柯晨缓缓开口,“云逸医院的事,楚少应该学会珍惜了。”

冼宇拉开车门,单手给沈星宁发送讯息,“不是让他学会珍惜,是要让他痛,痛了就会记住,越痛就会越难以忘怀。”

楚家欠阿辞的,楚其琛也该帮替着还上一两分。

“既然贺医生放下了,我们还是要祝福她和楚少的。”柯晨站在车旁,益发平静,“毕竟,人不能靠回忆活着。”

与其说是在讲贺千羽,不如说这句话话里话外字字都在暗示冼宇,五年前的事,要适时放下。

冼宇最终没说什么,车子在柯晨惶惶不安的目光下离开,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般,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镜框边缘。

半小时后,副驾驶多了一个绵软的身影,没骨头似的耷拉在座椅上,膝盖支棱着脖颈假寐。

棒球帽和羊毛卷将她的侧颜遮挡的严严实实,冼宇时不时转头看向她这边,头一回开始嫌弃蓬散的羊毛卷碍事,连鼻尖都瞧不见。

小司睡了许久,这会儿倒是清醒了,窝在沈星宁环膝垂落的手心,伸出舌头舔她,用自己柔软的被毛蹭她,都没有得到反应,小司伸爪子挠了挠,痒得很。

做足一系列动作,沈星宁才稍稍有些反应,弯了弯手指,悠悠转醒,捧着小司在手心顺毛,柔软顺滑,可真是块好皮子。

她端看着小司雪白的毛发,嗓子略微干涩,依旧是懒散的调子,拖着软糯的尾音,“你的毛生的真好,如果你长大些,我拔了你的毛做帽子,肯定暖和。”

鲜少得见她促狭可人的模样,狐狸尾巴大摇大摆地晃动。

雪团子小司人性通的不是时候,听到这一句吓得毛抖三抖,蹭一声钻回帽子里,帽子里鼓出一小团,不停的抖。

沈星宁这回开心了,盯着帽子笑个不停,琉璃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睫毛也跟着颤动,起床气一下子消了大半。

恰好是个红灯,冼宇摘掉她的棒球帽,把一顶新的白帽子扣在她脑袋上,调整位置,瓷白柔软的指腹挑起耳边散落的发丝,耐心极好的细细梳理,温热的指尖碰到她的脸,像坐在阶梯教室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脸上的感觉。

还是头一回,沈星宁脸上出现不是冰冷漠然或是烦躁忧郁的表情,沾染人间烟火气,做回普通二十一岁女孩的样子,会哭会笑,安然美好。

“逗小司就这么开心?”语气难掩的幽怨,控诉着她似乎犯了莫大的罪过。

沈星宁从镜子里欣赏起新帽子,和被小司抢走的那顶一样,针织白毛帽子,顶端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她仔细捏了捏,跟小司的毛一样绵软。

“它不禁逗的样子像极了沈皎。”唇角微咧,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提及沈皎时,她眉目自然放松舒展,最后一抹淡然都会消逝。

除却早间的萧条落寞,见到沈星宁的那一刻,他的心绪便随着她的波动而起伏,喜她之喜,悲她所悲。

“你弟弟?”

她提到过,开网吧的沈皎,渴望平淡欢愉生活,提及时,眼中满是钦羡神往之意。

“小时候就喜欢欺负他,寻他开心。”

嘴角浮现一点点温暖的笑被冼宇尽收眼底。

快乐的,值得回忆的日子,往往都十分遥远。

邀约之日他没说缘由,相见之日她没问地点,直到到达目的地,远离桐乡镇位于H市尽头另一端的一座小镇临安后,沈星宁依旧不明所以。

临安靠海,沈星宁摇下车窗,海风吹过树叶飒飒声传入耳朵,是一首轻歌慢唱的民谣,低低诉说远方未来和梦想。

餐厅选址极佳,一片私人海滩,巨大的环形落地窗能将海景一览无余,秋冬淡季,餐厅用餐的人不多,暖气开得很足,沈星宁还是没有脱掉外套,抱着小司非要它起来欣赏浪花和海,嘴里念念有词。

“漂亮吧,小瞌睡虫。”

冼宇跟服务生确认菜品和甜点,并且请他们先送热一杯热巧克力,听到女孩软绵绵的音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把菜单递给服务生,“谢谢。”

服务生年纪不大,也是在读大学的学生,餐厅老板的女儿,周末节假日都会来餐厅帮忙,今天中午的客人不多,这一桌的客人却十分出挑,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皆属上乘,男士温柔体贴,为了照顾女朋友的胃口点了很多甜点,女孩被海景吸引,手里还捧了只毛绒绒的宠物。

服务生抱着菜单跑去前台,把点好的菜品单子递给母亲,“那边那桌的男孩子好帅,是我见过最帅的客人了,可惜他有女朋友了。”

母亲顺着女儿的视线望过去,果真相貌出众,“让你来店里帮忙的,不是帮忙看帅哥。”

女儿吐了吐舌头,眼神被深深吸引,“体贴,太体贴了,还帮女朋友整理头发。”

“好像……”母亲顿了顿,“有些眼熟。”

女儿还在磨蹭,被母亲催促道,“快去厨房端菜啦。”

帽子上的毛绒小球歪倒右边,冼宇伸手把毛球拨弄到后边,轻笑一声,“你也是小瞌睡虫。”

沈星宁揉搓着小司的毛发,柔软细密,听到冼宇的声音扭头反驳,“我是失眠。”

冼宇笑意一滞,心头些许酸涩,随即又展颜,不愿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嗯,失眠还有起床气。”最后一句经典的总结,“难伺候。”

沈星宁不理他,头一瞥看窗外,专心致志地逗小司玩,忽然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问,“你对这儿很熟悉?”

其实是个肯定句,京都离H市相隔好几个省市,这儿又是H市边境的一个小镇,海域开阔但不适合下海,因此沙滩入海处都是专门拦起来不让人靠近,比起其他海港胜地终究差了几分玩趣,算不得知名的旅游景点。

冼宇是京都人,怎么会对南方小镇如何熟悉?

热巧克力上来了,冼宇把牛奶倒进杯子里,搅拌过后才推到她面前,理由充分,“五年前来过一段时间。”

“来临安?”沈星宁作为桐乡人都没有来过临安,对冼宇的五年前格外好奇。

他点了一杯果汁,橙色的果汁十分诱人,他喝了一口,太甜,不是他的口味,“有个朋友来这边小住,跟着她在海边住了几天。”

沈星宁咬着杯子边沿,点点头,原来他还有南边的朋友,心里默默算着日子,五年前的话,她恰好离开京都偷渡去了M国,是一段不太好的日子。

聊天间菜上来了,冼宇点了一桌子的菜,服务生女儿和老板娘都来端菜,老板娘抬头看清男人的样貌,表情颇为诧异,“冼先生?”

冼宇轻微颔首,礼貌地问候了一句,语气并不陌生,带着点疏离。

“真巧,您又来了。”老板娘把菜整齐地摆放好,瞧了眼沈星宁,“贺小姐还好吗?”

“她结婚了。”

老板娘很惊讶,随后送上祝福,感慨一番当年每天都坐在沙滩上流泪的女孩终于找到幸福归宿。

大海最不缺故事,沙滩上来来往往的人,对着海讲述了多少感人至深的故事,唯独贺千羽是个例外,她问大海,有没有见过她的爱人,她说他走丢了,恳请沙砾和浪花,可不可以帮她找找她的爱人。

女儿激动坏了,拉着母亲问东问西,“旁边的女孩儿难道不是那位冼先生的女朋友吗?冼先生的女朋友是贺小姐?贺小姐却背叛冼先生结婚了?”

母亲有些头疼,被一大堆无厘头的问题缠绕,只能耐心解释道,“冼先生和贺小姐是朋友,贺小姐的爱人离她而去,她很伤心,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冼先生是来接她回家的。贺小姐结婚了,应该是寻到她的爱人了。”

女儿机灵的小眼神左飘右飘,思索片刻,“您怎么知道贺小姐是和她的爱人结婚了,万一不是同一个人呢?”

“贺小姐很爱她的爱人,她说那个人是她的神明,比山河大海,江川岩石还要永恒的存在。她说起她的爱人时,眼睛是亮着光的,她看冼先生的时候就不会,一个用情至深女孩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爱意会从眼睛里溢出来。”母亲说起这件事尤为动容,仿佛在说自己,说自己和父亲的往事。

提到贺千羽,冼宇把手移到口袋的位置,触摸口袋里的发夹,声音偏低,“我说过我是个医生……”

讲述这个故事需要耗费一些力气,努力克制负面情绪,故事不长,而故事里的人却被困半生,他觉得爱情应该有自由和喘息的机会,可贺千羽和阿辞被桎梏于牢笼,像中世纪处罚犯人,不会一刀致命,而是一点点磨掉希冀,到最后连拼尽全力的挣扎都显得微不足道。

沈星宁点点头,从老板娘认出冼宇的时候,冼宇的情绪就很低落,如果压抑太久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诉说不失为一种解压的办法。

“我读大学时认识的楚辞,他在医学和生物学方面都很有建树,实验室里经常碰面,就渐渐熟悉起来,我欣赏的人不多,他对医学的偏执到是令我敬佩,他有个女朋友叫贺千羽,七年前发生意外,楚辞失踪了,贺千羽在南方找了他两年,我也一直在派人找他,不过这些年全无消息。”

沈星宁眉目敛着,卷翘的睫毛遮住萧索的双眼,故事过于沉重,光束落在侧脸,恍惚间眼前的视线影影绰绰。

“我派去跟着她的人回来汇报那段时间千羽精神状态不好,临近崩溃的边缘,所以我来临安把她带回京都。”沉重的,深深的无力感。

关于这段悲怆的感情,冼宇没有多加评述,许是感情中除了当事人都是外人,外人不该妄加臆测。

“抱歉,非要告诉你这些。”冼宇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水煮牛肉,细心的把辣椒片和辣椒籽刮掉。

沈星宁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随意吃两口就开始扫荡甜品,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拿勺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麻到发木的疼。

冼宇抓住她皓白纤细的手腕,腕上的拉伤才好不久,他不确定是不是伤没有恢复完善,触及肌肤时指尖的冰凉让他眉毛拧成一团,“手冷?”

她下意识躲避蕴含怒意的注视,轻轻点了点头。

“围巾呢?”冼宇起身,蹲在她身旁,拉过她两只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目光平视恰好能看见她空荡荡的脖颈和一条银色藏在卫衣里的项链。

手心传来的温暖的热度让她的理智复苏,简单明了地回答问题,“在包里。”

沈星宁随身带的一只黑色的背包,下车时放在座位上。冼宇往掌间哈气,揉搓片刻拿着车钥匙离开餐厅。

黑色的背包塞的鼓鼓囊囊,一大堆漫画书,几只签字笔,取出白色围巾时缠绕到一块黑色的方形物体,冼宇扯住它,是一部改装过的手机,和沈星宁平时用的手机不同,是市面上找不到的那种,他把手机放回包里,拉上拉链。

下午暂定的行程十分悠闲,距离餐厅不远处的一片沙滩在立冬这天设立的一个小型集市,类似圣诞集市那般,会摆摊卖一些小物件和小吃,装饰的很漂亮,是从很久前遗留下来的临安的习俗。

冼宇把围巾绕在沈星宁的脖子上,遮住大半口鼻,柔软的毛蹭着她的脸颊很舒服,暖融融的感觉。

刻意配合沈星宁懒洋洋的步伐,两个人在沙滩上走的很慢,即使隔着马丁靴她依旧能感受到软绵绵的沙子,踩在上面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随时会深陷,随时会摔跤。

海风伴随着盐巴的味道撩拨着衣襟,不比餐厅有暖气,沈星宁恨不得将整个人缩在外套里,小司自然换成冼宇抱着,两个怕冷鬼冻的直哆嗦。

路虽不远,走到一半沈星宁就体力不支,自从那次呕血后,身体机能明显大不如前,喘着粗气坐在海边一座小亭子里休息。

乱蓬蓬的羊毛卷在海风的洗礼下凌乱无序,冼宇走到她身后,把头发分成两股,编了两根俏皮的麻花辫,乖巧的贴在白色围巾旁,将她周身清冷的气质遮掩的很好,衬的她像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你还会编麻花辫?”

冼宇轻笑,潮热的气息喷薄在耳后,“不难。”

小狐狸招摇地露出獠牙,抬起眸子,“哦,那我要编鱼骨辫。”

冼宇深色的瞳孔笑意浓稠,像溶化的甜腻黏牙的糖浆,搅动着眷恋,“哪种?”

“喏。”小狐狸似乎预谋已久,调出手机里的鱼骨辫教学视频。

视频里的女声温婉轻柔,轻细的嗓音重复播放了几遍,冼宇暂停视频,依样画葫芦地梳理羊毛卷,从额头前飘落的碎发到后脑勺精细的辫扎手法,发梢不长,垂到肩膀下面两三寸,大约是蝴蝶骨的位置。

而后小狐狸幡然醒悟冼宇是学医的,编辫子这点手艺根本难不倒穿针引线细致缝合的医生,导致在漂亮的鱼骨辫完成后,她的挫败感比冼宇尤胜。

“再练习一两次的话,应该就很完美了。”语气些微沉闷,受打击后的低落,偷偷吻了吻她细软的发丝。

小亭子里有供来往游客休息的椅子,但是四面漏风,不戴帽子吹风太久怕冻坏她,因此冼宇没有再耽误时间,重新把白帽子扣在她头上。

等待新发型的沈星宁乖巧地坐着,也不出声打扰,总让冼宇不经意间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跟一个长得精致漂亮的洋娃娃玩过家家的游戏,给洋娃娃梳头挑衣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她在逗小司,手指挑弄着小司的下巴,挠的小司仰起头,粉粉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鼻尖,沈星宁低头,后侧方的阳光将几绺碎发的阴影投射到透白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微垂,不似平日的冷淡疏远,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风蜷着她的白色围巾,在光线的映衬下蒙上一层暖黄调。

冼宇拿出手机,将这样恬静美好的画面永远定格。

“走吧。”

沈星宁猝然抬头,撞上那对黑糖浆般浓稠的眼睛,自然的把手递给他,“好。”

靠近市集暖意显著,每个小摊都燃炭火取暖,摆摊卖的东西冗杂,干花束银饰品这类取悦女孩子的东西她都兴致缺缺,意兴阑珊地落后他两步,人流涌动,那颗高出她许多的后脑勺时不时回首看她,步伐顺着人群。

一个卖发卡的女孩喊着他们,卖力地推销,她的摊位有些偏,是以驻足停留的人不多,“先生,买个发卡送给女朋友吧。”

冼宇回头,不置可否地盯着沈星宁,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沈星宁没有看他,扫了眼摊位上的发卡,都是手工制作的,很精致,不过她已经过了喜欢粉红色发卡和头绳的年纪,如果还是在福利院的时候,看到这些漂亮的发卡,女孩们一定会为了争抢而大打出手。

“喜欢吗?”

冼宇不懂女孩子的心意,但是贺千羽曾为了一只丢失的发卡自责许久,他猜测女孩是天生喜爱这些小玩意儿。

她摇摇头,即便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已经在青葱的水木年华中力尽世事,将美好的期待和一切有关希冀未来的憧憬统统舍弃,化身孤岛荒芜。

离开摊位的时候沈星宁问,“我是不是和普通女孩很不一样?”

“嗯,特立独行,狡猾奸诈。”冼宇弯腰,平时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抿着唇终究没有问出口,到底经历了什么,磨掉张扬奔放的棱角,包装成人畜无害,与人无由的外表。

“沈家湾也有这样的市集,也会有人在市集上卖发卡,那时候偷溜出福利院逛市集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发卡的。”语气很淡,平静得叙述着,一字一句听在冼宇耳朵里却令人心疼。

攥着她的手收紧,“我小时候喜欢喝牛奶,长大喜欢喝咖啡,意识本身就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改变,我并不觉得有问题。”

“哦。”

她喜欢漂亮的眼睛,小时候喜欢,长大后还是喜欢。

冼宇拉着她到一家小吃摊,摊位后面有桌椅,点了两碗海鲜粥和小菜。小吃摊的生意很好,吵闹声让她心烦,冼宇选了最远的位置,离海水涨潮扑到沙滩仅隔了几尺,腿伸远些就会被弄湿鞋子。

“早餐没吃,午餐连半碗饭都没吃完,下午茶总要吃一点吧。”宠溺的语气哄着她。

上了贼船了,她不禁腹诽。

“下午茶,那我要珍珠奶茶。”

那副堂而皇之颐指气使的模样落在冼宇眼里,不但没有威胁力,懒懒糯糯的尾音更像是在撒娇。

“好。”

晒太阳是她乐意做的事之一,若是在有暖气的室内,她能靠在落地窗旁晒整整一天的太阳,她闭着眼,脸迎向阳光的方向,小司在她怀里乱窜。她仿佛能够领略到沈皎对清淡的欢愉的描绘。

沈星宁怕冷的过分,冼宇的长风衣披在她肩上,明明穿在他身上长短合适,结果到娇小的她这里,稍稍欠身衣摆都会沾到沙子。

上帝造人时,是不是忘了给她加两根骨头,造得她又瘦又矮的一根火柴棍。

“怎么了?”熟悉的声音,极力遏制的怒意,随后覆盖在脸上的是手帕。

相比冼宇的怒不可遏,沈星宁显得无动于衷,直到看见手帕上的血迹,才有一瞬间的错愕,反映过来是流鼻血,不安的心被压下。

淡淡哑哑的开腔,“天气太干,流鼻血很正常。”

冼宇蹲在她旁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偏激,刻意放软调子,用手帕仔细地清理血迹,“你有轻微的凝血功能障碍,流血后很难止住。”

轮到沈星宁皱起好看的眉,“我还有这种病?”

她对自己知之甚少。

冼宇哑然,清理完血迹并确保不会在流血后,他才缓缓开口,“上次你牙龈出血我就发现不对劲,没到需要用药的程度,但还是要注意,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

沈星宁撇撇嘴,鼓起腮帮子嚼珍珠,“耐不住总有人对我动手动脚。”

满满的控诉,强调牙龈出血是拜冼宇所赐,他的指甲不小心划伤牙龈。

“我的错。”

他低着头,声音被海风吹散,飘散远去,饶是如此,这个认错的态度也不端正。

夕阳将无波无澜的海面侵染成红橙色,中心一点大的咸蛋黄贴近海平面,这个角度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此时在他们身后按下相机的快门键应该能得到一张精美绝伦的剪影照,他半蹲着,比坐着的沈星宁稍矮些,鱼骨辫编发把她的脸全部露出来,紧致的下颚线和柔美的侧影轮廓。

有那么一种冲动,疯狂的想要吻她。

“我去抽根烟。”

“哦。”

冼宇的烟瘾似乎很重,他的风衣上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只要和他呆在一起,都能闻到他身上留下的烟味。

海鲜粥也上来了,香气扑鼻,粥熬的浓稠,用料十足,顶上散了些葱花,看起来很有食欲。

她正喝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讯息,备注是辞:地址,我给你寄药。

还有后半句,隔着屏幕沈星宁都能感受到辞的怨气,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天的话。

她放下勺子,想了想,拨通电话,那边迅速接起。

“要是言知道你主动给我打电话,他可能会揍我。”语气轻佻,浅薄的笑意,还带着痞味。

“还有多久?”

那头愤恨的吼声传来,“我看你是真他妈不想活了。”

沈星宁没出声,等着对面的回答。

“第一次呕血的话,还能拖上一段时间,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给你做个检查。”

“嗯,别告诉言。”

辞还想说些什么,电话直接被挂断了,他握着手机咒骂,小恶女!

辞生气的时候会摔玻璃瓶,果然在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听到玻璃碰撞和破碎的声音。

冼宇远远走过来就看见她心绪重重的握着手机,不只抽了一支烟,烟味浓重,甚至有些呛鼻。

海鲜粥浅尝则止,沈星宁捧着奶茶细细品尝,两个人并排走在沙滩上,走的很慢,配合她的步伐。

沙滩上人影寥寥,夕阳沉到海下,苍穹最后一抹金辉落幕,无澜海面的光点是夕阳的谢幕礼,一屈膝一躬背皆是极致的美艳。

从城市穿越到临海小镇,由灯红酒绿的喧嚣到星河皆远的孤寂,海浪声逐渐清晰,细小到能听见浪花扑在沙滩上卷起沙子和贝壳的摩擦声,细细密密,像在耳边吐气,撩人的痒。

窸窸窣窣的攒动声惊扰了浪花泡沫。

冼宇下意识捞沈星宁的腰,一把护在怀里,侧身将她挡在身后,死死盯着一个半米高的小娃娃。

小娃娃手里还举着沙子,朝着冼宇丢过去,被瞪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金豆子滚落胖乎乎的脸蛋,跟年画像的福娃娃一摸一样。

沈星宁反映略显迟钝,手里的奶茶掉在地上,她低头看着溢出的奶茶和珍珠,不悦地瞥了眼年娃娃。

年娃娃的母亲听到哭声连忙过来,看到冼宇裤子上的沙子,立即鞠躬道歉,把地上胖乎乎的小人拉起来,按着头鞠躬,“为什么拿沙子丢人?我不是说过不许扬沙子的吗?”

母亲的声音使年娃娃慢慢平静下来,那手擦着眼泪,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娃娃的母亲抱着他,“抱歉,是我没有看管好孩子,衣服的干洗费用我可以赔偿。”

小孩子天性使然,猫狗嫌的年纪爱搞破坏,扔泥巴丢沙子或许是他们意识里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

小娃娃犯了错依旧有恃无恐的样子真叫人羡慕。

有人疼的孩子才能随心所欲。

小娃娃擦擦眼睛,在母亲的鼓励下郑重地道歉,“对不起。”

冼宇个高,把身后的沈星宁挡的严严实实的,从他手臂后探出一只毛绒绒的脑袋,拽着他衬衫的后摆,清隽的眉眼荡漾着钦慕,紧紧盯着调皮的小娃娃和温柔的母亲。

福利院的老师很会哄孩子,总说让他们乖一点,听话一点就能找到新爸爸和新妈妈,还说新爸爸妈妈会爱他们,喜欢他们,给他们买玩具买零食,给他们一个新家。

所以福利院的孩子都很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爸爸妈妈的心意,一举一动都是刻意的讨好。

冼宇淡淡地来了句,“下次再丢沙子就把你丢海里去。”

小娃娃哇的一声又哭了,扑在母亲怀里。

母亲笑了笑,边拍着他的背边安抚道,“不会的,哥哥姐姐在开玩笑,妈妈会护着你。”

母亲柔和温暖的嗓音融化在暮色中,比海浪声动听。

冼宇俨然一副得逞的架势,顺手搂着她的腰,不盈一握,整个小巧玲珑的人都贴在他胸膛处,低头吻了吻她的头顶。

“原来你也会诓人。”沈星宁抱着小司,耳朵隔着衬衫,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跟你学的。”他弯弯唇角,“再给你买杯奶茶?”

怀里的女孩摇摇头,入夜天凉,纵使有风衣,她还是无意识的冷,这个怀抱来的及时,在她无力失重时,一双结实的臂膀会护住她,她也是有人护着的孩子。

走到餐厅的停车场,一路无言,沈星宁出奇的寡淡,他知道她是安静的,甚至冷漠的,这一刻她的心思很难猜。

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等她坐好后才绕道驾驶室的位置,熟练地把空调调到28度。

“生气了?”

她的脾气向来差,失眠越来越严重,脾气跟着上涨,一点小事不遂她心意都要发一通脾气,反观现在,她只是情绪低落,和生气沾不上边。

“没有,就是有点累。”

临安的沙滩和海恍如一场梦,南柯一梦。

车子驶入主干道,氛围灯的光混杂着窗外亮起的路灯,不停变换倒退的风景掠过余光,疏疏密密的光斑迷了眼,干脆拉下帽檐覆住眼睛。

瞥了眼副驾驶上女孩,冼宇扯过毯子盖在她身上,眉目深沉,初冬寒凉,但她似乎怕冷的过分。

她是掐着点醒来的,刚到校门口附近,她抬了抬帽檐,脸颊被暖气吹的坨红,打了个哈欠,把小司丢给冼宇。

看她解风衣的扣子,冼宇拽住她的手腕,“别脱了,路上冷。”

沙滩边的脾气突然又起来,风衣下摆沾了一圈的白沙,固执的解扣子,“谁要你衣服。”

冼宇好笑,不解地看着她,“不要你也穿了一天。”

她不说话,解完扣子开始摘围巾,冼宇按住她,不敢用力,怕弄伤纤细的手腕,“到底在气什么?”

“把你衣服弄脏了。”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冼宇却听得明白,松了手腕,帮她整理扯乱的围巾,“男女骨骼和身高的差异是天生的,放在女孩子堆里,你不矮。”

是句实话,沈星宁太瘦,才显得小小的一只。

“哦。”

“明天我要回一趟京都,一个礼拜左右,或许能短点,我不在的时候让明洋给你送饭,小司也让明洋照顾,想它了就让明洋送它过来。”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像一首醇厚的大提琴曲。

她直截了当的拒绝,“不用麻烦。”

“明洋闲着也是闲着。”他无视她的拒绝,“不能为易家做点事,那就为冼家做点事喽。”

她侧身直视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是一匹墨色的锦缎,审视的意味,“我还没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不按时吃饭,晚睡晚起,不爱惜身体,你这样的生活状态基本和不能自理没什么两样。”冼宇细数她的罪行。

她没反驳,低头拽背包带子,从冼宇的视角看,像只被欺凌过的小兽。

脑海里浮现黎辞的话,世间人来人往,多数是过客,人生真是好奇怪,曾经有个陌生人对你说你好,你却要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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