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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历年四二六年,燕国南街望亭轩
殷廷尧不断把拨弄着桌上那杯新斟满的茶所冒着白烟随即目光扫向不远处床榻上烂醉熟睡的小道士。
身旁小侍女立马明白他的意思,端起一盘水便是朝着小道士脸上泼去。
姜黎梦中惊醒翻身滚下床榻一股晕厥瞬间令他头脑发胀,他大喘着粗气随即苦水大口大口地从他嘴里翻出。
殷廷尧右手食指顶着他那挺拔的鼻子一脸嫌弃地走上前来看着他,“客官,三天了该结账了吧。”他语气并不似一般店家掌柜那般谄媚睥睨地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姜黎。
姜黎此刻头晕目眩倒头靠在床榻沿边上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胡茬邋遢的脸颊上竟是笑了起来问道,“多少钱?”
殷廷尧顺手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吧嗒吧嗒地拨弄起来,一边拨弄嘴里一边嘀咕着,”三日的房钱加酒钱,昨日打坏的桌椅挂饰,还有......”说着他望向烂醉的姜黎嫌弃之意尽显脸上,“房间的清扫,总共五千两。”殷廷尧说着将小算盘摆到他跟前。
望着金灿灿的小算盘,姜黎忍不住翻身下去又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随后费力地翻过身来。面对这般数字他没有一丝反驳,冷笑了一声心如死灰地说道,“钱我没有,命有一条,你要拿去便拿去好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旁的小侍女听不下了去了指着姜黎大声嚷了起来。
殷廷尧突然抬手喝止住了小侍女,一改常态像是心中有何盘算一般扭过头来望着姜黎,“既然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没把欠我的五千两还完,我不许你离开望亭轩。”说完他甩了个冷厉的眼神给姜黎负手抱于身后朝着屋外走去,临走丢下一句“去后院收拾一间房间出来让他住下。”给小侍女。
“后院?”侍女小环听后有些诧异,不禁扭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姜黎皱了皱眉,她的主子视财如命可这小道士从头到尾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居然能让他一改往日做派,“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能耐居然能进后院。”虽说小坏有些不情愿但毕竟是自己主子的意思也只能照办。
殷廷尧缓步走到前堂,望着乱七八糟的大堂殷廷尧一阵心绞。此时刚入早市各家商铺相继开铺营业,最为如今燕都南街最有声望的酒楼望亭轩今日却是停业整顿,殷廷尧不免心中盘算了起来,“五千两还是少了,唉......”
正当殷廷尧一脸惆怅之时,门吱呀的被推开三个人影迈步走了进来,殷廷尧猛然抬头望去,然而脸色却是由喜转忧。他本以为来人是客可当他看到三人身穿官服心弦不禁一提。他侧目一望恰巧与店小二的视线碰在一起,他微微点头,小二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迎了上去。
“几位官爷今日实在不巧正值小店休业,所以......”
店小二话音未落,为首那人便已经打断了他,“我找你们管事的。”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殷廷尧。
“这是来找茬的。”
殷廷尧素来傲气且望着这凌乱的大堂使得他内心更加的烦躁,皱着眉板着脸,仰起头站起身来,“你是何人?”
“天都府督护穆言。”男子嘴角一扬。
“你可知这是哪里?”
“望亭轩。”
“错,”殷廷尧叱道,“是燕都最贵的酒楼,多少达官显贵在这里一夜便挥掷千金。”
听闻殷廷尧这般一说穆言环顾四周,冷笑一声,“贵不贵的我不知道,乱是挺乱的。”
被穆言这般一说,殷廷尧不在冷静,他耸了耸肩整了整肩上的貂绒披风气势汹汹地走到穆言跟前冷眼打量起了穆言,随后冷嘲热讽地说道了起来,“不是我看不起督护大人,就您一年的俸禄也只够在这喝两壶酒的。”
“若是这般环境请我来都不来。”穆言也是不依不饶。
“你......”
穆言这番话确是激怒了殷廷尧,然而穆言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到殷廷尧,“昨夜可是有人在此私斗?”
殷廷尧正在气头上双手抱胸扭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大人如此能耐何不自己猜?”
“郭诚死了。”穆言并没有理会殷廷尧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什么?”殷廷尧听后大为震惊回过头来望向穆言。
“看来殷老板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那烦请殷老板把那位道长请出来我们有些事要问他。”穆言说着朝着殷廷尧行了个礼。
“他没有杀人,至少郭少和那位南青修行者是站着走出我望亭轩的大门的。”殷廷尧显然有意替姜黎辩解开脱。
穆言嘴角一扬抬起头来,“是否杀人我们自有定夺,烦请殷老板将那位道长请出来一问便知。”
殷廷尧掀开披风冲着店小二一挥手说道,“去,把姜先生请,不对,抬出来。”
“抬出来?”
穆言身后二人听后面面相觑饶有不解。
这两人一个是天都府的差役崔平安另一个是天都府南街督办薛九。
三人带着疑惑等了片刻,只见几个小二在小环的带领下将烂醉如泥的姜黎从后院抬了出来,像是丢一只死猪一般将姜黎丢在地上。
“这便是昨夜与郭家公子二人私斗的那个道士?”崔平安府身探去,恰逢姜黎翻过身来张嘴哈了一口气,瞬间一股辛辣的口气逼得崔平安连连后退,“这是喝了多少?”
“三位觉得他喝了多少?”殷廷尧反问道。
“酒窖都叫他喝空了一半。”店小二无奈地摇起了头。
“连动手的时候都摇摇晃晃的找不着北,若非如此这大堂怎会叫他拆成这般模样。”小环刚说完一盏摇摇欲坠的顶灯“哗”的一声掉在地上砸得稀碎。
“再加十两。”殷廷尧闭眼皱眉显得十分苦恼。
穆言走到姜黎身旁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抬脚踹了踹他,只见姜黎甩手一挥嘴里嘟囔了几句随后翻过身去全然不理会他只顾着自己睡觉。
“醉成这样别说一剑封喉了,拿剑都拿不稳。”说薛九凑上前来说道。
“未必,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且慢。”殷廷尧眼看崔平安和薛九将姜黎抬起来上前一把拦住二人,“这人还欠我五千零一十两,他没钱还已经把命抵给我了,所以他现在是我的人。”
“殷老板不合适吧?”穆言扭头过来冷眼望向他。
“穆督护,他身上但凡有点值钱的家当也不至于欠我五千零一十两吧。”
“我们不过例行公事罢了,殷老板还请行个方便。”
两人这般僵持不下对峙了许久,周遭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小环崔平安等人被这氛围渲染得气都不敢喘一下。
“吵死了。”
谁都没有想到最先打破僵局的居然会是喝的烂醉姜黎。
只见他不厌烦地一挥手,瞬间一股强劲的气劲从他体内迸发而出将小环崔平安等人掀翻。只有穆言和殷廷尧仅仅只是后撤了几步。
“这......”穆言望着摇摇晃晃随后一头跌倒将背后一把红木长椅砸的稀碎便睡死过去的姜黎不由一怔。
“椅子十两,汤药费三十两,最可恶的燕都玉绣坊定制了三个月的貂绒披风,五百两。”殷廷尧不同于穆言,他全然没有在意方才姜黎爆发出的强劲内息,而是望着自己披风上的那个洞,又心痛又愤怒。
“殷老板,果然不是凡人呐。”穆言回头朝他望去不禁皱起眉来。方才姜黎爆发这股气势不强,但也绝对不弱,若非他本能的横刀身前挡了一下只怕现在也和崔平安薛九他们一样被震得一头扎进废墟。而这位殷老板周身查不出任何气息居然也能这般立着,若无过人之处说出来没人能信。
殷廷尧被他这么一说听起身板盛气凌人地说道,“哪里哪里,我不过就是个普通店掌柜,只是生意做得大了些。倒是穆督护有点深不可测呐。”
殷廷尧说完轻轻一笑,“倘若督护大人的师门受辱,只怕未必能淡定的了。”
这话里有话穆言听着明白,今日无论如何这人他们是带不走的。
望亭轩不同于其他酒楼,能做到燕都最大这个地步不单单是靠经营得当那么简单,若没些特别的手段凭殷廷尧的身份便是像在燕都存活下去都难。
穆言很清楚这一点,他的面子得买。
然而殷廷尧确实全然没有理会穆言,只见他说着他拿起地上一块椅子的碎片略显心疼地抚摸起来口中叨叨着,“多好的木材啊,可惜了。”
②
“老大,大半夜的拖我来这做什么?”
崔平安说这话的时候哈欠连天,困眼半眯着眼角还渗一丝晶莹的泪珠,此时一股凉风从巷尾吹来,他不禁打了个摆子,这一下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朝着四周望去。已是子时,月也被一片片接踵而至的乌云给遮挡了住,周围的一起被深色勾勒地只能看见模糊地轮廓,纵使这样他也清楚地分辨出这便是郭诚死在地那个巷子。“老大,此事不是已交由神都监彻查了吗?”
不远处一个黑影浮动了一下,穆言朝他望来,随后俯下身来半蹲在地上右手撑在冷漠地说道,“以后能不和神都监打交道尽量不要跟他们有过多的干涉。”
穆言说着脑中不禁浮现出白天神都监那名新上任的院首卓纮钊那张漂亮的脸蛋以及他的笑容。
白日里,他安排薛九差人日夜轮班监视望亭轩随后同崔平安去了趟都造访想从那把剑入手调查此案。
可是都造访的案宗字迹繁多潦草,他二人看了半晌愣是没查出个究竟。二人灰头土脸的回到天都府打算从那两具尸身上再查点线索。
刚进天都府便被告知此案已移交至神都监,神都监是直属圣上彻查燕都朝堂要案的机构。按规章流程,郭诚乃是礼部尚书郭孝之之子而此案的另一个死者乃是与燕都朝廷颇有渊源的南青观的修士,因此此案交给神都监也是理所应当。但穆言素有铁血督护之称,既然已经介入此案自然要彻查到底。
听闻此事穆言自然不满,正要找自家大人天都府府令赵粹理论却见到了卓纮钊。
那个当今国师卫辽的亲传弟子,脸上永远挂着一丝笑容亲切无比的新任神都监院首——卓纮钊。
初见之时他并没有想到确切的词藻来形容他的笑容只觉得那笑容十分违和,直到他晚间在街边看见一名卖面具的商贩手中那枚笑脸面具他不禁和卓纮钊的笑容联系到了一起。
是的,他的笑容就像面具一般没有一丝温度。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崔平安明白了穆言此来的目的但是他并不理解既然穆言不希望和神都监牵扯过多为何还要卷入这案子中来。
“因为我心中还有一些困惑。”穆言说着哈了一口气,随后闭上了眼显然是在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和思绪。“此案还有最大的一个疑点就是此地太过干净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痕迹都没有。”
崔平安听后恍然大悟,“老大的意思是有人整理过现场。”
“小安今晚之事务必替我保密。”
穆言说完这句越发的平静起来,一旁的崔平安甚至连他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穆言一声不吭。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回事,崔平安渐渐觉着穆言身体周围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微光,就像是月光照在秋末的霜露上那般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
突然穆言睁开眼来,那一刻崔平安惊得长大了嘴仿佛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这番景象。
穆言眼中白芒激射而出,他身上蒸腾出团团白气,风夹杂带白气朝崔平安吹去他顿时觉得冰寒彻骨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
“抓到了。”穆言瞳仁一转像是看了什么一般右手手腕一转他右手也顺着这股力道捏攥化爪,只见他周身白气被一股从体内迸发出的气息瞬间扫过整条巷子推向巷头巷尾,随后他右手并指腕反转用力向上一翻口中一个“凝”字喝得铿锵有力,那白气又瞬间聚拢回来,在碰触他身体的一瞬间盘旋消散开来。不一会,星星白点缓缓飘落而下。
许是被方才所看到的这一幕所惊吓到了,过了许久崔平安才缓过神来,而此时他下意识地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衣肩已经湿透一股寒意渗入体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好奇地望着漫天白点摊开右手,白点落在他的掌心瞬间消散只留下一股湿润的凉意,崔平安惊呼,“这是......”
望着一脸惊愕的崔平安穆言气喘吁吁地说道,“此事切勿说与他人听......”
崔平安听后望向穆言,只见穆言此刻脸色惨白眉上、手背甚至衣物上都凝结一抹白霜气息虚弱地瘫坐在地上,口中白气不断往外窜着,“老大你没事吧。”崔平安下意识的脱下袍子一个箭步朝他迈去。
“这是......”
然而一步才出下一刻巷子里的景象又将他惊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见巷子里凭空浮现出了诸多繁杂的痕迹,崔平安定睛一看地上被白雪拓出了两道一人宽的拖痕,望着这般景象崔平安脑中却浮现出了另一个念头,“老大你是修行者?”
穆言并没有回答而是闭目打坐调节呼吸,渐渐他的脸色好转了一些,身上的白霜也是渐渐退散开来,过了片刻他呼吸渐渐平稳缓缓睁眼,“许久不用果然是生疏了许多,”说着他转眼望向崔平安问道,“看出什么没?”
穆言这般一说崔平安晃过神来,平复了下心绪,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这两道拖痕,拖痕从街尾延伸至此地,“这不是凶发现场。”
“不错。”
穆言缓缓点了点头显然他还是十分虚弱,他抬了抬手,崔平安立马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沿着拖痕一路寻去,“若是让族门中的那些老头知道我用这招来破案非从里堂冲出来不可。”
“老大,你是宗门的人?”崔平安虽然不是修行者,但毕竟燕国是修行大国,先帝在位之时曾有意将比邻燕国的修行门派南天道门南青观推崇至国学,因此南青观在燕国才与王室朝堂渊源颇深。况且当今国师卫辽也是南青观一人之下的长老,这也是为何如今南青观在燕国的势力如日中天的缘故。然而宗门不同于宗派,宗门乃是以氏族为主的修行门派,虽然门中亦有不少外姓弟子但却是以宗血本亲为主,然而放眼宗门八家并没有穆这个姓氏。
穆言没有说话,显然他并不像面对这个事实,面如死灰陷入沉思。
“老大,”许久之后崔平安突然开口问道,“为何你那么确定人不是那位道长杀的?”
穆言微微一笑仰起头看了一脸天真的崔平安一眼,“你可还记得南青观那名修士身上的伤痕?”
崔平安回忆起那名修士衣衫褴褛,身上有数十道细小的伤痕。
“此二人的致命伤是一剑封喉,而那名修士身上的伤口是被剑气所创。试想一下那道士能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伤痕显然是有意侮辱他,既然有这般能耐若是真动了杀念,何须这么麻烦还要用剑杀人?”
“所以老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杀人的不是他?”崔平安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穆言没有说话,许是很久没见过被剑气所造成的伤口从他第一眼看见南青观修士身上的伤口他便对造成这些伤口的人有了兴趣,但他心里很清楚,造成这些伤口的人是个很坦然的人,因为这些伤口都是从正面造成的。
穆言被崔平安一路搀扶着走到巷尾,崔平安不禁问道,“杀人的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动礼部尚书之子和南青观的人?”
“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这个人要么和死者很亲近所以能在他们毫无防备之下一剑封喉,要么就是修为极高的剑师。但是不管是哪一点,这个人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说着二人走出了街巷。
才出街巷穆言一把扣住了崔平安的肩膀,抬起头目光冷冽且带着敌意的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
“看来我们的疑惑有人能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