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穆言。
大概是从他离开虞家的一年后开始的吧。
天都府的差役是个苦差事,因为燕都背靠西海琉璃海,所以这里自然而然也称了海外各国的行商之地,每日早市之后街上的人便络绎不绝接踵而至,特别是过了晌午,他见过有人明明是想去隔壁的布庄却硬生生的被人流带进了一家胭脂铺,在印象中这种事多了去了。所以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天都府当差,因为实在是太辛苦。
起初他来到天都府的时候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与人亲近,无论巡街办案他都只身一人,纵使伤痕累累也绝不啃一声,所以有了铁血督护的称号,这不是褒义词恰恰相反这是个贬义词,铁血无情预示着他是个孤独的人。
是的,他很孤独。
有人说老天爷是喜欢和凡人开玩笑的,你越是想怎么样偏偏就越不让你怎么样。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孤独,渐渐地才会有人走进他的世界,薛九和崔平安是他入燕都以来最为亲近的两个人。他们都叫他老大,其实按资历薛九应该比他深上些许。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渐渐地活得像个普通人。甚至有些时候他逐渐怀疑自己本就应该是个普通人。
他也想过,要不是牵扯上了郭诚一案,或许根本不会记起自己以前的身份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名修行者,而且还是宗门虞家长辈寄予厚望的年轻天才。
虞这个姓氏,他抛弃了多久。
应该有些年份了吧。
直到他被身上什么东西膈着了,睁开眼伸手去掏突然发现枕边的那枚玉佩的那一刻,曾经被他深埋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才如涟漪般一点一滴晕开在他的脑海里。
“族印,是这么称呼这块玉佩的吧?”虞穆言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之中甚至连殷廷尧推门进来在他面前的桌旁坐下都毫无察觉。
他缓缓地抬起头,殷廷尧脸上依旧是那般对什么都不关心的神态,可他的眼神却是深邃如潭让人猜不透望不穿。
虽然只认识三两日可是他心里明白的很无论是眼前的殷老板也好还是那名小道士姜黎也罢,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而且他们的遭遇并不简单。
“你们为何要救我?”许久过去虞穆言才挤出了这样一句话,“或许我本就应该死去吧。”
“你可不像个短命的人,”殷廷尧说着把脖子锁进了貂绒里,“至少我这么认为,因为要是你死了我也会很困惑。”
“哦?为何?”虞穆言诧异地望向他。
“你要是死了,你和你那位小兄弟的房钱谁来结呢?”说着殷廷尧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我是开门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要是遇到烂账我可是会很苦恼的。所以......”殷廷尧从披风伸出右手摊了开来,“两间房,五十两。”
“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你才救得我?”
“不然你以为呢?”
几乎是在虞穆言说完的一瞬间,殷廷尧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句话。
“看来我是想多了,放心,欠你的我会还你。”虞穆言无奈地冷冷一笑。
“口说无凭,留给物件押在我这,等你有钱了再赎回去。”
虞穆言在听了殷廷尧这番话后,二话没说便将手中玉佩抛给了殷廷尧。
殷廷尧接住玉佩反复地打量着不由地称赞了一句,“好玉。”
虞穆言没有理会他翻身背对着殷廷尧闭着眼躺了下来。
“听说这宗门族印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他代表的是所处一门的姓氏,莫说外姓弟子便是血脉宗亲也必须得到门中大家长的认可才行。你就这样轻易的把这东西抵押在我这,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有着怎样的过去。”
“殷老板收起你的好奇心。”虞穆言不耐烦地说道。
“难道你就不好奇这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身边?”殷廷尧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地鉴赏着手中的玉佩。
虞穆言叹了一口气,“能做出这样事的人我身边不多,能猜到。”
“那你猜猜他还未你做了什么?”殷廷尧停下了摆弄玉佩的手朝着虞穆言望去。
“能让我安静会儿吗?”虞穆言皱着眉没好气地说着。
“行吧,既然你有物件押在我这那我也不怕你赖账,这等上好的玉佩也是极容易找到下家脱手的。那客官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殷廷尧说着朝着虞穆言的后背行了个礼随后拉开了房门,一步正迈出房门他顿住了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虞穆言说道,“既然有人不希望你死,那就好好活着,别让替你关心你的人担忧。”说完他轻轻地合上了门。
虞穆言听完微微睁开了眼缓缓地从衣服里掏出了那个药瓶,望着药瓶怔怔出神。
同样睁开眼陷入沉思的还要客房外房梁上的姜黎,他垂着眼呆呆地望着渐渐朝楼下走去的殷廷尧的背影。
②
有人曾经这么评价卫辽,说他是个极其难以猜透的男人,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谦恭之下隐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而在蔺融眼中,相比他的那难以琢磨的心思真正可怕的是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
正如此刻,退朝时分,卫辽于圣贤殿外将他叫住。
“丞相请留步。”
在大多数人眼中,卫辽是个仙风道骨的人,他的五官轮廓都十分的清晰甚至于有些干瘦,相较一向喜怒不流于外的蔺融相信绝大多数人更愿意去接近卫辽,这一点卫辽的徒弟卓纮钊则体现的更加明显,他虽然站在卫辽身后可是脸上却始终挂着一丝笑容,眯着眼想极了一只狐狸。
是的,至始至终在蔺融的印象中这师徒俩就像两只狡猾的狐狸。
“国师。”蔺融虽然回了个礼但是他的脸却始终板着,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时候蔺融总是这样板着一张脸。
“郭大人可还好啊?”卫辽抬起头笑着望向蔺融。
蔺融微微垂了垂眼不禁发问,“国师说得是那位郭大人?”
卫辽轻轻一笑,“自然是礼部尚书郭大人。”
“哼。”蔺融冷哼一声,“好不好的国师不该来问我啊?既然国师如此关心郭大人应当到尚书去拜访,跑来问我莫不是在暗示本相与郭大人结党营私不成?”
“岂敢岂敢,”卫辽依旧是摆着一张笑脸恭敬地对着蔺融行了一个礼,“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丞相多虑了。”
“那国师这是何意呀?”蔺融显得有些不依不饶起来。
“只是事发突然,又临近春祭大典我虽为国师当毕竟算不得朝臣,加上今日上朝并未见到郭大人身影想来应当是丧子心痛故而未见郭大人上朝实属有因,丞相贵为百官之首相较于在下自然更为熟知朝中各位大人的近况,加上如今小徒所在的神都监正在彻查此事,近来有些眉目故而才来叨饶丞相。情况紧急还请丞相谅解。”说着卫辽又向蔺融行了一个礼。
“哦?卓大人好生厉害,才短短数日便已有了眉目,既是如此为何方才报陛下?”蔺融说着锐目一扫望向卫辽身后的卓纮钊。
卓纮钊笑着行了个礼,“只是一些猜测尚为得到证实故而未敢惊动圣上。丞相大人乃是侍奉两朝的老员而纮钊不过是初涉朝堂对这官场之说知之甚微不敢冒失,所以有些事还是想向丞相请教还望丞相不吝指教。”
“卓大人初涉官场便得到重用必有过人之处,指教不敢当。可此时毕竟牵扯春祭大典举朝瞩目,本相自然对此事也极为关心。”蔺融说着摆起了一副官腔可他脸上神情却是丝毫未变。
“纮钊有什么事尽管说与丞相听,不得隐瞒。”卫辽说着朝着卓纮钊回望了一眼。
“是,”卓纮钊说着朝着两人分别行礼,“经过这几日的调查神都监发现,就在郭公子遇害的第二晚,天都府的一位督护在离案发现场没多远的后街被人袭击,初步可以判断是修行者所为。”
“哦?京中修行者诸多,凡入京的之人无论是修行者亦或是行商之人都需在外户府登记入册,卓大人大可去外户府翻阅卷册彻查此事。”蔺融听后捏须似入沉思点头说道。
“丞相说得是正常情况下,而自从燕国大败衡国,又在先帝庇佑下举国同修故而引得不少江湖散修前来京都以求奇遇。可是亦有不少修行者在天子眼下拉帮结派这些年间已然壮大,其中更是不乏有人并未并未在外户府的名册之中登记入档。恰巧这几人也并未在册。”
确如卓纮钊所言,凡入燕都的修士都会登记入册,而且燕国对外来修士的看管力度极为严苛,不单单要登记其体貌特征更要将手段品性归列入档,所以但凡有修行者想在燕都翻案只需去外户府调一份卷册一查便能查到。
蔺融听到这里不由打断卓纮钊,“卓大人上任才多久办起案来却如此老练看来国师平日里教导有方啊。”
卫辽听后不禁一笑赶忙施礼恭敬道,“丞相过奖了。”
“所以卓大人是知道这几人的去去向了?”蔺融说着又将目光投向卓纮钊。
“确有眉目。”
“但说无妨。”
“山河帮。”
“魏山河吗?”蔺融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这可是块难啃的骨头。”
“确如丞相所言。”卓纮钊接着说道,“都说山河帮背后有一位朝堂中大人物撑腰因此司法各部对此也是极为忌惮只能仍由山河帮为非作歹。”
卓纮钊尚未说完蔺融立马甩袖厉斥义愤填膺,“若此事属实那便是有损我燕国国风,倘若此事真是山河帮所为亦可借此事一把揪出盘踞在山河帮背后的势力以树国威。”
“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卓纮钊说着宫颈地朝着蔺融行了一个礼。
“卓大人可有确凿证据证明此事与山河帮有关?”蔺融气难平复赶忙问道。
“之前天府递上来的卷宗之中曾有记录督护穆言曾怀疑此案的所在的巷弄并非第一现场随后便在后街受袭,而经过调查确实发现后街才是凶发地点,而在神都监调查郭公子以及另一具尸身时发现了一些蹊跷,另一名受害者身上有大量被修行者剑气所造成的创伤,这一点在天都府的卷册也有提及乃是暂住望亭轩的一名小道士所造,但经证实这些伤并不足以致死且郭公子身上并没有这些伤痕,真正的致命伤乃是后颈处的剑伤所造,而这把剑极为特殊故而下官由差人前去督造处彻查卷册并未发现这把剑,而从这把剑所造成创伤判断这把剑应当不属于燕国任何一名工匠的手笔。”
“一把不属于燕国的剑,几个不在名册中的修行者由此你便断定此事和山河帮有关联?”蔺融思索了一番问道。
“因此下官才说这仅仅时下官的猜测,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故而不敢冒失上奏圣上。”卓纮钊在说每一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即便蔺融动怒都没有一丝波动。
“卓大人做得不错,此案兹事体大若无确凿证据确实惊动陛下。”蔺融说着叹了一口气,“卓大人尽管去查,若是用得到本相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不敢,不敢。”卓纮钊听后赶忙鞠躬行礼,“此案若有丞相鼎力支持不日将可告破。”
“既是这般那便不打扰丞相了,下官先行告退。”卫辽紧接着朝着蔺融行了礼,随后带着卓纮钊离去。
蔺融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眉眼一沉口中喃喃地念着,“山河帮,望亭轩,天都府......”
③
深宫的湖心亭内,赵策安静地吹着风品着茶,这是他的习惯,一般下了朝他都会来这里品茶一壶以退乏意。
一名小太监有事要报但又恐惊到圣上,故而轻声迈着急骤地小步赶到内务总管高安的身旁附耳嘀咕几句。
高安是侍奉了三代君王的老奴他的言行都极为严谨,他听后并未立马上报而是找了个极佳的时机凑到赵策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侧小声嘀咕着。
赵策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这么说丞相与国师碰上了。”
“是陛下。”
赵策听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再无说些别的,似乎全然无心此事一般,只是慢慢地品着侍女替他斟满的茶。
一杯过后他似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开口,“昨夜千羽可是去过望亭轩?”
“回禀陛下,据望亭轩的暗探来报确实如此。”高安恭恭敬敬地答道。
赵策听后依旧没有再做过多的追问。
又是一杯茶过后,赵策突然开口可问得却与之前两件事没有丝毫关系,“高公公懂茶?”
高安被这一问不免有一丝尴尬,“奴才不懂。”
“这品茶亦如品人,初识苦涩,可品久了却回味无穷。时间久了呢,无论好茶坏茶一经入口便能辨别这其中的差别,你说奇不奇怪?”
赵策这般打趣倒是让高安有些措手不及,可他毕竟侍奉三代君主处事圆滑面对这般话语自然知道怎么应答,只见他一味赔笑道,“陛下说的是,可惜老奴不懂茶道,只知道口渴了抓着茶壶一股脑地往嘴里灌莫说回味有时连到嘴里是什么味儿都不知道。”
“哈哈哈,”赵策一听不禁龙颜大悦指了指高安说道,“你呀你呀堂堂一个内务总管身居内宫数十载竟活得如此粗糙。”
“陛下说的是,老奴就是个粗人有些习性沾染了可就改不掉了。”
赵策听后不免点头挑眉道,“这句话说的不错。”说完赵策突然起身,高安明白他的意图,赶忙跟在他身后。
“走,收拾收拾去金羽宫。”
而此时在皇宫外,蔺融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车夫带着斗笠眼见蔺融立马跳下马车搬出木梯扶着蔺融上了车。
蔺融透过斗笠清楚地看见车夫眼角那道暗红的伤痕,他立马掀开车帘。
只见车内正安静地坐着一名书生摸样的男子,他面容俊朗下颚的胡茬倒是为他多增添几分不羁。
“丞相。”男子见了蔺融合删行礼。
蔺融微微点头面色凝重,眼见男子立马钻进马车。
车夫微微抬头环顾四周之后,收起木梯翻上马车驾起了车。
就这样马车缓缓驶出护城河渐渐融进了喧闹的街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