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J的身体一天一天恢复起来。只是住院对于他来讲像是坐牢，他的情绪欠佳，好几次我听见他拿着电话朝着虚空发脾气，样子别提多好笑了。有一次我对跟妈妈一起来探病的玉儿说：“玉儿，看那个人，像不像心屿给你写的童话故事中那个整天对着一棵无花果树胡言乱语的人？”
玉儿像是心领神会般吃吃地笑着，我们就笑作一团。
玫红隔一天来一次医院，尽量挑拣我在的时间。我们客气地打招呼，彼此寒暄微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终于还是学会了为人处世，在吃了这么多苦头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该庆贺一下。
转眼间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陪着LJ在医院度过年终岁尾，一起坐下来听外面喧闹的爆竹声，那些烟花在半空中散开，发出耀眼夺目的光，美得让人心醉，因为易逝，所以更要开的绚烂。
“心屿。”LJ喊我的名字。
“什么？”
“没什么”他有些踌躇。我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看着他。
“我在听。”我说。
“我是想说孩子。”
我看着他，想起了他姑姑说过的话。
“孩子的事，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你明白吗？”
我该如何解释呢？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是不是可以平静地说出一切呢？
“不是你的错。”我说，“是我的身体太差加上当时情绪欠佳，所以没了。”
虽然是意外得到，也是意外失去，但是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内心深处从未珍惜过这个小生命。
“你父亲怎么样了？我听老王说病的很严重。”
“送我来医院的前一天过世了。”LJ神色凝重，他不再悲伤。这许多年以来，他对于父亲的爱与恨，已经全部凝结在心中，那已经不再是轻易就可以溶解掉的东西。
与我一样，因为死，想到了生。
一个孩子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家族财产的继承权？也许。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想要一个孩子。我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从来没有问过他呢？
“LJ，说给我听听，你为什么想要一个孩子？”
他把望向窗外的视线移回到我的脸上，一会儿才开口说：“因为，如果我有了一个孩子，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宝贝，他完全属于我，我完全属于他，我们彼此拥有，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别的人、别的事。他会成为我的珍宝。不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我看着他，眼泪慢慢****了眼眶。突然之间很感激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这是我遇到的关于为什么要生孩子这个问题所有的答案中，最触动我心的一个。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好像度过了这一年中最有意义的一天。我们共同编织的那个叫做“家”的网破了，那就只能想办法把漏洞一针一线地补上，也许它不会像从前那样完美的，但是我要保证幸福不会从网中漏掉。
“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我说。
“嗯。”
是啊！我为什么要跟LJ结婚，我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也许那时真的很需要一个家，在经历了种种离别之后。我回忆着，眼前浮现出那个家徒四壁的空旷房间，我用顽强的意志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对着LJ说我想要嫁给他的那幕场景，如今想起来，却怎么都不像真实的。那时的我，竟会那么勇敢和一往无前。
为什么不知道畏惧呢？是因为无知吗？
“你又为什么答应娶我呢？”我问，“不管怎么看，我都不是适合你结婚的对象吧！”
LJ苦笑了一下。
“因为你觉得，我是为了你的钱和地位才跟你结婚，这样想事情反而比较简单，是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
“我不能否认，我确实是抱着灰姑娘的梦才想要嫁给你。那时太年轻，觉得贫穷是世上最大的卑微与耻辱，是永远也洗不清的罪恶。我没有爱上你，但是我愿意嫁给你。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家，欠下医院天价医药费，要靠陪客人吃饭喝酒唱歌才可以养活自己，仅仅是养活自己。即便这样，数九寒冬仍然交不齐取暖费，冬日有暖阳的时候，大街上甚至比家里还要暖和。然后，你像是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人，成熟、优雅、有点小小的不屑和傲慢，最重要的是多金，我看到你看我的眼神，我从那里看到了希望，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想让自己死掉或者烂掉的话，你就成为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女孩，她的眼睛里好像随时都能喷射出火焰，嘴角却仍然带着讨好那些男人的笑。那件身上的学生式样的白衬衫，袖口已经磨破了边，严寒中脚上仍然穿着一双单鞋，那是她最好的一双鞋，陪客吃饭就是穿着这双鞋子。她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盲目并且绝望，昨天的事已经统统忘记，明天却不知道躲在哪里。
那个，正是从前的我，为了生存不顾一切的我。
“我没有明天，所以也不敢奢望爱情。”我低下头，想起过去，我仍然难过的不能自抑，要过多久，我才可以成熟并强大到接受生活带给我的一切，包括苦难。
“因为想要改变命运，才同你结婚。”我说。
“如果这样，为什么没有紧紧抓住我？”LJ问。
“是啊！我很傻吧！”我笑。
“我想是因为爱。”我说。
LJ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
“因为爱，所以离开你身边。因为爱上了你，所以无法继续待在你身边。”
他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说，“开始我只是以为玫红伤害了我。”
LJ耐心地等待我说下去。
“你知道小时候我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事吧？”
他点点头。
“那时候，村里小学的校舍很破很破。我们住在海边，所以经常下雨。每当这个时候，外面下着大雨，教室里面就下小雨。同学们每一个都苦不堪言。”
“突然有一天，听高年级的同学说，有人要出钱给我们盖新校舍。从那天起我就一直盼望着、盼望着，看着新楼房想蒸笼里的白面团一样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建好，然后，我终于等到了搬家的那一天。”
“我看到那间教室，竟然激动得哭了起来。”我笑着回忆，“又大又明亮，墙上有书架，书架上有很多五颜六色的书，不知道是谁那么有心，天花板被涂成天蓝色，还有白云在上面飘着，甚至还有纸飞机。那是母亲扔下我之后，我脑海中唯一美好的回忆。”
“可以想象。”LJ笑着。
“你知道吗？”我凝望着LJ，“那时的你对于我来说，就是那间明亮的教室，就是那片并不高远的天空，是那些白云，还是那些纸飞机。”
“虽然一无所有曾经是我的优势，我靠它换取了你的同情；随时时间流逝，我对你越来越依赖，越来越重视。然后有一天，我终于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曾经的优势变成我的阻碍，好像溺水时缠在身上杂乱的水草一样，我越是挣扎，他们就缠的越紧。”
“你很富有，并不是因为你很多金，而是因为你的灵魂足够丰富足并且够强大，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卑微与耻辱不是金钱上的贫穷。但是一切都晚了。”
“我是那么急于改变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可是怎么办呢？既不能跟你门当户对，也不能在事业上助你一臂之力，那么，单纯的爱你可以吗？我问自己。”
“可以，我跟自己说。我可以，我一定可以，只要有爱，一切都可以。我做你喜欢吃的菜，我穿你喜欢我穿的衣服，我学习弹奏你最爱听的曲子。我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家，给你一个比任何家都更温暖的家。我只是抱着这样单纯的想法。”
结果，我用婚姻葬送了爱情。
“现在终于知道，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只用爱是没办法解决的。只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苦笑了一下。
不管今天这一席话带来什么后果，我想我都可以承受。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没说过你爱我？”良久，LJ开口问道。
“为什么以前不说呢？”我重复着他的问题，思考着。“因为爱的太卑微。”
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LJ像是受到了震动。那是属于一个女孩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部分。
“经济上不能独立，人格上也不能独立，我仰望着可望不可及的你和你的骄傲，发现我拥有的一切对于你来讲一文不名，我根本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本来是要给你带来幸福，渐渐地却失去自我，最后陷入痛苦的泥沼，我不明白这样的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觉得亏欠你很多很多，你给了我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家，给我衣食无忧的生活，可以让我整天做白日梦，但我却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这份难堪的心情慢慢变成对自己的蔑视和对你的厌烦，我开始有了离开你的念头。”
“医生对我说有了孩子之后，一切变得更加糟糕，我自己都是一团乱麻，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抚养孩子。一个月后出现了先兆流产，我突然开始慌乱起来，虽然他或她不是按着我的意愿降临，由于母性我仍然很想保护他平安来到这个世上。即便我是个乱七八糟的妈妈，却因为身体上慢慢发生的变化而忘记了很多烦恼，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孤单。”
“只是，上天也许并不愿意把这份礼物送给我。三个月的时候去检查，孩子发育不良，所以只好流掉。”
“那时我在做什么？”LJ问，我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发颤。
“你在国外，跟玫红一起。”我平静地说，没有责备。“当我知道你们的事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了。我受到双重打击，最终决定离开家，是孩子的事让我下了大部分决心。但是究其根本”
“我想我是为爱而生的人，如果爱情变得卑微，我只能选择离开，不然我可能会死。”
“可惜这个道理明白的太晚了，不然我不会选择嫁给你。我会先学习独立生存，然后再学习如何去爱一个人，这个过程是不能颠倒的。”我说。“LJ，不要追究是谁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我们今天也不会更好，反而要让那么小的孩子去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庭。你我都受过这样的伤害，怎么可能忍心再让孩子再去承受这一切呢？不要对我说抱歉，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都已经为彼此犯下的过错受到了惩罚，如今也算是扯平了。”我笑着对他说。
“我像是从来没有了解过你。”LJ说，他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我走过去抱住他，闻着他身上那件驼色毛衣发出的陈旧的味道。这一番话，与其费尽心机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不如等到感情满溢时自然流露的好。早一点，也许我们还没有这般生死相依的感受；晚一点，也许一切都淡了、冷了，所以错过了。
“你也许从来没有了解过我，但是你一直关心我，我很感激。”我说“我真的累了，想放弃了。我以为等不到你抱我的这一天。”LJ说。
“我知道。”我安慰他。
“待在我身边。心屿，我不能没有你。”他哽咽了。
“嗯。”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听到一片喧闹欢呼声。不管有多少眼泪和痛苦，人们总是对未来抱着美好的愿望，期盼着新一年的到来。我为了人类这种朴素而充满力量的向往而感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