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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手记(1)

在海浪冲刷的近海岸边,并排挺拔着二十多棵高大粗壮的黑树皮的山樱。每当新学年开始,山樱便与看似黏稠的褐色嫩叶一起,以蔚蓝色的大海为背景,绽放出绚烂的花朵。不久,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花瓣便会大量地飘落大海,镶嵌在海面上随波荡漾,然后再次被波浪涌向海岸边。东北地区的某所中学,直接把长着樱树的沙滩当作校园来使用。我虽然没怎么用功备考,却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学。无论是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还是校服上的扣子,上面都印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这所中学的附近有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或许是这个原因,父亲为我挑选了这所毗邻大海和开满樱花的中学。我寄宿在那位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每天都是听到学校晨训的钟声后,才飞奔到学校。我虽是一位相当懒惰的中学生,但由于凭靠自己搞笑的本领,在同学中的人气日益攀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生活,但在我看来,生活在他乡远比在自己的故乡活得更轻松自在。或许也可以这样解释:我搞笑的本领已逐渐得心应手,欺骗人时已不像以往那么费劲了。不过,面对家人与外人,身在故乡与他乡,因人与场所的不同,都难免会存在演技上的难度差异。即使对于盖世天才,包括上帝之子的耶稣在内,这种难度上的差异也在所难免。对于演员而言,最难施展演技的场所莫过于自己的故乡剧场,尤其是在所有的亲戚集聚一堂的情况下,哪怕是再有名的演员,想必也很难发挥自己的演技吧。我却一路表演下来,而且取得了很大成功。所以像我这样的老江湖,在他乡表演,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我对人类的恐惧,跟以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在我的心中剧烈地蠕动,而且我的演技日渐长进,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学们笑声一片,连老师也一边感叹“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该会是多好的班啊”,一边用手捂着嘴笑。甚至那位嗓门如雷的驻校军官,我也轻而易举地逗得他喷口大笑过。

当我正要为完全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而暗自庆幸时,意想不到地被谁的手指从背后戳了一下。那位从背后戳我的男子,相貌普通,在班里身体最为瘦弱,脸色苍白略带浮肿,总是穿着像是父亲或哥哥穿过的旧上衣,衣袖又宽又长,仿佛圣德太子[1]。他的功课一塌糊涂,在军训和上体操课时,总像白痴一样站在一旁观看。就连我也觉得根本没必要提防他。

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就是那位叫竹一的同学(记不清他姓什么了,只记得名字叫竹一),依旧站在一旁观看我们练习单杠,我故意装得一脸严肃,高叫一声:“看我的!”像跳远一样朝单杠纵身一跃,结果却“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在了沙滩上。这一次失败全是我事先算计好的,果然引得大家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着,拂去裤子上的沙子爬了起来。这时,竹一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我旁边,捅了捅我的后背,小声说:

“故意的,故意的。”

我非常震惊,完全没想到,竹一竟然识破了我假装失败的真相。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世界在一瞬间被地狱之火笼罩着,在眼前熊熊燃烧。我竭尽全力克制住了险些“哇!”地大叫出声的疯狂。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表面上,尽管我依然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来博取众人一笑,有时却情不自禁地发出深沉的叹息。一想到我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识破,而且他肯定会把这一秘密说给其他人,我的额头就会直冒冷汗,像疯子一样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四周。若有可能的话,我真想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以防从他的口中走漏这个秘密。我甚至还这样想,在我死盯着他不放的这段时间,想方设法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非是刻意为之的“故意之举”,而是真有其事,如果顺利,我还想成为他独一无二的朋友。倘若这一切都不可行的话,除了祈盼他早日死去外,别无他法。不过,我并没有非要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曾好多次希望被别人杀死,却从未想过要杀死别人。因为我觉得,这样反而会给可怕的对手带去幸福。

为了让他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教徒式的“善意”媚笑,头向左歪三十度左右,轻轻搂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媚言蜜语的肉麻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来玩,但他总是眼神茫然呆滞,一声不吭。不过,有一天放学后,记得是在初夏,一场骤雨突如其来,同学们都在为怎么回家而一筹莫展,我因为住得离学校很近,不以为然地正要冲出室外时,蓦然看见竹一正满脸沮丧地站在鞋柜的后面,就跟他说:“走吧,我把伞借给你!”便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一起狂奔在骤雨中。跑到家后,我请姑妈晾干我们俩被雨水浇透的上衣,成功地领着竹一来到我二楼的房间。

我的这个亲戚家只有三口人:年过五旬的姑妈;三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儿大女儿(她曾结过一次婚,后来又回到娘家。我也学着这家里的人,管她叫大姐);以及最近好像才从女校毕业,名叫节子的小女儿,跟她姐姐一点都不像,小个头儿,圆圆脸。三人在楼下开了一家店,货源不多,只陈列有少量文具和运动用品。主要的收入来源,好像是靠过世的主人所留下的五六栋简陋住房的租金。

“耳朵好痛。”竹一站着说道。

“耳朵进水了,会变痛的呀。”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的双耳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眼看就要流出耳朵外了。

“这怎么能行呢,很痛吧?”我略带夸张满脸惊讶地问他。

“都怪我在大雨中拽着你跑,对不起啊!”

我用女人般的柔声细语向他道歉,之后,下楼取来棉棒和酒精,让竹一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耳朵。竹一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出这是我伪善的诡计。

“你这家伙,肯定会被女孩子迷恋上的!”

枕在我膝盖上的竹一,说着愚蠢的奉承话。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连竹一也没意识到的这句话,竟然像可怕的恶魔谶言。什么“迷恋”还是“被迷恋”,这种话极其低俗和戏弄,给人一种自鸣得意之感,不论是在多么“严肃”的场合,这样的话只要蹦出一句,忧郁的圣殿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变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用这样的俗语,而是用文学语言“被爱的不安”来表现,忧郁的圣殿也许就会安然无恙,想来真的奇妙无比。

我给竹一清理耳朵里的脓水时,当听到他奉承我“你这家伙,肯定会被女孩儿迷恋上的!”这句话时,我只是红着脸一笑了之,并未用片言只语去回应。然而,置身于因“被迷恋”这种粗俗的说法所产生的自鸣得意的氛围,实际上在心里暗暗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这样想还不及落语里大少爷愚蠢的对白。所以,我当然不会用轻佻嘲弄、自鸣得意的想法,去认同他的话的不无道理。

于我而言,世上的女人不知要比男人费解多少倍。我家里的女性人数比男性多出很多,而且亲戚中也是女性居多,包括那些“犯罪”的女佣,把自己说成自幼是在女人堆里长大,我想一点都不为过。不过,实际上我却一直抱着如履薄冰的心态与她们打交道,她们的心思难以捉摸。有时,身陷在五里雾中,如同踩住了老虎尾巴,惨遭失败,与来自男性的鞭挞不同,仿佛内出血让人产生极度的不快感,是很难治愈的内伤。

女人有时会将我一把拽到身边,有时又将我甩开冷眼相待,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藐视我、羞辱我,谁都不在时,又紧紧地搂住我。女人像死去一样酣睡,仿佛为睡而生。我从小就对女人做过各种观察,虽同属于人类,却感觉是与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而且莫测费解,时刻不能松懈对她们的警觉,不可思议的是,却是这些女人一直呵护着我。“被迷恋”和“被喜欢”都不符合我,反而是“被呵护”这一说法更贴近我的实情。

对待搞笑,女人比男人更显得舒心随意。我每次搞笑时,男人不会总是哈哈大笑,而且我心里也清楚,在男人面前过于得意忘形地搞笑,肯定会招致失败,所以我特别留意见好就收。女人却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她们总是没完没了地要求我搞笑,为了满足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再来一个”,我累得筋疲力尽。她们真的很能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具备享受笑的特质。

我在中学寄宿的亲戚家里,两位表姐一有空便会来到我二楼的房间,每次都吓得我差点跳起来,一个劲地感到紧张害怕。

“你在学习吗?”

“没有。”我微笑着合上书本说,“今天啊,学校里有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从我的口中蹦出的都是言不由衷的笑话。

“小叶,你戴上眼镜让我们看看。”

有一天晚上,二姐节子和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让我做了许多搞笑表演后,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为什么?”

“别问这么多,先戴上眼镜,借戴一下大姐的眼镜!”

她总是用蛮横的语气跟我说话。于是,搞笑的我只好乖乖地戴上大姐的眼镜。那一刻,她们俩笑得前俯后仰。

“太像了!简直跟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哈罗德·劳埃德这位外国喜剧电影演员在日本正博得人气。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

“诸位,这次我要为日本的影迷们……”

我试着说开场白,更是让她们大笑不止。从那以后,每当劳埃德的电影在这个小镇上演时,我是每场必看,并悄悄地琢磨和研究他的表情。

还有一次,在某个秋日的夜晚,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大姐像飞鸟一样跑进我的房间,突然趴在我的被子上哭起来。

“小叶,你一定会救我吧?对吧?这样的家,我们还不如一起离开了好呢。救救我,救救我。”云云。

她的嘴激烈地倾诉着,接着又开始哭起来。不过,我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这样的态度,所以对大姐的激烈言辞并不吃惊,相反,倒是对她陈腐空洞的话感到乏味与扫兴。我轻轻地从被窝起身下床,削去桌子上柿子的皮并切好,递给了大姐一块。大姐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

“有什么好看的书吗?借我看看。”她说道。

我从书架上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给她。

“谢谢你的款待。”

大姐羞涩地笑着,走出了房间。不光是这位大姐,女人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活着呢?对我来说,思考这种问题比揣摩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与烦琐,想来感到可怕。不过,凭靠我幼时的经验,我明白了这一点:当女人像刚才那样痛哭流涕时,只要给她一些甜食,她吃过后心情自然就会变得开朗。

另外,二姐节子有时也会领着她的朋友来我的房间,我仍一如既往,公平地逗大家开心。等朋友们离去后,节子一定会说一番那些朋友的坏话,诸如“那个人是不良少女,小心点啊”等等。既然这样说,你不领她来玩不就行了吗?也多亏了节子,来我房间的客人,几乎都是女性。

可是,竹一那句“被迷恋”的奉承话还是没有实现。总之,我不过是日本东北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话,成为可恨的预言活生生地呈现出不祥的兆头,是多年以后的事。

竹一还送了我一份重要的礼物。

“这可是妖怪画啊。”

有一次,竹一到我的二楼来玩时,沾沾自喜地拿出一幅原色版的卷头插图给我看,这样说道。

“咦?”我想到了。那一瞬间,我的堕落之路似乎就被注定了,直到多年后我仍这么认为。我知道那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而已。在我的少年时代,法国的所谓印象派绘画在日本广为流行,对西洋绘画的学习与鉴赏首先从这些作品开始,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即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大都见过图片版。我也看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对他绘画的构图和色彩的鲜艳感颇感兴趣,但我从未想过他的自画像是什么妖怪画。

“那你看看这种画怎么样?也像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利亚尼的画册,让竹一看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

“棒极了!”竹一瞪圆了眼睛感叹道,“就像地狱之马。”

“果然还是妖怪吧。”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画呢。”

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希望见识一下可怕的妖怪心理,与越是神经质的胆怯之人,越是祈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的心理如出一辙。啊,这群画家深受人类这种妖怪的伤害和恫吓,最终相信幻影,在光天化日的自然中,活灵活现地目睹了妖怪。但他们从不搞笑,以此来掩饰妖怪,而是竭力表现出自己所见的景物。正如竹一所言,毅然画出“妖怪的画像”。一想到我未来的伙伴就在这里,不禁兴奋得热泪夺眶而出。

“我也画啊,画那种妖怪画像,画那种地狱之马。”

不知为何,我压低了声音对竹一说道。

我从小学时就喜欢画画和欣赏画,但我的画不像作文那样受人称赞。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人类的语言,所以作文于我而言就像搞笑的寒暄语,虽然我的作文在小学和中学能把老师们逗得笑翻,但我自己并不觉得有趣。唯独绘画(漫画等另当别论)在对象的表现上,能用自己幼稚的自我风格去苦下一番功夫。学校美术课的画帖非常无聊,老师的画更是拙劣透顶,因此我不得不靠自己的胡乱摸索来尝试绘画的各种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后,我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油画画具,但无论我怎样把印象派当作范本,从其画风中寻求技艺,自己的画却总是像彩色印花纸工艺一样呆滞得不成体统。不过,竹一的一句话却让我茅塞顿开,意识到自己以前对绘画的认识都是错误的。感受美丽的事物,并如实地表现出它们的美丽,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大师们主观地将平淡无奇的东西创造得美丽无比,或曰即便他们对丑陋的事物感到恶心呕吐,也并不掩饰他们的兴趣,依旧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换言之,他们丝毫不为别人的观点所左右。打从竹一那儿获得原始画法的秘诀,我便瞒着那些女性来客,开始一点一点地着手画起了自画像。

连我自己都颇为震惊的一幅阴郁的自画像诞生了。这正是我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开朗快活,常常逗得大家发笑,其实内心却晦暗无比,这种毫无办法的事虽然暗自肯定,但那幅画除了竹一外,我没有让任何人看。我不希望让别人看穿我搞笑背后的阴郁,更讨厌突然被别人小心提防。另外,我担心别人没有发现这是我的本来面目,而依然被视为一种新的搞笑方式或笑料,这比什么都让我痛苦难堪,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画藏进了抽屉深处。

在学校的美术课上,我隐瞒“妖怪式画法”,以平庸的笔触,美丽地画着原本美丽的事物。

以前,我只在竹一面前不在乎暴露自己容易受伤的神经,所以放心地让竹一看了我的自画像,万万没想到的是竟被他赞不绝口。于是,我又连续画了两三幅妖怪的画像。竹一又送给我一个预言:

“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不久,扛着傻瓜竹一赋予我的“被迷恋”和“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这两个预言,我来到了东京。

我本来想上美术学校,可父亲早打算让我读高中,以便日后从政当官。由于父亲以前就吩咐过我,我也不敢顶嘴,只好茫然遵从。父亲让我从四年级开始报考高中,而我自己也正好对海边的樱花中学感到了厌倦,所以没上五年级,上完四年级后我直接考进了东京的高中,开始了寄宿学校的生活。可是,宿舍的肮脏和粗暴让我实在难以忍受,根本没心情和余力去搞笑,我恳请医生帮我开了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搬出了学生宿舍,住进父亲位于上野樱花町的别墅。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这类话听着就浑身打战,“高中生的蓬勃朝气”也与我格格不入。无论是教室还是宿舍,感觉简直就是弥漫着性欲扭曲的垃圾堆,我那近乎完美的搞笑本领,在此根本派不上用场。

父亲在议会休会时,每个月只在别墅住一两周。所以,父亲不在时,宽敞的别墅里,只剩下管家老夫妇和我三个人。我常常逃课,又没有心思游逛东京(最终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都没去过),整天窝在家里看书画画。父亲回东京时,我每天早上都匆匆地赶往学校,但实际上有时是去了本乡千驮木町的油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绘画教室,连续三四个小时练习素描。从高中宿舍出来后,即使到学校坐在教室上课,也感觉自己就是一位身份特别的旁听生。很有可能这是我的偏见,去了学校就兴趣索然,也就更懒得去上学了。从小学、中学、高中一路走过,最终还是无法理解何谓爱校之心,也从没想过学唱校歌。

不久,在绘画教室,我从一位学画画的学生身上沾染了烟酒、嫖娼、当铺和左翼思想。这些词语虽说是奇妙的组合,却是事实。

这位学画画的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于东京的平民居住区,长我六岁,毕业于私立美术学校,由于家里没有画室,所以他好像在这个绘画教室继续学习油画。

“能不能借我五元钱?”

我们虽然彼此相识,但只见过几次面,且从未说过一句话。我不知所措地掏出五元钱。

“太好了!走,去喝酒。我请客。”

我无法拒绝,被他拽进了绘画教室附近蓬莱町的咖啡酒吧,我们俩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羞涩的微笑,是前途无量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纪念我们俩的相识,干杯!小娟,这小子是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迷上他呀。这小子来到绘画教室后,遗憾的是,我沦为了第二号美男子。”

堀木肤色黝黑,五官端正。着一身板正的西装,系着素雅的领带,头发抹了发油,留了个中分头,在绘画教室的学生中,这样的打扮是很少见的。

置身于陌生的环境,心中略显紧张。一会儿盘着胳膊,一会儿又松开,始终面带羞涩的微笑。喝下两三杯酒后,却格外有一种像被解放的轻松感。

“我本来也想上美术学校的,可是……”

“哎呀,可没意思了,那地方无聊透了。学校无聊得很。我们的老师在大自然中!我们要对大自然充满热情!”

然而,我对他说的话没有感受到一点敬意。觉得他是个蠢货,画的画肯定也糟糕透顶,不过也许是一个不错的玩伴。总之,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见识的都市里真正的无赖。尽管他跟我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但在迷茫地游离于人世间的营生这一点上,又和我是同类人。可是,他在无意识之中搞笑,对搞笑的悲哀浑然不知,这正是我们俩在本质上的不同。

只是在一起玩,只当他是一位玩伴。我常常在心里蔑视他,有时甚至耻于与他为伍,却又与他结伴而行,不知不觉中,我被这个男人打败了。

起初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连怯生怕人的我对他也都没有丝毫的戒心,认为遇到了一位东京的好向导。其实,我自己一个人坐电车时害怕列车长;想进歌舞伎剧场时,看到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两侧站着引座的小姐,我便望而却步;进入餐馆时,悄悄站在我背后,等着收拾碗碟的服务员也让我发怵;尤其在购物付款时,啊!自己僵硬笨拙的手势并非出于吝啬,而是由于我的过度紧张、害臊、不安和恐惧,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真的是要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别说讨价还价了,甚至连买的东西和找的零钱都忘记拿。因此,我根本无法一个人行走在东京街头,无奈之下,只好整日窝在家里度日。

把钱包交给堀木一起逛街时,堀木很会讨价还价,而且很懂得玩,能以最少的钱发挥出最大的效果。他从来不坐昂贵的出租车,即使乘坐电车、公共汽车、小汽艇等等,他也会分清路段,以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施展他超人的手腕。早晨从妓院回家途中,他会顺道拐到某家餐馆泡热水澡,再点盘豆腐,喝几杯小酒,价格便宜,却感觉很奢华,以此对我实施现场教育。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饭和鸡肉烤串既便宜又营养;还向我保证说,“电气白兰地”这个牌子的酒是上头最快的。总之,跟他一起结账付款,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与不安。

与堀木交往的另一个好处,则是他完全无视对方的想法,只是一味地释放自己的激情(或许他所谓的激情就是无视对方的立场),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唠叨着无聊的话题,完全不用担心两个人走累了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与人交往时,我最警惕这种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所以,生性沉默寡言的我,才会先声夺人地拼命搞笑,可是,现在堀木这个蠢货自己却无意识地承担了搞笑的角色,我根本用不着接他的话茬,只要当作耳旁风,偶尔笑着敷衍一句“怎么可能”就行了。

不久我也渐渐明白,烟、酒和妓女都是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的绝妙手段。为了寻求这些手段,我甚至觉得变卖一切家当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

在我看来,妓女既非人,也非女性,有点像白痴或疯子,在她们的怀里,我反而完全安心落意,能酣然入睡。其实,大家都很悲哀,没有丝毫的欲望。也许是我切身地感受到了近似同类的亲近感吧,那些妓女总是向我展示出自然而然的好意。她们毫无算计之心的善意、毫不强人所难的善意、对也许不会再来光顾者的善意,使我在某些夜晚,从这些看似白痴和疯子的妓女身上,真实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不过,当我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寻求可怜的一夜安眠,去妓院与那些我的“同类”妓女寻欢作乐时,一种不自觉的令人厌恶的气息开始飘荡在我的身边,这完全是出乎我预料的“随赠附录”,可是,这个“附录”渐渐鲜明地浮出表面,被堀木一眼看穿时,我为之愕然,深感厌恶。在旁人看来,通俗一点说,我是借着妓女修炼自己,而且大有长进,据说借着妓女修炼与女人打交道的能力,是最为严苛且又是最富有成效的。“女人们”的气息已经围绕我的全身,女性(不只限于妓女)会凭借本能嗅出这种气息,然后纷至沓来。这种带有猥亵、不光彩气氛的“随赠附录”降于我身,好像比我想休养与安眠显得更加醒目。

堀木也许半带着奉承说出了这番话,使我痛苦地感觉到颇有道理。比如,我收到过咖啡酒吧一位女孩稚拙的情书;樱木町邻居将军家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早晨在我去上学的时间段里,明明没什么事,却化着淡妆在自己家门前进进出出;去吃牛肉饭时,就算我一言不发,那位女店员也会……还有我常去买烟的那家香烟店的女儿,她递给我的香烟盒中竟然有……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孩……在深夜的电车上,因喝多睡着时……意想不到从老家亲戚的女儿那里寄来的遐思遥爱的情书……不知是哪位素不相识的女孩,趁我不在家时送来亲手制作的布娃娃……由于我的极度消极,每一次都仅此而已,只是一个残缺的断片,没有进一步发展。但令女性魂牵梦绕的气息围绕在我身体的某一处,不是随口胡诌的玩笑,而是不容否定的事实。这一点被堀木看穿时,我感到屈辱般的痛苦,同时,也对寻花问柳失去了兴致。

有一天,堀木再次出于赶时髦的虚荣(对堀木而言,除了这个理由外,我至今仍无法去思考其他理由),带我去参加了一个秘密研究会的“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叫R.S吧,我记不太清楚了)。也许对于堀木这样的人而言,共产主义的秘密聚会,说不定与“游览东京”的一处景点没什么区别。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还让我买了一本学习手册,听坐在首席那位长相丑陋的青年讲授马克思经济学。可是,对我来说,那些都是再明白不过的内容了。他讲的虽然没错,但人类的内心存在着更为可怕莫名的东西。说是欲望,不足以概括;说是虚荣,又不够确切;即使把“色”与“欲”二者并列一起描述,仍不足以形容。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在人世间的根基里,总觉得不单单只有经济,还存在着荒唐怪谈之类的事。对于惧怕这种怪谈的我,虽然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地肯定着唯物论,却无法借此摆脱对人类的恐惧,无法放眼绿叶感受到希望的喜悦。不过,我从未缺席地参加R.S(记得是这么叫的,也许有误)的聚会,“同志”们个个如商讨天下大事,不苟言笑地绷着脸,沉浸于犹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初等算术的理论研究中,此情此景的滑稽真让人忍俊不禁。我以自己往日惯用的搞笑方式,活跃聚会的气氛。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研究会死气沉沉的气氛渐渐变得愉快轻松,而我也成了聚会中很有人气的人。这些貌似单纯的人们,或许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是一个乐天派爱搞笑的“同志”。果真如此的话,那我可是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们。我并非他们的“同志”。可我逢聚会必到,为大家提供搞笑服务。

因为我喜欢这样做,喜欢这些人,但未必是因为马克思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非法,带给我小小的乐趣,莫如说它使我心旷神怡。人世间合法的东西反而更可怕(它们都让人预感到高深莫测的东西),构造复杂费解,我根本无法坐进那没有窗户的阴冷房间,即使外面有一片非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进去,畅游到死亡,对我来说,更轻松痛快。

有句话叫“没脸见人的人”,指的好像是人世间悲惨的失败者、道德败坏者,我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是“没脸见人的人”,所以每每遇到被世间公认为是“没脸见人的人”,我的心就会变得非常和善,这样的“善心”有时连自己都会陶醉。

还有一句话叫“犯罪意识”,活在这人世间,我一生都遭受这种意识的折磨,可它又好像是我糟糠之妻一样的好伴侣,唇齿相依,与我耍闹着孤寂的游戏,这也算是我活着的另一种姿态吧。另外,好像还有一句俗话叫“小腿有伤,心有隐疚”。这种伤痕自襁褓时就长在我的一条腿上,随着长大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日趋严重,并深入骨髓,每晚的痛苦如同掉进千变万化的地狱,但是(这种说法有点奇怪)这种伤痕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伤痕的疼痛就像它活生生的情感,甚或是痴情的低语。对我这样的男人而言,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让我感到格外的安心与惬意。总之,比起地下运动的内在目的,那种运动的外皮更适合我。堀木只是出于好玩的心理,他把我介绍给这个聚会后就再也没参加过,他曾给我开过一句玩笑:“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也有必要考察消费嘛。”所以他不去参加聚会,只是一味地想叫我去考察消费。回想起来,当时各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还真有不少。有像堀木这样出于虚荣的赶时髦而以此自居者;又不乏像我一样,只是喜欢那种“非法”的氛围而坐在聚会中的人。假若我们的真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信徒识破,无论堀木还是我,想必都会遭到他们烈火般的怒斥,被视为卑鄙的背叛者而驱赶出他们的组织吧。但是,我和堀木都没有遭受除名处分,尤其是我,置身于非法的世界中,居然比置身于合法的绅士世界更显得轻松愉快,甚至言行举止更为“健康”,作为前途无量的“同志”,许多重要的机密任务委派我去做,真让人笑喷。事实上,对于委派的任务我从不推辞,都是沉着应对,一一接受,也不曾因为举止反常而遭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问。我总是一脸笑容,也搞笑别人,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交给我的所谓的危险任务(那些从事地下运动的家伙,常常如临大敌一样地紧张,有时还笨拙地模仿侦探小说,保持高度警惕。委托我做的任务都极其无聊,却煞有介事地制造出紧张的气氛)。就我当时的心情而言,就算成为党员被捕,终身在牢狱度过也无怨无悔。我想,与其恐惧人类的“真实生活”,在每晚不眠的地狱呻吟,还不如待在牢狱里舒服。

在樱木町的别墅里,父亲忙于接待来客和外出办事,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是三四天还见不上一面。虽然如此,父亲的难以接近和我对他的恐惧感,总让我想方设法搬出这个家到外面租房住。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从别墅的老管家那里听说父亲打算卖掉这栋房子。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加上其他种种理由,父亲完全没有继续参选的意愿。为此,他在老家盖了一栋养老隐居的新房,对东京似乎已不再留恋。他或许觉得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高中生,为我保留别墅和佣人是一种浪费吧(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不是我都能理解的)。总之,这栋别墅不久就转售给了别人,而我也搬进了本乡森川町一个叫“仙游馆”的阴暗公寓里,生活顿时变得拮据窘迫。

在此之前,父亲月月都会给我定额的零花钱,这些钱就算两三天花完,香烟、酒、奶酪、水果等,家里应有尽有,至于书、文具、衣服等其他东西,随时都可以在附近的店铺赊账购买,就算是请堀木吃荞麦面和炸虾盖饭,只要是街道上父亲经常光顾的餐馆,我都可以吃完后一声不吭地走人。

但现在突然一个人租房独居,一切花销都必须在每个月的定额汇款中支出,一下子让我不知所措。汇款依然是在两三天挥霍殆尽,我惊慌失措,因心中没底而变得近乎发疯,轮流给父亲、哥哥、姐姐等发电报,或写长信(信中所写的,全是虚构的搞笑内容。总觉得,求助于他人,先逗对方开心方是上策),催他们快点寄钱给我。而且,在堀木的教唆下,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当铺,可即便这样,还是入不敷出。

归根结底,我还是缺乏在无亲无故的租屋内独自生活的能力。我害怕一个人静静地待在租屋的房间里,总觉得会被谁突然袭击一下,于是跑到大街上,要么去协助地下运动,要么和堀木一起到处去喝廉价酒,学业和绘画全都荒废了。在进入高中第二年的十一月,发生了我和一名有夫之妇殉情的事件,从此我的人生境遇完全改变。

上学经常旷课,学习也从不用功,但每次考试都深得考题要领,所以一直瞒过了家人。可是,终因旷课太多,学校好像悄悄通报了老家的父亲,大哥替父亲给我写来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长信。不过,比起这封信,我最直接的痛苦是手头拮据,以及地下运动的任务越来越激烈和忙碌,使我再也无法以半当游戏的心态去面对了。不知该称中央区还是什么区,我当上了包括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带所有学校的马克思学生队的队长。听说要搞武装暴动,我买了一把小刀(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把细弱得连铅笔都削不好的小刀),把它装进雨衣的口袋里四处奔走,以便进行所谓的“联络”。多想一醉方休,大睡一觉,可手头没钱。而从P(我记得这是称呼党的暗语,或许有记错)那儿又不断地下达新任务,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我虚弱多病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了。本来我只是因为对“非法”感兴趣才参加了这个地下运动,没想到却假戏真做,手忙脚乱得不可开交,我不禁在心中暗暗对P这帮人抱怨:你们找错人了吧?这些任务怎么不交给你们的嫡系成员去做呢?于是,我选择了逃避。逃避果然令我难受,我有时真想一死了之。

那时,有三个女人对我特别有好感,其中一位是我寄宿的仙游馆老板的女儿。每当我忙碌完地下运动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饭也不吃地躺在床上时,她一定会拿着信笺和钢笔来到我的房间。

“抱歉,楼下弟弟妹妹太吵,一封信都无法坐下来写。”

说罢就坐在我的桌子旁,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注释

[1]圣德太子(574—622),日本飞鸟时代的皇族,政治家。用明天皇的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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