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音在周府住了近半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留父母二人在家。傅家夫妇答应她不会逆着她的意思选女婿,她才肯回家,离开时邀我去傅家小住。
“不行。”周尘一口回绝,我连周旋的可能都没有。“你们俩一起,尽惹祸。”
皇上派探花郎去南境查看涝灾情况,主导修堤坝等事宜,近两月来我都没见小笛。小鬼们安分得很,只是二位护法追踪斩魂刀的踪迹到了楚越边境,我怕小笛正好撞上他们,要去给他送信,顺便问问斩魂刀的情况。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那还回来吗?发钗歪了。”他把簪子取下来,重新给我戴上。
“会的。”话一说完,我就散了身形。
酉城果然风大雨大,河水冲垮了岸边的房屋,有些民众被急流冲走,丢了性命。我把魂魄捆在一起,瞧见小笛在堤坝上,冲他挥挥手。
大雨一停,官兵和民众出来收拾残状。
“九十七个魂魄,不是小事啊。”魂我是收齐了,有的人的尸身还不曾找到。已近十一月,不该有这么长时间的暴雨。
“天灾人祸,自有安排。”
“护法们来楚国了,你自己小心。”
“她可好?”
“正打算说呢,找个机会回去吧。她的灵识在变弱,我下了保护咒,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我小心翼翼地开启破渊境,问二位大人的位置。
煊阳城还在重建中,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当年的恶鬼阵已被破除,斩魂刀在这里现身,又想搞出什么事?
“二位大人来了也不告知小的一声,小的也好给大人们...指指路。”
“你别带我们多转几圈就是好事。”
我说一句,冥佴总有下一句等着我。我还是更愿意和冷脸的冥厌待在一起,不图高兴,但求清净。
“沿途并无杀戮,只是天地这么大,什么都发生在这煊阳城,真是热闹。”
“我们也在怀疑这里是否有通往妖界的通道。”冥厌的话也算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各界之间可互设通道,需要以极大的灵力支撑,只是此举需双方各知。当年楚国大军们驻扎煊阳城,楚君怎么可能知道这儿有通道。
“等着看吧,我们一路上跟得远,不敢打草惊蛇。”
我借着有公务要忙,没跟他们留在煊阳,这种找死的事情我可不想回回都撞上。
妖界种类复杂,所以妖界之门未设结界,这就使得各界商贩都喜欢到这来做交易,专门形成一个生意小镇,称为漠垣镇。有些高手到这,喜抹去身形,装作普通生灵,所以也没人敢轻易闹事,胡乱喊价,万一就碰上个惹不起的呢。
然而王城并不好进,除妖界王族下帖子邀请,其余必须是纯血种的妖族才可出入。有需求的地方自然就有市场,有一种药水喝了之后,可维持一天的妖怪本体。此药是禁药,常有妖兵们巡逻查岗,我兜兜转转许久,花了十两金子的高价才买得一瓶。
妖王城里不比人间清明,三棵大树盘根错节,形成天然支架。多数房子直接修在树干上,而王宫在最顶端。
老头子的住处在地下,地面上金银财宝堆积成小山。大部分进妖界的都是来找他,老头子的本体是树妖,每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妖界的事他清楚得很,又因有人甘愿以各界秘密消息抵押,所以对六界的事也有一定耳闻。但要想获取消息,必须付出相应代价。听闻有的人废掉一双手,有的人甚至丢了命。选择权在自己,能以金银财宝就换到消息,再幸运不过。
“第五十九号,进。”一个妖界小哥传号。才过正午,怎么前面的探听消息速度如此之快。
“老头儿他做事这么有效率?”
“那倒不,前面五十八个的代价都是抵命,没人答应。”
那我要不要改日再来,看来今天运气不好。
洞穴里挂满了透明的小瓶子,大部分装的小纸条,有的装了烛火,才得以有些许光亮。有个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头坐在树干卷成的篮子里。通往树干的路只有条小道,两边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湖,没有一丝光亮。
“你要问人还是寻物?”“问人。”
“生灵还是死灵?”“死灵。”
“朋友还是亲人?”“朋友。”
“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将锁千囊里的东西倒出来,只剩八两金子和一些碎银子。
“我要你的内丹。”“不可以。”
“那就要你的命。”“也不行。”
“你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从篮子里跳出来,攀着一根根绳子到我身旁。
“我若不是来做生意,到这干嘛?”我蹲下身子看他,露出蓝幽幽的瞳孔。我每使用灵力,眸子都会发蓝。
“是你。”他退后一步,摇摇手铃,瞬间十几个影卫飞拥而下。
对付恶鬼阵那日,穿过我灵识的老头就是他。我本不确定,今日一见,他的灵魄并不全。那时他与我对视过一眼,他既不能来找我,我就来找他。
“我孤身一个弱女子来的,你这样以多欺少不好吧。”我一洒灵力,满屋的瓶子碰撞在一起,清脆作响。
“是有人偷了你的灵魄,还是你在以如此方式探听消息?”我靠近他耳边,将支木簪子插在他头发上。他的根底错综复杂,束缚他不可能离得开这个地方,强行脱出魂魄到外界不是不可能,只是意义不大,当日恶鬼阵上的事,冥界会通报给玉帝,中间经了这么多的手,他想探听消息容易得很。
还有一种可能,我听到的笛声也是用来控制他的,那必是有人偷取魂魄。既如此,此地受监视也可想而知。
我看到老头儿听到偷魂魄几字时眼中的异样,随即他一声“误会”,屏退周围影卫。
“你的代价太高了,小女子付不起,不知是否有得商量?”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话,那簪子里灌输了我的灵力,我俩的灵识也交过手,可以凭借灵力对话。
“你知道是谁取了你的灵魄?”
“妖界王族。”唳佑是私生子,没被王族承认过,幕后肯定有大人物操控。
“为何非要你的,他们要你办什么事情?”老头子灵力不算高,何苦费尽心力利用他。
“因为他们要探听消息,我没答应。”
“谁的消息?”我问他,他却冲我摇摇头,久久未答。“所以报复你?”只听得他苦笑了声。是也要他为恶鬼阵献出魂魄吗?
“我来打听司彧的下落,他是天界的槐树修炼成仙,不知为何来了妖界。”
“司彧小仙的名字我听过,只是不知他来过妖界。”司彧的内丹还在天界,在外觉察不出他的气息很正常,连我不也没发觉嘛。
“他的左眼是绿色的。”
老头儿听闻我的话,眉毛忽然一挑,“你是小煦仙子?”
“你...在说笑吗?”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五百年前有个小仙来找我,向我打听木槿花的下落,代价就是一只眼睛。”
我捏紧了拳头,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什么异样。
“你如何回答的。”
“死人之地。”原来司彧一直知道我在冥界,又如何要与我作对?
“他的眼睛呢?”
“献给了树灵的物品,是拿不回来的。”
“他还在妖界?”
“你拿什么做交换?”
“我帮你寻到丢失的灵魄。”我看见他的表情很是满意,“代价是要你答应我三件事情。”
“可以。”
“司彧的下落?”
“他在妖界的最后一丝气息停留在王宫,如今的名字叫洛彦。”
“第二,告诉我弈魂珠在哪儿。”
“魔界,伏呈。”
“第三,不得把有关我和司彧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向树灵发誓,若有违背,天法诛心。”
“这件事我只能答应你一半,早就有人买断了你的消息。”所谓买断,就是用数十倍的代价,保证其他人再打听不到消息。
“是谁?”他不应我。
“多谢。”他既不说,我也没法强求。我一离开,木簪瞬时化为灰烬。
既然司彧知道我的行踪,必是在此之后有人买断了消息,是他自己吗?抑或是他见过什么人,那人不愿我的行踪再被人知晓。得知我不在天界的人,又能有几个。
弈魂珠是混沌最后一丝凝聚起的灵力,此珠可贵之处不在于其力量大小,而是可以净化浊识,洗清魂魄。但凡炼化的魂魄,都保留一丝残存的意志,更何况,我手上这么多魂魄,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利用得了。
知道此珠的人甚少,一是因为天界有意封存消息,与混沌有关的东西全部被视为禁物。二是炼魂一事六界皆觉是祸害,更没人打听这种灵器。
我一刻都耽误不得,不论仙界还是妖界,都喜欢把地方建到高处。我扒着树干爬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见顶。各处守卫森严,我找不到突破口,只能躲在树荫下暗中观察。感觉背后暖呼呼的,回头正好对上毛茸茸的兔子。不过妖界的兔子着实大了些,光是脖子就比我人高,瞅着它红彤彤的大眼睛,有些慎得慌。
那兔子越过城墙简直轻而易举。我用绳把自己绑在它肚子下,用灵力化了个胡萝卜放在嘴边,它前脚欲来拿,我就往前挪一点。
“这么小个萝卜,还不够灵兔塞牙缝。”
“小皇子真是喜新厌旧,多久没喂这兔子,都饿瘦了。”
守卫你一句我一句,并不拦兔子,它就大摇大摆从门走进去了。倒是我吓得心惊胆颤,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
成功进了内院,我想起守卫说它没吃东西,从锁千囊里拿了些凤梨酥喂它。本想打晕个小侍女换衣服,奈何守了半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侍卫,只得将就。
“这位小哥,洛彦可在王宫里?”
“洛彦大人?”他打量了我一番,我感觉肩上一沉,大兔子蹭地爬到我背上。“你就是新找来的兔子官?”
换成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这是个好差事,好好干!洛彦大人和小皇子出门了,还未回来。”
小皇子,还真巧啊。不一会儿,有人带我去了个房间,不,形象来说,是个窝,兔窝。因这兔子太大,窝比寻常人的房间都大。
所谓兔子官,就是给兔子喂食、洗澡、顺毛、散步,我想着挺好一活儿啊,怎么还有人不愿意。不一会儿,我就体会到其中的艰难。这只兔子之所以称为灵兔,不是因为它有灵力,而是它能吸收灵力。没人能经受得住它猛得一扑,还不能用灵力抵抗,光是一下午,我就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
大兔子总是闻我的锁千囊,可我已经没凤梨酥了。想着以前小月做桂花糕的样子,也找了食材动手,味道还算可以。
“不可以吃太多哦,否则结食晚上睡不着。”它不听,拿起一块就扔进嘴里。
“你不听话明天我就不做给你吃了。”这句话终于有点震慑力。“乖,回去睡觉。”它心不甘情不愿地躺进窝里,我拍着背终于把它哄睡着。
我躺在房顶上数着来来往往的妖怪,数到第九十九个时,终于看见熟悉的身影。正欲下去,瞧见他被另一人拉住,隐身在黎明前最后一丝黑夜里。
我给兔子做了顿糕点,它才肯放我走。既知道司彧在这,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可以有。“小兔兔,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我轻轻抚了抚它的眼睛,再施灵力把咒语封上。
我又把自己绑在兔子的肚皮上,它蹦蹦跳跳闯开一间间屋子,直到我瞧见有个房间布满了机关和结界,从它身上跳下来,悄悄溜进去。
破除机关难度不大,我好歹跟着老前辈学了一手。只是妖下的结界,我看不出路数。只能站在远处观望,这里应该是某人的藏宝阁,摆满宝剑法器,名世珍品。墙面上摆油灯的狮子有磨损过的痕迹,若我去启动机关,闯入结界必会有反应,万一打草惊蛇。
而兔子的存在,无异是个神兵利器。
暗道里有几封信、禁书和几个小箱子,整个墙面都被人刷过油。我听到有低声嘶鸣的声响,但小道深处毫无光亮,我摸不清情况,不敢往里走。蒙上脸,带上手套,一一拉开尘封的箱子,果然有毒气窜出。全是眼珠子,几箱子的眼珠子,我头皮一麻,感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有一颗溜出来,慢慢滑向黑暗处,突然没了声音。我背对门向后退去,突然听到铁链猛得拉扯,一脸不能称之为脸的东西映在我眼前,血肉淋淋。指甲细长得发卷,朝我嘶吼,我转身跑出去,关闭了通道。帘外有个阴影,我用灵力化了把剑,皆过帘子一看,只是个衣架子。背后有气息而过,我反手一刺,和他打斗起来。
“你是什么人?”
他并没有尽全力和我打,我们都在试探对方,没用本来的路数。只是,他一只眼睛被黑色的眼罩蒙着,另一只,散着若影若现的绿光。
司彧的那只眼睛,是他给的吗?
我俩打着,大兔子突然冲出来,猛地趴在那人身上。“拖拖,快下来。”
这不会就是小皇子吧?趁大兔子拖住他,我拔腿就跑。练得一身逃跑的本事,回回都排得上用场。
总算在药力失效前出了王城,我仍对那张脸心有余悸,是被剥了皮,空洞的眼睛,头顶还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饶是做了这么多年捕灵人,鲜有看到今天这种恶心的场面。
“长老,你说眼睛要是被挖掉了,还能接回去不?”
“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你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去翻书。”普通的书是可以随便看的,禁书才会被封起来,钥匙一直由冥幽保管。
“休想。谁知道你小脑袋瓜里想的什么。”
“你要是不放心,就派个人和我一起,七哥?”
“他还不帮着你顺你心意?”
“得,一点都不顾同僚情谊。”
新年,地府热闹得很。不过七月半的鬼节是冥界最热闹的时候,那时鬼门大开,不是所有鬼都能出得去,但所有鬼都可以留在地府庆祝,钱全由冥帝承包,所以许多年来都不曾有小鬼申请溜出去。
大家觉得虽做了鬼,还是可以假装拥有一份人类的快乐,所以不知哪一年就开始过新年,所以冥帝又得破费一次。
“七哥,你说我可不可以换只红色的眼睛?”
“胡闹。”
“不是,我觉得红眼睛可以震慑到那些小鬼嘛,冥帝的眼睛就是红色的,看起来可威武了。那你有没有看过什么换眼睛的书?”他摇摇头。
“小意,你知道?”我一提到眼睛,他的耳朵就不自觉地竖起来听我的话。
“不知道。”没劲。
“祝新的一年,没有战争,人们安康延年,长命百岁。”地府凄凉度日,无人造访。我相信南风想加上这两句,就在心里默默替他念了。
大家举杯共饮,不醉不休。
当然我不会醉,人间的酒醉不倒我,通常这种人得留下收拾烂摊子。我把阿瑶紫音后乔扶到房里,七哥目睹护法长老们跌跌撞撞回府。我把桌子放在一起,剩下的小鬼们全摆到桌上,七哥负责洗碗,我负责拖地。忙碌完,天也亮了。锁千囊突然动了一下。
“七哥,我先回去休息。”
“好。”
我在兔子眼睛里下了赋身咒,若司彧看到它的眼睛,就能看到我,他会来找我。冥界之门黑压压的,我慢慢把兔子的毛薅开,探出脑袋来。
“阿姐。”
五百多年,我们终于以姐弟的方式见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