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寒气渐重。
呼啸的北风,漆黑无人声的山岭,一片稀疏的山林,一个漫步向前的身影。
易丰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但愈是后面几次到来,他的心情就愈是沉重。
每个人都承担着他不该有的重量。
他转头看看东方的山岭,未见到那轮满盈的月亮,他的心情稍安,但他的步伐却更加地沉重,更加地快了。
穿过稀疏的山林,他来到一面石崖前,石崖前有一山洞,山洞里有微微火光透出。
易丰转头看向东方的山岭,那轮满盈的月亮仍旧还未升起,他迈步踏入山洞里。
这个山洞很大,大到比文院能容纳一百人的学室还大,但这么大的山洞却没有让人有宽胸敞怀的心情。
这里很压抑很诡异,不是因为那高两三丈的漆黑洞顶,也不是因为周围冰冷的岩壁和空气。
让人感觉压抑的源头是山洞中间那堆火苗前的三个人,三个人都消瘦无比,露出的肌肤都有些黑沉,让人无法辨别他们的年岁,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火堆冰冷摇曳的火苗,好似冬日黑夜里的饿鬼。
而让人感觉诡异的源头是这三人的背后,借着那摇曳的火苗可以看到三人背后围着的那七个墓碑,以及墓碑背后的四个土坟、三个坟坑。
四个土坟肯定埋葬了四个人,那三个坟坑显然是为三个人准备的。
易丰站定在了山洞口,看着那摇曳的火苗沉默不语。
在空广漆黑的山洞里,如果有一堆燃烧的火焰,这肯定会让常人感觉到温暖安心,但在这个山洞里的火苗,却让易丰倍感冰冷。
火苗摇曳,时间流逝。
火苗前三人中间的那个人抬起头,看着易丰说道:“你来了。”
易丰也抬眸将眼神投向那人,沉声说道:“我来了。”
那人说道:“你不该来的!”
易丰说道:“但我还是来了!”
那人盯着易丰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谢谢!”
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情绪,似是感激,似是悲伤,似是后悔。
易丰目光从七个墓碑扫过,然后他的目光又从四个土坟和三个坟坑扫过,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第三个墓碑的刻字上。
他微微摇头,语气中微带着寂寞和后悔,说道:“我应该,阻止你们的!”
中间那人站起身来,他旁边的两人仍旧坐着不动,他一边迈步一边说道:“这是我们的选择,与你无关!”
话说完,那人也刚好停在第三个墓碑前,他弯下腰,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
他开口说道,语气有些哽咽:“易丰!你知道么,云菲很在乎你、很喜欢你!以前她还和我们时常提起你,经常提起你,总是面带着笑容地提起你,无论最后是有多么痛苦,她依然面带着笑容提起你。”
易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不管怎么回答,都只会让在场的四个活人更加地悲痛难受。
云菲,那是个很漂亮很可爱很轻灵的女孩,笑起来嘴角总是带着两个梨涡,让人难以忘记。
她曾抱住易丰,告诉他,她喜欢他。
女孩的告白总是会给男孩留下深刻的记忆。
更何况是像云菲这样漂亮可爱轻灵的女孩,这更在易丰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大概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虽然他拒绝了她。
感情里,你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喜欢他,不都是很正常的么。
那会,易丰觉得自己虽然也喜欢云菲,但却不是那种喜欢,他的那种喜欢早就给了别人,所以他没有接受云菲。
但是得知云菲秽化的那一刻,得知那人终结云菲生命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后悔了,但也已经迟了。
一个人有很多东西,但往往直到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它有多重要,有多珍贵。
这一刻,易丰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却没有泪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知道!我也喜欢云菲。”
那人的手仍旧抚摸着那墓碑,却转过头,眼神锋利地看着易丰,坐在火堆前的两人也眼神锋利地看着易丰。
那人说道:“易丰!你撒谎!”
易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们懂的,也知道我也喜欢她!你们比谁都清楚那种感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哈哈……”
那人发出大笑声,他的嘴角却没有弯曲,神色似是癫狂,似是后悔,似是悲痛,唯独没有快乐。
越是漂亮的女孩越是容易招人注意,越是可爱的女孩越是容易招人喜欢,越是轻灵的女孩越是容易招人向往。
云菲,很漂亮、很可爱、很轻灵。
是的,现在这个山洞里的所有人都很喜欢云菲,包括了土坟里的死人,死人里也包括了云菲自己。
好一会,那人的大笑还未停止,旁边的两人不忍那人继续如此,便轻呼:“大哥!”
听到另外两人的呼声,那人终于停下了笑声,伸出手制止了两人继续说话。
他直起腰来,转过身,神色已经恢复平静,看着易丰,说道:“如果你能经常来,我想云菲应该会很高兴的。”
易丰的神色也逐渐平静,看着那人,点了点头,说道:“会的!”
那人笑了笑,说道:“如果能顺便看看我们就好了!”
易丰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们也到终点了么?”
那人看着易丰,反问道:“你不是知道了么?”
易丰摇了摇头。
那人又道:“那你为什么来?”
易丰又沉默了。
人总是会欺骗自己,明明明白的事却偏偏要装作糊涂。
文院里的所有院生,包括易丰,如果修习了武身,最终面临的都是秽化,迷失自我,性情大变,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这个冰冷山洞里的另外七人,都是文院里的人,都修习了武身,而且是没有得到武身玉的情况下修炼武身。
他们会比那些得到武身玉修炼武身的文院人,更快地迷失自我,更快地变得人不人,鬼不鬼,陷入疯狂。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接受,但人们却不得不接受。
易丰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云菲离开的时候,我没能为她送行,我一直很后悔!但你们离开的时候,我能来,就来了!”
另外的三人都看着易丰,眼神中有对伙伴早已逝去的悲痛,有对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还有一丝丝对易丰的羡慕。
好一会,这三人才一一开口说道:“谢谢!”
坐着的两人已经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终点,而站着那人的目光仍旧凝视着易丰。
他嘴巴张了张,好像要说什么,又不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易丰!我真的很羡慕你!”
易丰静静地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那人又道:“虽然知道你是特别的,但你比我们幸运!文院所有的人都不能修习武身,但你却另外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是的,易丰也深刻地明白,进入文院的自己,比文院里的所有人都幸运。
他有别人不知道的婧儿帮着他,他有别人所不能走的修行路,这条修行路他也走了一段距离,甚至比武院最厉害的院生走的还远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易丰没法接他的话,善良的人总是很难对可怜的人说些残忍的话。
那人的神色渐渐有些变了,眼睛里渐渐带红,声音似是有些嘶吼:“最重要的是,你还得到了云菲的心!你为什么能得到所有别人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不公平……”
那人的话还没落完,易丰便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声音有些着急地大喊道:“时辰!你冷静!你已经快秽化了!”
时辰,是站着那人的名字,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给了易丰所有他所渴望的东西,而他一件都没有,一件都没有。
易丰的话他没有听到,他双手抱头,以往的经历让他头痛欲裂,用烧红的铁仟插入云菲胸膛的痛苦记忆不断地在他脑袋里盘旋,他忍不住嘶吼。
坐着的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也双手抱头,在低声嘶吼着。
“嗷呜~”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狼嚎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穿过易丰身后的洞口,在这个冰冷的山洞里回荡。
易丰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神情中充满着痛苦,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不用走出洞口,不用走到外面,便知道那轮满盈的月亮早已升起,大地上的阴秽灵气也愈渐浓郁。
而这个冰冷的山洞里的另外三人,也逐渐产生变化,他们显露出的肌肤愈加的黑沉,显现出异样的纹路,他们的神情也愈加地痛苦。
易丰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这些都是曾经的同伴,他不忍看着他们这么痛苦。
他运转法决,调动人魂人身,腹中积存阴秽灵气和阳菁灵气,悲痛着声音说道:“够了!”
这个声音穿过山洞内冰冷的空气,直达另外三人的耳中,让他们眼中的血红微微散去,他们愣了愣,眼神微微清明。
坐着的两人相互望了望,但转瞬间,他们眼中的清明又将被血红完全掩盖,神情微微扭曲痛苦。
最后,两人挣扎着从火堆里各自抽出了一根烧红的铁仟,挣扎中,痛苦中,他们将烧红的铁仟穿过自己胸前的衣物,插入自己的胸膛中。
鲜红浸润他们的衣物,一缕缕鲜红又走他们的嘴角溢出,他们的气息逐渐断绝,他们的头慢慢地下垂。
站着的时辰,他血红的双眼看着这一刻,他的眼神中还有一丝清明,纵使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嘶吼:“不~”
饱含痛苦的声音响彻整个冰冷的山洞,在冰冷的山洞不断地回荡,大多数的人,面对离别都不是无声无息的。
几滴猩红的血珠从时辰的眼角滑落,他的步伐有些颤抖,走到已没有气息的两人旁边,他的神情愈渐平静,和血红的双眼形成强烈的反差,有些痛苦是无声无息的。
易丰从看着坐着的两人将烧红的铁仟插入胸膛,再到时辰走到两人的旁边,他都未曾动作,因为他做不了什么,这是他们注定的终点。
但,易丰还是忍不住向着时辰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沉:“时辰,需要我的帮忙么?”
时辰的神情有些平静,但是他颤抖的双手却不显平静,他血红的双眼透出痛苦,一个字眼终于从他的嘴里挤出:“不!”
易丰停下了刚要迈起的脚步,眉头微皱,凤眼两侧更垂,神情有些犹豫地看着时辰,看着在挣扎着的时辰。
挣扎着的时辰用颤抖的双手一手抱起一人,抱起了没有了气息的两人,他迈向了靠近中间的那两个坟坑,他的身躯有些颤抖,步伐却很沉重。
他停在了那两个坟坑的中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痛苦了好久,他才终于将手里抱着的两人放入了各自的坟坑当中。
他转过身来,他的神情极为扭曲,他走向火堆,步伐很快很乱,他从火堆里抽出了最后一根铁仟。
他的手里提着烧红的铁仟,他的身躯不断颤抖,他的神情极为扭曲,他的血红双眼没有了清明。
但他手里提着的烧红铁仟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穿过了他胸膛的衣物,穿过了他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不断滴落,伴随着嘴角溢出的鲜血,几个字眼从他的嘴里吐出:“易丰,拜……”
“砰!”他的话还没说完,他便没有了气息,他一手伸出一手握着铁仟,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易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情就像被千百把刀绞过一般,一口气似是哽在了胸口,他忍不住提起右手捂住胸口。
死亡来的总是那么让人搓手不及,而亲密人的死亡总是那么地让人痛苦。
山洞里的火堆的火焰渐渐熄灭,山洞里的岩壁和空气愈渐冰冷。
一缕缕冷风不断从洞口往里吹来,吹过易丰的脸颊,吹过熄灭的火堆,吹过时辰冰冷的尸体,吹过七个墓碑,吹过墓碑的背后,然后又从不知道的裂缝吹出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