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3x 中莫南高 12.15
刑部大楼第六十七层,偌大的房间里,一名魁梧男子站立着,怒视着安静地坐在桌旁、一声不响盯着着他的老者。
许是时间过于长久的缘故,戴缺那背到头顶的花发,也垂下了几根,挂在额头上,大概能感受到他的整个身体,此时都变得疲倦万分。
“弦风,你敢否认吗?前几日,天华峰顶,不是你杀了那一队士兵?”戴缺忽然又提起数日前的事情了。
站立的弦风,约有七尺高,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戴缺,承认道:“是我杀的。”
“你敢说,那次也是你所谓的正当防卫?”戴缺反问了一句,又接着道,“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包庇圣教的疑犯?还是说,从一开始,你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弦风没得话说,只能与戴缺对视着,来保持自身的冷静。
他现在才差不多意识到,刚才那几段慷慨又富有正义的言辞,都不过是戴缺的攻心之术。
当然,自己也是因为本身就贮存在心间的那点儿懊悔,开始觉得内疚,从而一直被牵着鼻子走,毫无反击之力。
心愈有不安,在话术的进攻下,就愈容易沦陷。
弦风有个弱点,就是他的这份强大,可以将人命当成草芥般蹂躏的强大力量。
这会成为他心理上的累赘,会害怕自己的这份强大。
过度的屠戮带给自己的不是快感,而是谴责。无论对方该不该杀,说到底,那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苍穹之下的一切生命,都是具备平等且又昂贵的神圣。
“怎么不说话了?是默认了?”戴缺继续追击着,根本不给弦风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为了尽快平复混乱,恢复心中那份沉静,弦风继续沉默着。
只是戴缺这边,好像不准备放过他似的,只见他又接着道:
“果然,与我所料一样。你不仅会自己身陷囹圄,还会害笃姬大人,背负骂名的!你知道当你的罪名被定下之后,别人会怎么评价笃姬吗?我猜,大概都会骂她,说她与邪教徒有染,或者私下给她下定义——杀人魔头的妻子。”
尝试着以弦风在世的至亲作为切入点,戴缺又从侧方攻其内心。
“笃姬......”弦风咕哝了一下妻子的名字,眼睛泛着些许血丝,凌晨之夜带给人的疲倦,总是难以抵挡。
“不,我想你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直呼其姓名了。因为,你不过是个劣迹斑斑的恶魔,不,是蚕食这世间美好的蛆虫!”
戴缺的谩骂之词,愈演愈甚,就好像面前的弦风,真就只是个微渺虫豸。
这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心墙早就瓦解成废墟了。
但就算是意志刚强的弦风,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对戴缺的贬低之言,他竟没办法反驳,因为,一切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踪影、觅到踪迹。
望着呆滞的弦风,戴缺轻拍了两下手掌。
掌声过后,这时,门外突然出现一个人,最先映入眼眸的不是她腰间的长刀,而是那对清澈无痕的眼眸,此人正是之前想要斩杀弦风的少女。
少女与之前一样,穿着黑衣黑裙,脖子上系着鲜红围巾,黑红头发有些蓬乱,不像平常少女般整洁。大腿上依旧套着黑色毛绒连裤袜,让人不禁怀疑,这几年,她是否换过装扮。
察觉到身后出现一个熟悉的气息,弦风回头望去,顿时,瞳孔不断缩放着,一脸震惊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又尽数止于齿前。
看到弦风注意到了少女,戴缺又说道:“我想,你应该认识她吧?”
“见过两面。”弦风面无表情地转回,再次与戴缺对视着。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弦风摇了摇头,答道:“不知。”
“她叫凉宫月,是凉宫家的人,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家族?”
弦风用力回忆着,但依旧毫无印象,再次摇着头道:“没听说过。”
“那我给你提个醒吧!你记得你女儿被绑架,那天的事吗?”戴缺复问道。
“记得,当然记得。”哪怕是数年前的事,弦风依旧历历在目,毕竟是和女儿之间,为数不多的回忆了。
“那你,一定也记得杀了什么人吧!”
“一个恶贯满盈的绑匪而已。”弦风不屑地回道。
“恶贯满盈?嗯,这个词语用得好。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是谁吧!我来告诉你好了,是那个女孩的亲哥哥。所以,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为什么她会记恨着你了吧?”
戴缺谈起了女孩的过往,好似知道其中所有的内幕。
“难道,我就眼睁睁地,让我女儿一直处在水深火热当中?那样,我还算什么父亲?”
弦风说起那段回忆,无疑是自己心中最不想揭开的伤疤。笃姬总是认为自己刚愎自用、处事不善,皆缘起那日事件。
戴缺好似早就料到弦风的回答一般,轻笑着回道,话语里有股讽刺之意:“假如你只是个普通人,不通晓神弓之术,没有这身引以为豪的强大力量,你怎么救你女儿?”
话说到一半,戴缺稍微停顿了一下,又以语重心长的劝诫语气道:“弦风,好好想想,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心中,应该自有答案!”
恍然间,偶有领悟的弦风,不自觉地答道:“是我的一身功力?”
“对,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也应该明白。要么就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如果拥有超凡能力,却又想当个平常人、远离市井喧嚣,这是不可能的。你从修行弓道之初,走的就不是一条常人所能踏入的坦途。是你,错了!”
戴缺的语气归为平淡,好像将一切激昂话语都已说尽,剩下的,全靠弦风自己领悟。
听完戴缺的话,弦风全身颤抖着,比之方才的血流不止,还让他着急。
他在迫切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弦风开始思考着:戴缺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笃姬也一定有过这样的想法,不,也许,一直都怀着这种思想。
明明都是在用修行数十载的力量救人,为何救到最后,反而是我错了。我有罪,从拥有力量的那一刻,我就背负着重罪,需要用一生的忏悔来偿还。
也许,我更应该死于非命,才能尽早了却自己的罪恶。
弦风的沉思,让戴缺非常满意,心是长在弦风身上,自己再多说什么煽动话语,都无大用,只有当他的内心,开始自发地误入歧途时,才是真正地合了心意。
再又想起圣教的话题,戴缺准备最后,再给弦风发动一次猛攻:“还记得,刚开始的话题吗?你认为,身入邪教的你,究竟是丛麻间的蓬草,还是黑泥中的白砂?”
话说完后,又朝着那个叫做“凉宫月”的少女,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示意她先退出房间中。
凉宫月看到戴老的手势,紧锁着眉头,她的心里,一定希望着,可以亲自雪了这杀兄之仇。但也仅是犹豫了半会儿,就退出房间,安静地关上房门,一个人隐没在黑暗之中。
弦风的内心依旧纠结着:拥有力量,难道就是错吗?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我没办法成为一个普通人。
从普通人变成强者,只需要一个前进的过程。而从强者退化成普通人,需要割舍掉太多。如果必要,就连生命,也得放弃。
倘若那日,弦风没有杀了少女的兄长,弦风与少女之间也就不会有任何交集,但雨儿怎么办?她会出事吗?谁也不知道。
可现在摆在的结果就是,雨儿死了,少女向自己复仇。
如果前几日,没有救黔,他就一定会被抓走吗?不一定吧,我只是提前做出了安排,并用我自身的强大促使了事件往某方向发展。
如果前不久,可以好好地与那个暴躁的年轻保安沟通,再多一份忍让,或许就不会有后续的一系列伤亡。
越是强大之人,就越是要学会隐忍。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直不懂!
其实,活着的这近四十年光景,杀过的人,早已无数,残酷事件又何止刚才想到的这三起。曾经一直不在意的事情,却在戴缺的提醒下,成为一个缠绕在弦风心头的结,锁着他,让他不能喘息、不敢轻易动颤。
之前,就想过一个可能,戴缺不过是在以攻心之术,压垮自己。可弦风明白后,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反而,被束缚住了。
忽而想起,师傅给自己上的第一课,就是要正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
弦风继续冥思着:我正视了吗?还是说,我逃避了?其实,充其量,我就是个会些弓术的普通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跟随我当时的想法,不应该懊悔或者假设当初,我需要去面对死亡。
我已经将我能做的,都做到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事情,全是我私心导致。
人有私心,本就不是什么错。
我的确是个罪人,但我也有着某些欲望、贪念,我一定会不断地增加自身的罪孽,去满足那些来自心底的最原始的渴望。
我会下地狱的!但,不是现在。
暂时脱离魔障的弦风,感觉到无比的畅快,便又坐回到椅子上,平视着戴缺,笑着道:“白沙也好,蓬草也好,都不过是在适应外界的环境,它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弦风,不过是个略懂弓术的普通人,自私地守护我要守护的,贪婪地争取我要得到的。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你口中的邪教徒,但,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归所!”
“还是,让你走出来了,难道是我最后的问题,弄巧成拙了吗?”戴缺听闻,双目微垂着,喃喃自语着。
而后,他又抬眼,越过眼前的红汤,冷漠地望着弦风说道:“看来,老夫这回,是得活动活动筋骨了。”
说罢,戴缺便两手握住木手杖的两段,固定住左端,右手向外抽着,原来这是一把剑杖,算上剑柄部分,足有一米之长。看来,这南高城的总刑司,也是个惯以使剑之人。
剑刃上的寒芒刺在弦风眼中,他却不为所动,直至剑刃被全部拔出,弦风才稍有在意。
这把剑的尖端,异常尖细,剑身部分也只一厘米宽度。重量必是极小,与中莫境内的传统刀剑有很大差别。实在看不出来,这戴缺竟好使这种风格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