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天羽带着鬼手写的信离开了庞龙去往边城找边城王,留下庞龙独自一人与狼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这个断了右手的硬汉,杀出一条血路,狂奔在河西镇大道上,从不离身的昂贵黑色高顶帽在激战中遗失了。全身被血染黑,周身发出一股刺鼻的恶心味道。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色,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凶狠地睁得斗大。
庞龙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的狼人鼻息已经拂上了他的背脊骨,他想加快脚下的速度,但是他的一双腿已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了,只能机械地跑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跟他们拼了,而是选择这么拼命的跑。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由不得他做出选择,当双眼看到了机会,双腿就已经踏上了它。
没有人比庞龙更热爱生命,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享受生命。他总是穿戴整整齐齐的,胡子修的干干净净的。能喝好酒就绝不喝劣酒,不过这不代表他不能吃苦耐劳,不能忍受恶劣的环境。事实上,艰苦卓绝的经历他经历得太多了,所以他才会格外的珍惜能享受的一切。
逃还有一线生机,虽然希望很渺茫,但总还是有的。
留下来拼命,庞龙没有把握能杀死全部的狼人,事实上是毫无悬念的必死无疑。他可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蛮夫,总以为多杀几个敌人就赚回了本,值了——多可笑啊,能活着为什么不呢?
宽敞的大道慢慢变得狭窄,石子路渐渐变成了黄沙,他们正一步步远离河西镇。庞龙绝不敢冒险回头一看,也绝不敢浪费一丝丝的力气去做无谓的事,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响动不似先前那般重了,能跟上他脚程的狼人似乎变少了。
心想至此,一阵热血猛地往上涌,脸色一横、紧咬牙关脚下不免加快了些许的速度。但是他身上所能助他的一切——肌肉、呼吸、平衡、思路......都到达了极限。
最要命的是,身体机能开始出现了衰退的迹象,肌肉变得僵硬了。呼出的粗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而肺腑也快要从喉里滑出来了。
庞龙到达了他能到达的极限。
这时他的神色变得绝望了,因为他斜眼的余晖看见了斜对面,骑着快马向着这边赶来的两队狼人。庞龙倏地顿足,长剑插入黄沙里躬着身子,因呼吸太过猛烈全身抖动着,大汗如雨。
身后的狼人吐出长长的舌头,已趴下了一大片。
休憩了片刻之后一股无力感急速占据了庞龙的意志,他强忍着,缓缓站直了身躯,握剑的右手颤抖得厉害。
两队狼人急速包围庞龙,看着庞龙疲惫不堪的模样,龇牙咧嘴地讥笑。
月牙儿偏下了西山头,大漠的天空、大漠的星辰、大漠的沙所有大漠上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庞龙知道一切快要结束了,他顿时没了逃生的欲望,因为他深知再也没有逃生的可能。
游走在死亡边缘的剑客从不逃避死亡,没有虚妄的幻想,现实得让人心痛。
为首的狼人是皮衣男,他不紧不慢地从皮衣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吞云吐雾。“剑客,说一句由衷的话,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坚毅不拔的硬汉,看得出你右臂才断了不久,都已经发臭了。靠一条左臂,一把破剑杀了我那么多兄弟,而你居然能活到现在,走到这里。这样的壮举回顾人类的历史,我相信是绝无仅有的。”
皮衣男吐出浓烟,自嘲似地笑,“说实话,即便你疲惫成了现在这样,我心理还是隐隐有一丝莫名的担忧,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在你身上发生,”他的神情很复杂,像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我决定了不用枪,”随意扔掉手中的左轮枪,“就在这里跟你生死决斗,接受吗?剑客。”
庞龙轻轻抬了抬长剑,“由得了我选择吗?”
“哈哈哈,不能,不管你是败了,还是胜了,今天都是你的祭日,”皮衣男在马鞍上抽出一柄弯刀,跳下马对着庞龙,“看样子我是占了便宜的,但是你太可怕了,我只是想试一试世间到底有没有奇迹这回事......”
“废话真他妈多,”庞龙疲惫的眼里浮出一抹淡淡的杀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嗖地一声弯刀出鞘,黄沙卷起,迷住了众人的眼。
片刻,黄沙散去,只见弯刀顿在庞龙的额上,擦破皮流出一条醒目的血痕;庞龙一动不动的站着,他的身躯从未动过,动了的只有握剑的左手。
长剑不偏不倚地从皮衣男心脏前两根肋骨间穿过,刺穿了心脏,剑尖没有从背后露出来。庞龙甚至都没有出一点点的力道,他只是借着长剑的锋芒,借着皮衣男向前冲来的惯性,以剑客对骨骼、身躯精确的把握刺穿了皮衣男的心脏,毫不费力。
皮衣男想试一试奇迹会不会发生在庞龙身上,他试了,也见到了奇迹,只可惜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一众狼人先是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而后倏地反应过来,大吼,“用枪,杀死剑客......”
此刻,再也没有谁敢嘲笑和小瞧了庞龙,猛地抽出腰间左轮枪,只想快速终结了庞龙的性命。
瑟瑟......
突然狼人的背后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只见一道身影快如闪电从黄沙上掠过,霎时沙尘无风自起,坐于马鞍上的狼人在一阵瑟瑟地破风声下滚下马鞍,不仅如此,连肥壮的马也在瞬间倒下了。
只觉一只手拽住了庞龙的左胳膊,模糊的沙尘中,两匹黑色的马飞奔疾驰而去。余下的狼人对着模糊的沙尘一通猛射。
尘埃落地,眼前横七竖八都是狼人的尸体和被人砍了手脚痛苦呻吟的马儿,而神秘人和庞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追吗?
狼人也会疲劳,他们已经疲惫不堪,而唯一能倚靠的代步工具——马,已被神秘人断了手脚。
今夜想杀庞龙,不可能了。
***
将落未落的月牙儿下支着一个灰色的帐篷,大漠像一位睡着了的母亲,很慈祥。
庞龙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躺在帐篷里,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大衣,不远处端正的摆着一块石头,石头上点着一根白色蜡烛。帐篷内的一切饰物都显得暗黄。
看着蜡烛对面的胖子,庞龙鼻孔里呼出粗气,目露感激,“云海,你救了我的命。”
云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胖子,提着圆圆的肚子,像怀孕了一样。脖子上吊着厚厚的赘肉。一张大嘴巴配着两瓣厚厚的嘴唇。扁平的鼻子。上帝给他的唯一还算过得去的五官,只有眼睛——浓密的眉毛像一片竹叶盖着眼骨,双眼皮似刀割出来的,极富张力地包裹着那两颗又大又黑的眼珠子。
“我们之间用得着说谢吗?”云海喝了一口酒囊里的酒,他可是个真正的酒鬼,一天不吃饭对他毫无影响,若是一天不喝酒他就浑身难受,人也会变得喜怒无常起来。他的年纪快四十了,当今世上还活着的剑客中他的年纪最大。
“给我也来口吧,”庞龙有气无力地说。
“不,”云海睁大眼睛狡黠地说,“不是舍不得给你喝,只是你现在的身体伤害太多了,不宜喝酒,不宜喝酒。”
庞龙轻笑,“死胖子......”
云海装作生气的样子,“刚才叫‘云海’叫得那么肉麻,转眼间又翻脸叫‘死胖子’了!”
“等你减肥成功了,我就再也不叫你‘死胖子’了!”
“嘿嘿,”云海自嘲似地说,“下辈子吧,拒绝人间美味是一种罪过,看来这辈子我也只能当你们的‘死胖子’了。”
说到“你们”的时候,云海露出哀伤的神色,仰起脖子猛地喝了一口酒,没有看庞龙。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庞龙语气略带责怪,似乎忘了刚才是谁捡了他一条命的。
“十年之约到了,”云海又猛喝了一口酒,“我想你们了,忍不住过来看一看。”
“这么说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庞龙吃力的扭了扭身子,似在找什么。
云海担忧地看着他,身子半起,“找什么,我帮你找......”
“烟,”庞龙安静地躺下,看着云海,“我记得带着一包在身上的,不见了,可能是......”
云海从蜡烛旁拿起烟盒,一步跨到庞龙跟前,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而后塞进庞龙嘴里。骄傲如庞龙,在兄弟面前变得温顺了,似乎也没了洁癖。
在庞龙身旁席地而坐,云海给自己点燃一支烟,面对着庞龙,“对,我都知道,只是可惜了你的手臂。”
“失去了的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庞龙吐出烟雾,“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
“我本想与你们碰面的,”云海苦笑,“子布和天羽还以为我死了呢!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那样会坏了你的计划。”
“这么些年,你像个影子一样只能躲在暗处,你有恨过我吗?”庞龙嘴角掉落一截长长的烟灰。
“没有,”云海说得铿锵有力,“为了剑客,别说做影子,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月牙儿落山了,大漠吹起了冷风。
蜡烛很明亮,帐篷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