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圆月。
来到边城后,天羽没有住客栈。他不是没钱住客栈,事实上,他现在有很多钱,是大花塞在黑皮挎包的夹层里的,用一根黄色的皮筋扎着。真要挥霍起来天羽可以一夜花光,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决定了,每一分钱都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而住客栈对于天羽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十年来,他很少住客栈,都已习惯了坚硬的沙石和冰冷的寒风伴随着他进入梦乡。
天羽没有烧火。伸直了双腿坐在沙子上,他解下皮包,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像一个信教徒在祈祷,缓缓拿出一块干牛肉,慢慢地啃食起来。他吃得很慢,看得出吃饱不是他的目的,因为吃完了一小块之后,他拉上了皮包拉链。将皮包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从那件半新不旧的黑大衣里掏出一包烟。
天羽仰天躺着,天上的月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敞亮,因为它圆了。
天羽放松的神色倏地变得警觉起来,他猛地起身,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天羽警觉的神色缓缓放松,“庞龙,”天羽喊道,而后向前走了两步站定,因为他看见庞龙的神情并不是很友好。
“消失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死了,”庞龙微微抬头,月光乏出他那张干净而英俊的脸。
“当你发现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你就会感到很痛苦,生不如死的痛苦。”
风吹过,庞龙的空袖子微微摇摆。“我知道你所说的那种感觉,我告诉你死是世界上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只有懦夫才会选择它。”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天羽看着他,手中的烟忘了吸。
“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庞龙没有看天羽。
“什么事?”
“刺杀梦昙。”
“梦昙?”天羽瞪大眼睛瞪着庞龙。
“这么惊讶,”庞龙笑了笑,“看来你还不知道,阿成那个小瘪三能玩出什么花样,真正厉害的角色是梦昙。”
“她在边城?”
“对,而且还躲在东军营里。”
“东军由五万枪侠组成,再加上梦昙不容小觑的本领,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天羽吸了一口烟,一屁股坐在黄沙上。
庞龙没有向前走来,他俩依旧隔着二十步的距离说话。庞龙也没有坐下,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要他坐黄沙堆里,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你不用担心,”庞龙用左手熟练地抽出一支烟,点燃,“五万枪侠自有人对付,你进东军营业也会很容易。”
“时间?”
“明日正午。”
天羽不再言语,庞龙知道他答应了。因为他了解他。
庞龙走过来,在天羽的对面站定,用牙齿咬着香烟,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扁酒壶,里面装满了酒,用左手熟练地打开,喝了一口,递给天羽。
天羽没起身,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没说话。
气氛死一般沉静。
“我要回去了,”庞龙扭身,走了一步。
“喂,”天羽抬眼,话从嘴里脱出,似是无意识的。
庞龙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天羽愣了愣,“你的酒壶。”
“你留着吧,”说罢,身形一晃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中。
天羽呆呆地握着酒壶,久久不动。
***
第二天,清晨。
天羽走进客栈,身躯瘦小、长着山羊胡子的老板打着哈欠坐在柜台边,看见天羽走进来,精神头猛地一震,这两天因为狼人的事,生意一落千丈,见了一只肥羊,老头正盘算着如何大宰一笔。
在最近的桌子边坐定,天羽环顾四周,一个鬼影都没有。虽说狼人闹得凶,但这是白天,客栈不该如此冷清才是。
老板走过来,一双贼亮的眼睛贼眉鼠眼地盯着天羽,“看你的样子,很饿了吧,来三斤上好的牛肉,两斤上好的葡萄酒,怎么样?”
天羽想了想,猛地大拍桌子,“好!”
拍桌子的当儿,老板吓了一哆嗦,听见天羽说“好”这才故作镇定,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刺杀梦昙就在正午时分,天羽得提前做准备。其实也无所谓准备,只是吃一顿包饭而已,东军营是龙潭虎穴,没有一个人可以横穿而过,还保证安然无恙的。他可不想到时连提剑的力气也没有。
牛肉和葡萄酒上桌,天羽奇怪地问,“生意怎么这么冷清啊?”说着喝了一口葡萄酒,接着夹了一块已切好的牛肉放进嘴里。
老板叹了口气,“聂先生放话下来,说今天边城有件大事发生,叫我们不要出门。”
天羽一想,所谓的大事可能跟自己刺杀梦昙有关。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那你还开门做生意?”
“你走了,我也该歇业了。”看样子他营业到了现在,事出偶然——通宵营业的老板凌晨时分睡着了,还未来得及关门。
难怪刚才天羽走过整条街,所有店铺的屋门都闭得死死的。
天羽吃得正尽兴,突然闯进来五条壮汉。身穿黑大衣,脚蹬饰有马头钉的靴子。腰间露出银光闪闪的左轮枪。他们是枪侠无疑了。
为首的枪侠,露出一口黒牙,轻蔑地瞥了一眼天羽,“没看见贴在门外的告示吗?叼民,不给你们要点颜色瞧瞧,真以为告示是贴着玩的。”
与此同时两个枪侠已向着柜台那边的老板走去了。
“你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我是。”
“外面的告示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了为什么还开门做生意?”
“正准备关。”
“准备关,为了证明聂先生对这件事的重视度,也为了提醒街坊邻居,你这种行为的严重性,只能拿你这出头鸟开刀了。”
说着,把那消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老板拽了出去。
黒牙枪侠瞪着天羽冷冷地说,“你也一样,”说着,一把拽住天羽的右胳膊。
天羽随手一甩,黒牙枪侠踉跄着退了两步。
“我自己会走,”天羽毫无表情地说,他倒想看看,这些小瘪三能耍出什么把戏。
天羽走了出去,一个小瘪三冲空荡荡的街道两边紧闭的房屋大吼,“都他妈给我竖起耳朵听着,我知道你们正从缝隙里像只老鼠一样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很好,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这两个人视聂先生的公告为无物,现在就定枪决。听着,这是给你们做的榜样......”
瘦小的老板早已吓瘫在地上了,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已经尿裤子了。可怜的老家伙,除了哭泣再也做不了别的事了。
大声嚷嚷的枪侠,扭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天羽。“你他妈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呢?露出你那惊恐的神情吧,”倏地从腰间拔出银光闪闪的左轮枪,“我会告诉你,这是件多么严肃的事。”
“我劝你最好不要那么做,”天羽也瞪着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子,“飞扬跋扈的小瘪三我见多了,别妄想能唬住我。”
拇指轻轻抚上像尾巴一样翘起的左轮枪保险,枪侠还未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一耳光已落到了他的左耳,将他拍倒在地,这一耳光像拍一只苍蝇一样简单、利落。趾高气昂的枪侠已躺在地上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过了一会儿,余下的那四枪侠才猛地反应过来,该拿枪的手慌忙塞进腰间,想拔出银光闪闪的那可以趾高气昂的玩意儿。
“住手。”
街道上,庞龙突兀地站着,空袖子随风摇摆,给他增添了一丝狰狞。
“庞师傅,”黒牙枪侠讨好似地走了过去。
在西军营庞龙教他们剑术,“庞师傅”的称号由此而来。
“狗仗人势的东西,除了欺邻霸市还会干什么,”庞龙冷冷地说,“滚!”
黒牙枪侠虽气恼,但不敢再言语。扶起趴在地上的同伴,灰溜溜地滚了。
天羽点燃一支烟,斜眼看着庞龙,不言语。
“还缺什么,”庞龙看着天羽,毫无表情,“我给你弄来,今天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只怕不好找。”
天羽吐出一口浓烟,摇摇头。
“你不问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一阵风吹过街道,卷起一根枯草,还有庞龙的空袖。风停了,枯草安静地躺在沙子间,空袖也停止了摆动。
“有你参与其间,而且你对此并不排斥,并且表现得很积极,这证明了这不是一件坏事。”天羽吐出浓烟,看着挂在东山上空的太阳,像在看着一个老朋友。
庞龙笑了,但是笑得不明显。在他脸上能浮出这样一丝笑容,已经是个奇迹了。
庞龙走过来与天羽肩并肩站着,个儿比天羽矮了半个头。他拍了拍天羽的肩膀,“能活着,千万别死,”说得很轻,却很严肃。看得出是发自肺腑的。
说完,庞龙穿过天羽向前走去。
“能活着,千万别死,”天羽说。
庞龙顿足,不回头也不言语。片刻,迈开腿向前走去。
起风了,那根枯草随风卷起,庞龙的空袖再次摇摆起来。
天羽瞪着软瘫在地上的客栈老板,冷冷地说,“命固然重要,但做人要有点尊严。”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抽出一张,一双眼依旧瞪着客栈老板。
“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拿走属于你的钱,”天羽向前伸出手,指间夹着皮包里抽出的那张钞票。
客栈老板,咬紧牙关,眼里充满了愤恨,缓缓起身,迈出坚定的步子,接过天羽手中的钞票。
天羽毫无表情,缓缓转身,向枯草走过的街道走去。
“谢谢,”客栈开口了,声音铿锵有力。
天羽没停下脚步,但是他听见了客栈老板说出的那两个字。
那根枯草还在风里唯美地飞舞,那是它的战场也是它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