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聂二的办公室,女仆总管阿梅像一只忙碌的苍蝇,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桌椅底部的每个死角。她那件合身的饰有梅花的外套,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恰到好处——她有足够多的钱买件更好的衣裳,但是她不会这么做,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穿着决不能比主子还要规矩。
聂二吃好了早餐,跟前那一大杯加了八个鸡蛋的马奶还剩一小点,看样子今天他是喝不完这一大杯了。他显得有点心烦意乱,雪茄连抽了三根。
自昨夜庞龙和苏华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还喝了很多酒,现在头还晕晕的,但是毫无睡意。
突然,庞龙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黑色的裤管上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夹杂着雪茄的汗味。
进屋之后庞龙放慢了脚步,他朝聂二点了点头,然后在离聂二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聂二起身,示意阿梅出去,在酒柜里拿下一瓶新的酒,倒了一杯给庞龙。
阿梅受到聂二的指示很规矩地退下,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言语上的交流。
庞龙一口喝光杯中酒,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酒杯放在桌子边缘。聂二从雪茄盒里拿起一根雪茄递给庞龙,而后仰靠在椅子上抽起了雪茄。
庞龙抽出一根火柴在衣袖上划燃,点着雪茄,深吸了一口,雪茄头冒出赤红的火光。
不一会儿,传来两长两短的敲门声,聂二微微扭头看见苏华正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他只瞥了一眼,缓缓转过头来,没起身也不言语。
苏华慢慢走进来,脚步像只猫一样轻盈,在庞龙身旁的木椅上坐下。
聂二注视着他,“想来一杯的话,自己倒吧......”
起身的时候衣服发出摩擦声,苏华走到酒柜边拿起那瓶聂二倒过的酒,倒了一杯,驻足片刻,而后将酒放回原处,出折回椅子上坐下,轻轻啜饮了一口酒,没有放下杯子。
“聂先生,”苏华皱着眉头,似乎很不忍心的样子,“我亲眼所见......真是我亲眼所见,庞龙和另两个剑客表现得很亲密。”
庞龙不言语,也不看任何人,帽檐压得很低,显得眼神很暗淡。
聂二瞥了一眼苏华,那眼睛仿佛有电,让苏华一阵哆嗦。
“天堂街的事结束了,”聂二顿了顿,“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庞龙起身,朝聂二点了点,随即走出了屋子,像一只老虎出了铁笼一样毫不留恋。
“聂先生,”苏华依旧意犹未尽,“庞龙他......”
“我说了事情已经结束,”聂二坚定地打断他的话,片刻后态度缓和了下来,“你是一个忠诚的人,是一个好枪侠,但作为边城的王有时我考虑得更多,但有时也会忘了顾念你们的感受......总之,现在的结果不糟糕,这就够了。”
苏华眨巴着眼,不敢再出声。过了很久,一口喝光杯中酒,起身离开了房间,这时脚步像石头一样沉重了。
聂二将燃了半截的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愣愣地出神了许久,随即缓缓起身走到门边拉了拉那根垂吊着的绳子。
过了一会儿,阿梅在门口现身,“聂先生,有什么吩咐?”
“去找白雪来,”聂二没看她。他只喜欢看既漂亮又年轻的姑娘。
“我这就去,”阿梅转身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
***
白雪拿下高顶边沿帽,放在左腿上,那头短发被压得扁扁的,这时她像极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从聂二跟前的雪茄盒里拿起一根雪茄,白雪用整齐而洁白的细小牙齿咬住,从兜里掏出火柴划了七根也没划着火,她咧嘴摇摇头,将火柴盒朝着门口的纸篓抛了过去,火柴盒撞在纸篓的边缘滑到纸篓底部,现在那盒火柴成了纸篓里唯一的垃圾。
聂二看着白雪轻巧地拿起自己跟前的火柴盒,抽出一根在她的大腿上划着,点燃嘴角的雪茄,这似流水线一般的动作很流畅,同时又显得很浮夸。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连抽根烟都不忘耍帅!
聂二从内兜里掏出一根绑着红线的竹筒,扔进白雪的怀里,“枪皇来信了,看看吧。”
从竹筒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白雪一本正经地看起来,半晌,抬眼看着聂二,“父亲要派草原王汝都来。”
四大枪王之一的汝都,号称草原王,在北方称霸了十年,那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粗中带细,为人两面三刀。
“他们是三天前出发的,”聂二眼中闪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阴霾,“估计不出三天他们就到了。”
“这么快?”白雪将纸卷起放回竹筒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她才不担心天下大乱呢!
“草原上多的是骏马,哪像大漠只有好吃懒做的骆驼,”聂二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阴影。
“二虎结盟,驱赶狼人,护卫边城的安宁,”白雪瞥了一眼聂二轻笑,“我相信这会成为一段佳话,流传千古的。”
白雪笑得很诡谲,她坚信,一山不容二虎是一条真理,就像不吃饭的人会饿死一样不容置疑。
***
低俗客栈一楼朝南最边上的那间房是客厅,中央摆着一张近乎有房间三分之二长的长桌,边上摆着两张同样长的长椅。天羽依靠在长椅上,手中的烟快燃尽了,一截长长的烟灰欲掉未掉。
赛金花走进来,看到慵懒的天羽,扬了扬嘴皮子。她在手里拿着的针线末端打了个结,而后在天羽对面的长椅上坐下。
“小弟弟,把鞋脱下来,”她柔声说,“姐姐给你补上那个洞。”
天羽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烟轻轻放进跟前那只装满了烟蒂的碟里,“我的脚很臭,怕熏着你。”
“不怕,”赛金花浅笑。
一个女人愿意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补臭鞋,这样的事普天之下,一万年也遇不见一回,天羽是走了狗屎运了吗?
“你把针线借给我,”天羽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我自己缝。”
“你看不起我,”赛金花有些不悦地说,“觉得我是个随便、轻浮的女人,还恬不知耻地要求缝一个男人的臭鞋?”
天羽十指相扣,严肃地看着赛金花,“让你有这种误解真是抱歉,我是在泥土里长大的,饿了也会干点偷鸡摸狗的事,衣服破了如果恰巧有针线的话自己也会胡乱缝补......”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天羽不想伤害她。但天羽也不想跟她走得太近,热情一些或许能得到别人的好感,但有时热情引起的后果却是很惨重的。天羽宁愿一开始就冷漠,至少那样能绝了很多虚无的幻想,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别人。
“你的父母呢?”赛金花定定地注视着天羽那双萎靡的眼睛,想从里看出些什么似的。
天羽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没有看赛金花,也不言语。
过了很久,赛金花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我平时不这样的,”她顿了顿,“只是......只是你跟我弟弟很像,我说的是眼神,还有那全身散发出来的颓丧的气息......”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像迷雾里的花,感觉不真切却又真真存在。
天羽蹙了蹙眉,吐出浓烟,不言语。
突然,一阵高跟鞋发出的清脆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门口一个阴影挡住了本就惨淡的光线。水仙抿着一丝浅笑走了进来,脚下穿着一双血红色高跟鞋。她走着猫步,摇晃着屁股,还真有几分迷人。
在天羽的背后顿足,右手轻轻拂过天羽的右耳,随即盯着赛金花露出一个很做作的笑。然后绕过长椅挨着天羽坐下,故意倾身倚靠在天羽身上。天羽没有拒绝,他有一百种应付女人的手段,不急着使出来。
水仙眼神一亮,微微坐直了身子,脱下左脚高跟鞋,从里头倒出一把钥匙,上面标有“204”的字样。她的趾甲涂得红红的,就像她的高跟鞋一样红,似乎有意在天羽面前展示一下。
她没有动那把从靴里倒出来的钥匙,朝赛金花眨巴着眼说,“蚊子走了,让我告诉你一声。”
赛金花狐疑地盯着水仙,“不可能,蚊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还欠我半年的房租呢,怎么会不告而别呢?”
“重情重义,哼,”水仙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因为还不起房租而跑路了呢?”
“他什么时候走的?”天羽问。
“昨天晚上,”水仙说得很快,但眼神有些不自然。
赛金花猛地起身,手里还拿着那根针线,“蚊子绝不是那种人,”她瞪着水仙,眼神异常的骇人,而后小跑着出去。
猛然间,天羽觉得她的身影很渺小。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平凡的女人。
水仙挽住天羽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天羽,“那个庸俗讨厌的女人走了,你也该撕下你虚伪的面具了吧?”她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像在唱歌。
天羽冷笑,扯了扯水仙那件斑斓的裙子,“你的穿着像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滑稽,”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蛋,指尖上沾着一层白,“多么肤浅的把戏,只能靠这些廉价的俗粉来获取信心,哼......”
水仙瞪着天羽,眼珠子快爆了出来,脸色变得扭曲,霎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