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殿外,林贵妃脱簪戴发,一身素衣裸足跪在发烫的大理石上,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烈日当空,酷暑难耐,怀中的小公主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汗水湿透了衣裳,她不安分的哭了起来。林晗烟看了看,狠心别过头去,又把目光死死聚焦在那扇久久未开的正殿大门上。
林晗烟想,她这一生很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小时候虽然父亲官位低,一直不得朝廷重用,但她毕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林家的长女,但凡受了一点委屈,总有父兄在前头,想方设法为她讨回来。长大后,她是太子的青梅竹马,真正的意中人,谁敢不敬她半分。初初入宫,林氏就登上贵妃之位,父亲晋文渊阁大学士,满门荣耀,虽说没能当上皇后,但她的境遇不知比景阳宫的那位好了多少。
如今,她不顾形象的跪在这里,只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御史台许景文弹劾的折子递了上去,大理寺很快核实完罪证,皇帝亲自判了秋后处决。那一刻,林家的天都要榻了,母亲连夜入宫求见,以死相逼,求她救下弟弟。她如何忍心,看父母双鬓苍苍的老年,犹为小儿忧心忡忡,老泪纵横。更何况,那是她的亲弟弟呀。
林晗烟只觉得,如今整个后宫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檐下经过的宫人纷纷侧目看来,眼神中带着好奇,探究,同情,怜悯走过。
怀中的孩子哭得更厉害,林晗烟挺直了背,不去理会,直视前方。
程知在屋内来回踱步,听到小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急得跺脚,转头去看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憩的永徽帝。
他不敢声张半句,多年伺候在帝王身边的经验告诉他,皇帝是真的动怒了。若是往常,贵妃闹闹,撒个娇,求个情,哪里会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但是如今林氏以公主胁迫圣上,丝毫不给台阶,做法明显过头了。
永徽帝眉头微蹙,扣在案桌上的手指发出时重时轻的声音,过来半晌,才冷冷的说道:“行了,你也别再朕面前走来走去了,平白惹人心烦。”
程知立马停住脚步,又听永徽帝道:“贵妃既然执意要跪,就让她跪着吧。只是公主年幼,受不得这样的苦楚,林氏毫无怜女之心,实在让朕失望。”
他招手唤来程知,想了想,沉声说道:“你去传朕口谕,将公主交给怡芳阁惠贵人抚养吧。”
程知一时怔在原地,犹犹豫豫之间,永徽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下去传旨。
青州刺史林征一案,终以林彦之流放岭南,林德朝教子不善,自请辞去内阁之位而告终。
皇帝虽给林家留了半分情面,饶林征一条命,为自己的亲舅舅保留了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但明眼人都知道,林家已然失了圣心,就连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都值得再去重新掂量掂量。
那金銮大殿之上高高坐着的帝王,再不是从前让群臣质疑其执政能力的少年了,也不再是周首辅和徐太后时代,轻易任人掌握的傀儡了。
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能力,俘获了一部分朝臣的忠心,足以让人侧目相看。
而这一部分人中,自然包括在林征案中差点丧命的许景文和何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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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宫中,徐婉坐在首位,左侧是皇后,再往下是惠贵人。
屋内点着沉水香,幽幽散出点点清香。
秋玟端上茶盏,按照座次依次在众人面前摆上。
冯静枝正替徐太后揉着肩膀,力道适中,徐婉舒服的睁开眼睛,指着后妃们面前的茶盏说道“这是今年开春上供的碧螺春,茶香醇厚,滋味甘甜,你们好好品品。”又对惠贵人说:“你若是喝着中意,待会哀家嘱咐秋玟给怡芳阁送些去。”
惠贵人方倩性格耿直,平日里不大说话,老实憨厚。入宫多年,虽然诞育了大皇子,却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不得重视。
她先起身向太后谢礼,徐太后慈祥的让她不必多礼。
坐下后,才捧起桌子上的茶盏,浅尝一小口,心中有些感慨,从前这样好的东西,只有在贵妃的漪澜宫中才见得上,没想到如今自己也可以享用,还是太后娘娘亲赐的。
皇后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姑母的性格自己最了解不过,不过是觉得林晗烟失宠了,孩子落到怡芳阁手中,想要借机替自己拉拢惠贵人罢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林氏再如何失宠,依然还是皇上在后宫中最宠爱的女人,占据着独一无二位置。不久,等皇上的气消了,漪澜宫照样又可以得意洋洋了。
徐太后看着皇后不冷不淡的神色,眼眉轻扫,出声对惠贵人说道:“哀家也有些乏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公主和大皇子吧。”
惠贵人知趣的行礼告退,皇后见状,起身也想要回去。却听徐太后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芷苓留下,伺候哀家服药。”
徐皇后无奈的与身边伺候的宫女玉珠对视一眼,心中苦笑,又要挨训了。
玉珠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徐芷苓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跟前,左右不过是那几句话,无宠无子什么的,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说。
果不其然,徐太后品了一口碧螺春之后开口了“芷苓啊,哀家从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可如今越发觉得你简直白费了我与你父亲的一片苦心,圣上宁愿将公主交给方氏抚养,也不肯托付给你这个皇后,可见你这个中宫之主当得多失败。”
徐芷苓嘴边扯出一丝苦笑,您和父亲当初送我入宫难道不是因为徐家没有适龄的女子吗?何况,父亲明明知道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却还狠得下心肠来斩断女儿的姻缘。如今又来怪罪自己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苦心,那她这些年在深宫中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谁何曾替她想过半分。
徐太后见侄女默不作声,既心疼又气恼,牵起她的手,继续说道:“哀家只是替你着急,你既然已经入了宫,就该知道在后宫中一个女人若是不能俘获帝王的宠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小徐氏咬咬唇,垂下眼睑“姑母说的是,侄女记下了。”
“记下又有何用?哪次不说记下了,又有哪次真的记住了?”徐太后反问。
“芷苓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讨皇上的欢心,您是知道的,圣上是打心眼里不喜欢我。”徐皇后有些委屈。
永徽帝确实不怎么待见这个来自徐国公府的表妹,既有当初被迫娶她为后的心不甘情不愿,也有小徐氏自己心高气傲,不肯屈就的原因。
徐太后点点头,这些情况她是了解的,“只要你有心就好,剩下的事情,哀家去替你安排。”
“姑母要替芷苓如何安排?”
徐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看着侄女略显平庸的脸蛋说道:“自然是替你安排一位能够帮你争宠的美人。”
小徐氏有些不解,徐太后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她小心翼翼的问道:“这可行吗?”
“没有什么可不可行的,哀家说她可行,就可行。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