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千年，我躺的这张床连同我自己大概都已进了博物馆，那时我的床锈迹斑斑，旁边放着一个紫檀木盒子，简介上写道：公元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使用的床，以及床主的骨灰盒。提到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历史学家大概会说：“那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浮华，也最为无情的时代。”
23:46，如果这个点儿还合不了眼，那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潮汹涌，但谁知挑战还没开始。小赵打电话过来，语调犹如往日，骄纵而又无辜：“能不能开车送我去‘皇家会馆’？”
我说：“这才几天不见，发了？”她说：“我有点儿事。”
我问：“什么事？”她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个你就别管了。”
大半夜的，她的态度实在让我不太高兴，并且我严重怀疑她此行是去开辟第二职业，因为“皇家会馆”住的不是富二代就是富二代他爹，小赵的姿色又很能说明问题，所以，有一天她要是依靠这个发了，我也不会感到惊奇。人真是有趣，在心里越重视一个人，你就越会给这个人添油加醋，不把人家往纯良的地方想。算了算了，小赵是不会自甘堕落的，尽管她也不怎么努力。她大概也就是发神经，半夜想出去兜兜风，搞个自拍什么的，类似事件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再说我在午夜这么揣测人家姑娘实在不厚道，也不怪小赵平常总说我：“你这种人太可恶了。”
开到小赵的楼下，等了十五分钟还不见人，我拨了个电话：“你睡着了？”“哦……你等下（她分明在啜泣）……”“有人欺负你了？”“没有……”“那到底是怎么了？”“哎呀！你别管了，我马上下去！”
在经过了二十分钟的“马上”之后，小赵身着白色长裙映入了我的眼帘，她打开后门，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响，眼睛还红着。
“你到底怎么了？”“没事……看了个电影。”
“那就哭成这样儿？”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幸灾乐祸。
“鄙视你们这种人！”她提出了抗议。
“得、得、得，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看的什么电影？”“《漫长的婚约》。”“哦，怪不得。那个我几年前也看过，看到最后也哭了。”“鄙视你们这种看电影会哭的男生！”“……”“能不能快点开车，时间不早了。”“好吧……”
她居然还知道时间不早了。
路灯整齐的排列在马路两旁，它们数量众多，但每一个看上去都遗世独立，就和城市里的人一样，只顾自己光鲜亮丽，从不关心他人的生活。今天是周二，哦，不对，现在应该已经到周三了，总之，不是周末，所以这个时间大家基本都在和周公抱怨生活对自己的种种不公。开了好一会儿我只看到一个醉鬼，这哥们儿已入化境，倒在自己送进去又放出来的夜宵里。
“我说，我现在停在路边，你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行吗？”“你想表达什么？”“……我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为什么让我坐你旁边？”“半夜开车困，过来跟我聊聊天。”“我不能随随便便坐在男生旁边。”“大姐。你已经随随便便上了我的车了。”“我不想和你说了！”“好吧，实际上是这样：你眼睛又大，头发又直，现在这个时间，你穿一条白裙子，哭得梨花带雨，坐在后座，我在前面一脸颓废的开车，并且咱们两个还都像那晚的康桥一般沉默，你不觉得这个很像闹鬼吗？”“你这种人太可恶了，我不想和你说了！”
通常我们的谈话到这里就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但是我毕竟不喜欢这种凝重的气氛，所以我打算放CD来为自己减压，放哪一张呢？黄耀明就免了，尽管我喜欢，但但凡是他的歌都会被小赵归结为“稀里哗啦的”，我解释过这种风格叫做“英伦电子”，结果她置若罔闻；左小祖咒更是要不得，她会立即提出严正交涉，并且抱怨她上次去KTV跑调就是因为我和左小祖咒，左小祖咒她找不到本人，所以我要负责赔偿她；还有几张独立摇滚，她也领会不到妙处；所以，还是王菲吧，听歌这件事，我和小赵（也许还包括大多数人）也就在王菲身上还有些共鸣。
“这首歌叫什么？”不出我的所料，小赵很快就忘了她不想和我说话这件事。
“《约定》。”“是王菲原唱的？”“对呀，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哦，忘了。”
“你说说你，这个歌都不知道，也好意思自称是王菲的粉丝。”
“你报复心理怎么那么强啊？行了，我不想和你说了！”
和平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没想报复她呀……
我们经过了红灯区，这个点钟，也只有这里是城市的繁华所在，有个女孩身穿黑色吊带短裙，化着浓重的烟熏，右手夹着一支烟，目光空洞地望着马路，看来今天生意不好。
小赵拿起手机对人家拍照：“她好‘王菲’啊。”
“拜托，王菲从来不在这个时候出来接客。”“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小姑娘？”“我怎么说她了？我只是在向你描述她的工作性质。”“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她才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在小赵的心中，女孩全部都是天使，就算是那个穷奢极欲的马科斯夫人，也是没有嫁对男人的折翼天使，全世界会又多少人真心认为马科斯夫人没嫁对呢？我真的很好奇。而男性，大多数贪婪、虚伪、负心、冷漠……总之，我们都是些下作胚子。
“山城那边怎么没消息了？”小赵转换话题的速度可以排到世界前几名，我曾经做过研究，在状态好的时候，她一分钟可以提出八个话题，当然，没有一个会做深层讨论。
“你那偶像，也就那样了，墙到众人推。”“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偶像？！”“本来嘛，事情就在那里摆着，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政治博弈里失败了，你还指望他翻身？”“不以成败论英雄。而且我预感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你这人就是傲，谁也瞧不起，好了，我不想跟你说了。”
她再一次不想跟我说了……小赵热衷于讨论政治，但她总是把政治童话化，我猜，在她的心中，大概有这样一个故事：市长发动武装起义，推翻里新一任主席，和前一任总理在一起，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至于为什么一个政治事件也能和我“傲”这件事联系起来，我真的搞不懂，在小赵那里，我听到了很多关于我的评价，我听起来觉得很新鲜，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评价我，比如“傲”这件事，在她之前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大家都说我是个亲民的好同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成“傲”了？也罢，小赵有一整套自己的思维模式，如果你没有脱离世俗的能力，她的意见暂且可以不当做参考意见。
“你们水瓶座的人太可怕了。”每次见她我都要面对这个话题。
对于星座，我是完全不相信的，因为我认为那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不过我并不反对别人信，但是我反对小赵的对于星座的态度，那简直就是一种膜拜，凡是不和她一个星座或和她的星座不搭调的星座（这玩意儿说起来都麻烦），一律被视为异己，每次认识一个人，小赵都会问：“请问你是什么星座呀？”得到答案后，她就当即对这个人作出判断，仿佛和对方相识多年，底细全都摸清了。在小赵的心中，对于人类的划分简单明了：两极（即男女），十二类（即星座）。
我曾经用科学的方式提出质疑，我当时说：“小赵，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如果一个星座中的一颗恒星发生了坍缩，那么它就有可能毁掉这个星座，那么这个星座的人该何去何从呢？”小赵没理我，当晚在QQ上发给我一个链接，里面综述了水瓶座的人的特点，其中有一条是：水瓶座的人大多不信星座。
夜半三经，我不想头顶满天星斗跟一个小姑娘因为星座的事情吵一架，于是索性问：“我们又怎么可怕了？”“你们这个星座的人会读心术，整天都在研究别人想什么，像克格勃一样，监控着别人的内心，太可恶了……”
“我倒求之不得……”我在心里说。
七拐八拐，我们看到了一座盖得像柏林帝国大厦似的建筑，这便是“皇家会馆”，一个让我们一介草民爱恨交加的地方。
“替我拍张照片留念。”小赵拿出那个像素比信号好得多的手机，命令我。
黑暗中，她笑得一脸幸福，整个气氛更加诡异。
她拿起手机端详：“你的摄影技术一点儿进步都没有，把我拍得这么胖。”“下面，咱们哪儿去？”我没好气的问。
“哦，你走吧，慢点儿开。”“我走哪儿去？”“回家啊。”“你呢？”“我去做我的事，你别管了。”她转身就要走。
“小赵！你给我站住！”我急了，“大半夜的，我必须把问题弄清楚。不然出了什么事，我是要负全责的，警察会把我列为主要嫌疑人。就算警察不来，你爸也不会放过我（她爸年轻的时候当过特种兵，被国家重点培养准备对付苏联，这我全知道），他打我这样儿的一次十个。所以，你不能就这么赶我走，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能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小赵突然变得很平静。
“可以，只要你的秘密安全又合理。”我强迫自己平静。
“我是来这里表白的，我喜欢的人住在这里，我今晚就是想问问他，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依然很平静。
“要是人家说不喜欢你呢？”“那我就回家呗。”“怎么回？”“哦，没考虑……这样吧，你看八楼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就是还亮着灯的那个，那就是他家，一会儿要是成功了，我就把灯关掉，你就可以走了。”“成功了就不回家了？”“对呀，成功了，这里不就是我家了吗？”“好吧……”
“我走了啊。”她向楼道口走去。
“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了？”
她转过头，一脸无辜，想了两秒钟：“哦，谢谢。”语调不冷不热。
这次，小赵没让我等太久，那扇窗子很快就和其他的窗子一起被黑暗吞没。
这里正式成为小赵的家了，我也可以回自己的家了。
在这个夜晚，小赵犹如当年的红拂，英勇的逃离长安城，追寻自己的爱情，但小赵可比红拂幸运得多，一来小赵选的这个人比李靖富，二来红拂需要自己跑，没人开车送。与其说小赵在夜奔，不如说我在夜奔，因为我要跑一个来回。
对于这个世界，她根本就是一个麻烦，但她却可以在某一个时刻轻易占领我的世界，并且最终成为了我抑郁的主要根源。我也常常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任其摆布还拒不抵抗，越是想也就越是想不通，最后把自己逼进了死角。现在我释怀了，正所谓大千世界，一物降一物，凭什么就不能摧眉折腰那么一两次？也许小赵是对的，我这个人，是有那么一点儿“傲”。
撕下面具，百无禁忌如我，长出毒刺，四面设防如她，其实这两种处事方式都是严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说得再直接一些，这简直就是两个极端的变态，不过既然患者本人不想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那么在不过分危害社会的情况下，就索性顺其自然，病下去吧。
小赵，谢谢你在这样一个凄凉而荒唐的夜晚送我一套“读心术”，其实我还想告诉你：读心术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不光我们水瓶座，这三个字的重点在于“心”，我用我的心去读你的心，但你没有用你的心去读我的心，差别只有这么大。
车里正在放的那张王菲的CD是个盗版的大杂烩，收入了王菲历年金曲，这会儿正唱到《乘客》的最后几句：yes i am going home / i
must hurry home / where your life goes on / so i am going home / going
home alone / and your life goes on……
听见指尖攀过绝岭
听见呼吸吹皱浪声
不吻亦忘形一吻亦无形
我的风光不靠风景
沉鱼落雁若能动听
醋雨酸风亦如月影
一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你的春色不染心境
目送不到走远身影
目送不到一切缩影
但信花洒声里听到你表情
太好听的恋爱看不见亦存在
我一世未明何谓绿柳黑发亦无碍
看不到衣衫遮盖放不进面容在眼内
免得你带着明眸皓齿装饰我身外
听见关心的你开灯
听见开心的你关灯
我也天生不会用眼睛爱人
太好听的恋爱看不见便存在
我一世未明红男绿女黑与白仍没障碍
看不到衣衫遮盖放不进面容在眼内
免得你剩下明眸皓齿装饰我身外
看不到的恋爱看不到是谁在
你色身根本从来未看一眼但求没挂碍
看不到对面露台放不进红尘在眼内
免得你有日怀着绝色一刀插心内
——黄耀明·《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