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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乔丹没有出生在漫天繁星下,而是在伊登维尔医院里。那是一栋中规中矩的红砖房,坐落在小镇边缘,镇上有四家酒吧、一个游泳馆、六家服务社,以及叫人深恶痛绝的夏季限水令,没有银行。明艳的粉色三角梅和干渴的长方形草坪环绕在医院周围。小尼克出生的那一刻,滚烫的铁皮屋顶上方,是南半球二月正午那湛蓝、灼热的天空。
尽管如此,星星还是在的。在对流层无云的热浪之外,在平流层的臭氧包裹之外,在中间层、热成层、电离层、外逸层和磁层之外的,是茫茫群星。成百上千万颗星,在黑暗的底色上排列组合,循着各自的轨道运转,绘制出精妙的、必将永远投影在尼古拉斯·乔丹灵魂上的图画。
乔安娜·乔丹,白羊座,伊登维尔“拳击手美发店”的老板兼实际经营者,出手精准无匹的伊登维尔无挡板篮球队“星队”主攻,两届“伊登河谷小姐”称号得主。在儿子出生后的若干个小时里,她完全没有想起过任何关于星星的问题。她躺在医院唯一的产房里,欣喜若狂,披头散发,专心致志地盯着小尼克的脸,此刻掌控大局的,更多的是陆地生物的本能。
“他的鼻子像你。”她对丈夫喃喃道。乔安娜说得一点不错。她的宝贝拥有一个完美的微缩复制品,原型就是那个长在她熟悉并深爱的面孔上的鼻子,马克·乔丹的鼻子。马克·乔丹,金牛座,厚背阔肩的澳式橄榄球后卫,身穿马球衫的财务规划师,芝士蛋糕爱好者,不可救药的长腿女人迷恋者。
“耳朵像你。”马克说着,伸手将尼克新生的小脑袋上一绺茸茸的黑色软毛轻轻往后抚,感觉自己的手掌突然间大到不可思议。
就这样,乔安娜和马克细细研读他们的儿子,寻根究底,追本溯源,脸颊、前额、手指、脚趾。这对新手爸妈在他们宝贝的双眼间距上找到了马克哥哥的影子,在他饱满生动的双唇上找到了乔安娜妈妈的痕迹。
然而,他们找不到(或者说压根就没想过要找)掌纹中的印记,它来自远在五百三十七光年外燃烧发光的黄色超巨星,虚宿一。他们也从未想起那温柔施以无微不至触抚的螺旋星云,抑或恣意伸展的水瓶星座里任何一个切切实实的天体成员。正是在它们的庇护下,太阳被定格在了这个小婴儿出生的那一刻。
如果有哪位占星师曾细细探查小尼克命盘中的蛛丝马迹,或许在他出生当天就能告诉你,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有些骨子里带来的小古怪,但绝不缺乏创造力和同情心,只是太过争强好胜,以至于他的兄弟姐妹宁愿吃球芽甘蓝,也不愿和他玩上一局大富翁。他会热爱化装舞会,还总是把半路上遇到的饿狗或长满虱子的猫带回家。
还是这位占星师,会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预言这位尼克,从青春期开始就将成为一名忠实的星座信徒。他会以身为水瓶座而自豪,因为这意味着他与“创新”“创造性思维”这类字眼密不可分,就像“夏日”和“音乐节”总离不开火辣热情、青春洋溢且散发着广藿香与性爱气息的嬉皮士一样。
可惜,尼克出生时没有占星师在场,当天唯一能做出些占星预言的,只有乔安娜·乔丹的朋友,曼蒂·卡麦可尔。曼蒂,双子座,长着小酒窝的地区电视台甜心,天气预报员,容光焕发的新嫁娘,阿巴合唱团的铁杆拥趸。一下班就直接赶到医院的她,宛如一位善良的仙女。她脸上还敷着厚厚的妆,脚上还蹬着高跟鞋,双手抱了个巨大的蓝色泰迪熊,外加一束超市里买来的菊花,一路上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很快,泰迪熊倚在了椅子上,菊花插进了福乐罐头的敞口瓶子里,曼蒂赤脚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好朋友的第一个孩子,轻轻摇晃。
“一个小水瓶,哈?”她眼神迷蒙地说,“可别指望他像你或者马克,对吧,乔乔?水瓶座是与众不同的。对不对,小家伙?”
“噢,但愿他喜欢运动。”乔安娜悄声说,“马克已经为他买好网球拍了。”
“所以他才更可能长成一个艺术家,或者舞蹈家。对不对,我的宝贝?”
曼蒂伸出一根手指,探进婴儿尼克握紧的小拳头里,有那么一会儿,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可不寻常。
过了会儿,她才说:“乔,他真漂亮,真漂亮。”
当曼蒂走出医院时,暮色已经降临了。她拎着鞋子横穿过有些扎脚的草地,抄近路走向停车场,一阵渴望袭来,恰如暮色中微凉的轻风。西边的天空泛着雾蒙蒙的蓝,几缕云低低飘过,晕起几分桃红。而东面,几颗性急的星星已经钻出渐渐深沉的夜幕。曼蒂钻进车里,坐在方向盘前,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星。婴儿的气息仍然在她的鼻腔中萦绕。
柯卢巷是一条死巷,位于伊登维尔那充斥着水泥马路牙子、彩钢屋顶平房、规规整整的草坪和圈在塑料围栏里的桉树苗的新区中。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五,就在这条巷子里,德鲁·卡麦可尔重重地往后一仰,叹道:“哇哦!”
他躺倒在邻居家的蹦床上,身旁是一个空的百利甜酒瓶子,两个残留着酒渍的平底杯,和他那甜美的、微笑的、半裸的妻子。德鲁,天秤座,农业顾问,航空爱好者,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狂热粉丝,卧室穿衣镜里疯狂的空气摇滚吉他手。他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周的出差,回家还不到一个小时,自我感觉已经被彻底榨干,就连骨子里的精气神儿都被抽干了。
幸运的是,邻居一家正在黄金海岸度假。
“嗯——”曼蒂哼叹,冲着漫天繁星露出微笑。
德鲁一手屈肘,支起身子,看着他的妻子。他能看到她左颊酒窝的阴影,能嗅到她泛着水汽的皮肤上微妙的不协调。
“怎么了?”他问,一手抚上她袒露的、柔软苍白的小腹,“嗯?”
“抱歉,”她拍开他的手,脸上却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嘴里说着,“我是有夫之妇了。要是承担不起后果,就别碰我。”他伸手胳肢她,她咯咯地笑。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她说,“干什么呢?我在看星星。”
德鲁已然微醺,满心快乐地交叠起双臂枕在脑后,学着她的样子看天。
二月的夜空下,卡麦可尔夫妇埋下了一粒小小姑娘的种子,她将在十一月的某个清晨出生,带着射手座的印记。她生来娇小,模样无可挑剔,漂亮的浅棕色头发覆在头顶,注定要打着卷儿,修饰她线条锐利的面庞。她会有榛子色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她的双唇会像母亲,宛如一张会说话的丘比特之弓。她浓黑的双眉会像父亲,挺直得近乎严厉。
占星师多半可以预言,这个婴儿将成长为一位品行正直的人,不乏幽默感,却也多少有些完美主义。她会钟爱文字,九岁就能在儿童电视拼写比赛中崭露头角(并一路赢到最后),耳朵上总爱卡着一支笔。她的床头柜时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因为上面永远堆满了书(读过的、正在读的、准备读的),你也大有机会从书堆深处翻出一本霍华德家居世界或宜家的商品目录,要知道,衣柜整理癖是这女孩一生的负罪之乐。她的电脑硬盘仿佛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文件柜般天衣无缝,就连短信也会一条条删减标记得完美无缺。
多半,这位占星师还会伤感地摇摇头,准确地预言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对星座不屑一顾。坦白说吧,在她眼里,占星术就是一堆毫无道理可言的狗屎。
“嘉斯汀。”曼蒂低喃,更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德鲁问。
“嘉——斯汀。”曼蒂这次说得更清楚了些,“喜欢吗?”
“嘉斯汀是谁?”德鲁一头雾水地问。
你会知道的,曼蒂心想。你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