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想了想,正襟危坐说道:“今日,父皇索性揠苗助长一番,你们兄弟都去坐好了。”
小哥俩下去坐好,弘治用了盏茶便说:“生在帝王家,自有福祸所依。自幼高人一等,受万民敬仰,譬如橖儿,封王前与王伯安相交莫逆,甚至秉烛夜谈、联床夜话。今日呢,王伯安行事虽大异常人、肆意洒脱,也不敢拿橖儿当往日的忘年小友,凡事毕恭毕敬。故帝王者,孤家寡人也。橖儿也常自称孤,想必有感触。照儿却不同,自幼没有同辈兄弟姐妹,以内侍宫女为手足亲友,怡然自乐而不自知!以后记住了只有你们兄弟俩才最亲昵,身边众人十有八九像那钱宁那般,剩下一二才是忠心为国。而忠贞之人却没一人能,更没一人敢与你们做手足挚友。所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莫强求!否则误人误己!都给为父好好记心里,想明白了!”
朱厚照拱手说:“儿知错了。”
弘治点头又说:“再说读书一事。前汉乃华夏最为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吸取了先秦只尊法行霸道而迅速败亡的教训,汉承秦制,却兼用儒道法等百家,才使汉有了‘故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之美誉!儒家在两汉之交曾造出一尊在世的圣人——王莽,纯以儒学治国,最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连儒家都抛弃他,扶助光武中兴。王莽的头颅被制成器物,历代皇帝都收藏。儒家说那是帝王以王莽自警,好勤政爱民,绵延国祚。而父皇觉得是,看见那头颅就警惕理政,兼用百家,绝不可纯以儒治国,绝不可以一家之学问偏听偏信偏行治国。何况自后汉,儒家士大夫就与法家等百家的刀笔吏合流。前汉宣帝对柔仁好儒的太子元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而此时乃是前汉最为强盛之时,等汉元帝登基就国力渐衰。尔等可明白了?”
小哥俩起身拱手肃然说道:“儿谨记父皇教诲!”
弘治点头欣慰说道:“正统年间时,大明也强盛一时,正是开疆拓土的好时机,可惜土木之变,精锐尽失。后来天顺年间,国力恢复,英宗皇爷爷有意开拓西域,大臣们说还不如拿那银钱救灾。当年执失别里、亦力把里时,多有恭顺还好些,而今吐鲁番汗桀骜不驯,以致大明现在西域商路断绝,西北也日渐凋敝。父皇也怕陕西三边重压之下,关陇之民终有一日不堪重负,一发不可收拾。朝臣们三年就有两头建议免陕西钱粮,还让杨一清在西安府建书院、兴教化。可父皇明知那是治标不治本,民生凋敝,百姓日用尚且难以为继,甚至宁愿自为流民、千里逃难,也不愿免赋役在本乡本土艰难求活,连军户都纷纷逃亡。更有那哈密卫偌大的一片,比南北两京不知大多少倍,竟只有两三百户人家。”
朱秉橖认真说道:“父皇勿忧,等国事安稳,从西北打出去,没有三边年年入寇的弊端,流民就自己回乡了。等打通西域商道,西北就能慢慢恢复往昔繁华。”
弘治点头说:“这重任就交给父皇的卫将军,大将军王朱秉橖!”
朱秉橖拱手说:“末将得令!”
弘治笑笑说:“父皇听你皇兄说在天津卫开港筑城之事,父皇允了,一定要将北直隶也繁荣起来,就像江南一样,最不济天津之于北直隶也要强过广州、福州之于岭南!等上直禁军整肃完毕,就开始整肃京畿禁军,到时候把天津三卫改名迁移,那边沿河靠海之荒地盐碱地包括周围良田都赐给你,父皇给你十万顷地,补齐你百万两银钱,你给为父整治出一个北地江南!”
朱厚照摇头说:“这怎么行,不是说好我和阿弟一起建。”
弘治严肃说道:“你要是去收商税,你这太子就没了,痴儿!你阿弟出面,我们多帮衬,才能成事!给水军建港,朝臣是万万不愿掏银子的,到时候就以封地换军港得名义赐荒地地给橖儿,赐他暂管直沽市舶司、课税司,再以金花银例,收归宫中,以后才不用为父日日省吃俭用,寒酸持家。等直沽成了气候,也就不用事事都被朝臣用银钱卡住难以施行。”
朱秉橖忙拱手说:“儿愿以秦地王府田产置换天津良田,荒地盐碱地就算换军港得到的。”
朱厚照拍拍他说:“别傻了,你拿秦地田产出来,也是想父皇好下旨,可那田产却不会如你所想分给秦地流民,只会便宜了江南豪商。到时候秦地粮价反而高起,好心却会害了家乡父老!”
朱秉橖黯然拱手说:“还是皇兄想的周到!那卫所军户迁走怕是大小直沽就不剩多少人了,还要迁移安置流民,从江南岭南请会营造港口的大匠、工匠和造船匠。天津乃北京海上门户还要筑炮台。儿虑事多有偏颇,还要父皇抓总才好,免得儿想当然之下,酿成大祸。”
弘治笑笑说:“这开港筑城之事繁杂无章,父皇自是要帮你备齐银钱、土地和工匠,也允你便宜行事。你且说说有何凭借能开商路、卖地租铺、收商税。”
朱秉橖考虑许久说:“儿窃以为是北直隶为权利中枢,南直隶为财货枢纽,南货北运之大势已成。而运河已开千年,虽年年以重金修缮,但漕运却也日益艰难。江南豪族通海私商者不知凡几,必有海船千万,北直隶开港,若商税远少于漕运靡费,必蜂拥而至!只港口初成,江南豪商踏海而来,行十税一,其一年商税必超百万,再等番商闻讯而至,市舶司之利亦可百万。儿的十万顷地,建一座比北京略小,四五万顷的城,商铺货仓之租资、客栈会馆之抽税,亦有百万。儿还准备立皇家商行,引导大宗贸易;办皇家银行,通汇南北直隶与十三省;建皇家工场,开发本地产业。现在正在大明门外准备开个文馆试试手。”
朱厚照惊愕地说:“你可真是只贪心的饕餮,这筹划太过庞大,一人吃下大半,这京中勋贵大臣全待一边看着,会是何等后果?”
弘治摇头笑笑说:“照儿稍安勿躁,橖儿说的是皇家银行、商行,说明橖儿要拉整个宗室为他摇旗呐喊。但只有宗室不够,还要拉上勋贵。”
朱秉橖拱手说:“正该如此,拉上勋贵扶持一番,宗室也就有了助力。而分享红利给宗室,却可做一篇大文章。父皇可要早日筹划一二才是。”
弘治赞同道:“此一举可缓解漕运、宗室之弊患,引导提振北直隶经济民生,掌控江南豪族海船,分润番商海贸巨利,开拓宫中财源,树立天家声威,还顺势送国朝军港卫戍京师门户。你那点红利自是连当酬谢都嫌不足,父皇觉得该给你个身份好统领全局,比如加宗人令以号令宗室勋贵,加卫将军号令勋贵武将,以便招揽英才管理商埠,再领两卫以护卫商埠商路,以后也可做护卫国朝宗室之用。听你大兄讲你已取一名为神武,那就建神武禁军,以卫宗室,增骁骑、鹰扬二卫以护商埠,并许建水军一支辖十二战船卫海上商路,查绝走私。”
朱秉橖忙跪下摇头说:“父皇,这可真是揠苗了,儿字辈虽大,但尚年幼,这卫将军与宗人令做不得,就连商埠也只能出资,不能亲自筹建,否则不能服众。不如父皇亲领以为宗室族长,总览全局,儿替父皇跑跑腿?当然收商税可以算在儿名下。神武禁军也由父皇亲领大将军,儿做个卫将军替父皇做些琐事,练些幼军?”
弘治摇头说:“知进退是好事,知借势亦可称善,但吾父子三人已无退路,你更是已经堪破毒杀之事,此时应拔刀出鞘,拿那黑手试试刀锋,让这京中宵小看一看,利否?可杀人否!?”
朱厚照点点头,扶起他说:“阿弟就是那仁义之书看太多了,待明日,为兄派刘瑾先去把张家那两个不争气的吊起来重重打一顿,再去抓了那大逆不道的国子监仕子,在宣武门外斩了。”
朱秉橖拱手说:“皇兄可不能啊,那母后将会恨阿弟挑拨离间的。再说到底谁下的毒,还未查明。”
弘治点头冷冷说道:“橖儿既然已经查不下去,那父皇帮你查,不论是谁伸手,只待查明,定不会轻易放过。此事无需多言。方才听你说要练幼军,可是如你那九个亲卫少年郎一般?”
朱秉橖认真说道:“本准备神武卫精卒与幼军各半,以悍勇精卒带忠义幼军长久苦练,待成军必为第一等强军。现在却不知如何划定,窃以为该两卫精卒以卫商埠,一卫以秦地军户、匠户中良家小儿郎为主,辅以各地军户、匠户中良家或流民中小儿郎和孤儿。这一万幼军自成一卫骑军,多备马骡畜力,而不设辎重。以善法日夜苦练骑射枪阵火铳火炮,马刀亦不放弃,数年后,那就是大明的陷阵死士营,虽百死而不旋踵!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就亲自带他们奇袭万里,破鞑靼王庭!”
朱厚照惊愕地说:“为兄虽为破那小王子日思夜想,却远比不上阿弟这般疯魔!阿弟这可不该是卫将军该有的守土破敌的战法,是要如那汉之冠军侯,唐之卫国公一般。可太凶险了!”
弘治抱起朱秉橖悲戚地说:“以前你大师傅说你总想着马革裹尸,你娘也说在你眼神里、在你埙声中,看不到哪怕一丝丝留恋。都是爹没做好皇帝,竟逼得连亲王都心生死志!”
朱秉橖靠着弘治臂膀说:“其实也不是心生死志,只是那时候就觉得天地之间万万人,儿却孤零零一个,自然也就没甚留恋的。现在好了,有了新家,还有三个师傅,九个玩伴。”
弘治点头说:“那就好,以后多去看看你曾祖母,她今日还问你了。爹以前也觉得孤零零的,看着你大兄觉得他更孤苦,现在好些了,家里添了新丁,爹有了小三郎,你大兄也有了三弟。历来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帝王也是人怎会无情。然而哪个帝王家不是孤家寡人?甚至稍有不慎就要同室操戈,变成真正的无情帝王、孤家寡人。你们兄弟俩可要给爹记住了,绝不能受人离间,以后一直要如今日般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小哥俩肃然齐声说道:“儿必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