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书非读而不知其意,情非染而未陷其深。
吾祖南宋末年自汀州上溯而迁居建宁府建阳县嘉禾里,至今已繁衍二十六世。十七代事茶而族世几经沉浮,人丁却旺衰交织。然家世总是依附于国世,国兴则可安身以立命,国衰则家败而生灵涂炭。祖上也曾为过小吏,也曾事过茶商,虽世代秉承耕读传家祖训,而文脉却断断续续,家业也兴兴衰衰。
直到百十年后的庚申年,在百年老屋子上,才想起这百年失修的老宅,也的确需要再盖过了。在整基之时,众人合力推翻宅子东侧那早已圮毁之一段矮墙,却将一只小陶翁子打翻在地,里边露出一大卷蜡封手写旧迹。只是这瓮子上头之盖碟不知何时被落下的土块击碎一小块,竟被老鼠窜入整整啃碎了一角,吾祖一部从未语人的文稿方始见天日。
惜吾当时年幼,未翻看前,卷面即书“故川野烟”四大字,侧旁小字书“暂名”。左下侧书“光绪庚子年冬颖修署藏”,此即光绪二十六年所封。而“颖修”乃吾曾叔祖表字,别号清河居士。及至翻开后,映入眼帘的小行楷,既有董其昌的风貌,却又揉以二王苏黄笔意,可谓十二分养眼。观其内容,乃是一部说部百回小说。其间文字文白相间且夹杂部分地方方言于其中,况乎鼠残而字断,奈何当初吾学识浅陋,于豆灯下参详半月,亦仅得其大概而已。
一部宏卷即徐徐展现在今人面前,所云晚清间事,多涉官场侧影、茶事沉浮、饮食男女、家族纠葛、思欲来潮、坑蒙拐骗、大义赴死诸象……从中当可窥见晚清下的诸种人文、政治、农耕生态,千百年来乡村之基础构架即当若斯。
唯其后部,写道:“……今时局不堪,山野戏作,难入人眼,况乎一则并无梓资,二则亦无读者。然故川野烟,人脉余续,复恐时势之变而使后人烟云遮目,失于当道。今且封藏于此,以俟清明之时,或可重见天日耶?……”
吾随后四十年之辗转,虽世态骤变,却总让人对此耿耿于心而不敢忘怀。几度补缺增减,却因吾文字功底难望先祖项背而其间有恐融入当下不当之言语。况乎,其间所藏深意,非深悟者,殊难甚解。而晚清风云野烟,断断续续飘入了几许后人心田,亦实未可知。
吾已年近花甲,复转为庚子年,亦可谓机缘巧合,唯历一生心血,仅为先祖做了未必妥善之增补。而时势早已历经三朝,变局却于此百余年间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所幸当下正如先祖所愿,落于清明世界里,吾方将几度增补之一川烟雨,历历展与世人……
第一回由来山野飘烟雨寻道源自问心田
世事飘零雨打萍,月有圆缺总归因。
春花秋月融山水,天地静待云烟吟。
你道那东晋的王羲之,为何被后人尊为书圣?除却手上的功夫,那长期所养的内心浩然之气,乃其书法表里兼以的根由所在。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前人之事,后世之师。人每每于天地间,统万物以为灵长,盖灵气所得耳。
话说自赵宋南渡后未几即自汀州溯居于建宁府建阳嘉禾里之武仙山下之张氏一脉,隅居于此已数百年光景。你道为何会选中这方狭窄山涧作为安身立命之地?独独这嘉禾里,自拥万重青山,一衣清水婉如玉带绕山而出。而武仙山下,其境内四面环山,一溪穿流;林海竹韵,平野田畴;流岩挂瀑,潭水渔舟。晨风映晓溪,朝露酿琼瑶。宿鸟没于流雾,晚霞夕照山楼。村民共享山水给予的恩赐:红姑、竹笋、茶叶、河鱼。秘境山水,雅致武仙。藏于武夷山脉深处的武仙山境内,四面环山,一溪穿流;林海竹韵,平野田畴;流岩挂瀑,潭水渔舟。晨风映晓溪,朝露酿琼瑶。宿鸟没于流雾,晚霞夕照山楼……
千百年来,更多的时候,远离尘嚣而独享一份难得的宁静。唯因此,才育出那山水的灵气,在山水灵气下滋生之一众人等,也就少了些许人间烟火气。而武仙山,却独得道家境界而更被层层重山所拥,一方适土。
原先此武仙山,自唐末五代开始,便开采银矿。到了两宋,银子的开采越发大增。至此张氏先祖自南宋便在这武仙山做了个采银小头目,便将家业安顿了下来。
宋时,这银监一职,乃赵家一支世袭,为的是为朝廷监管银子。入元后,这赵家一大族走了,银监一职便落在一姓胡的北汉人手中。开采业愈发深入,一度超过万人密密麻麻聚居于此六里地远近的山涧,被那蒙古人攫取了大批银两。到了前明中期的英宗时,依照古法开采,资源便枯竭了,自此明朝廷便下令封了矿洞了事。
这张氏一族,其间亦吏亦农亦商的耕耘,奈何十余代下来,却始终人丁不旺。
后来没了银矿,为后世子孙计算,只好将几代人积攒下的钱买下些山场世业。直到入了大清季,因了茶事的兴起,方才又旺了些许。
倒是这村子里另有几支大族,亦兴衰更迭着。宋时是那赵氏一族,入元后全族人不知所终了。后来是这胡姓一族,虽说元亡后没走,竟也自然在步步走下坡去。到了前明时候,这元处口萧家却如烈火烹油般发达起来,族中子弟曾逾三百口。以泉州府同知之身率举家之力,融入郑成功麾下,便终结于南明的奋起反抗中,实可谓满门忠烈。偌大一片废弃房基,现今仅留得一座老水碓油坊还在被村人用着。到了这大清朝,久居于此的彭家忽然竟人丁兴旺起来,一门两进士,人口近二百来人。
只道这张家历了无数风雨,将家业撑掌得今日模样,也实属不易。不过,赖于几百年的基业,祖上也暗暗地积下阴德。到了这张老儿父亲张濡公手上,已经茶市大兴。原先的祖业山场,都渐渐栽下茶叶,多等收成了。
这张老儿兄弟三人洪举、洪业、洪涛,洪业排行老二。其兄洪举一路供渠读书,终究是出息了,于道光庚子年落了个安庆府属下的县令。没承想,咸丰七年四月,南方被太平军争去半壁江山。自幼受儒家浸淫且身为一方长官的渠,为护全城数万百姓苍生,与其鏖战一个昼夜,不幸胸前中对方流矢,便命丧他乡。万重关山,千里阻隔,竟只好草草葬于异乡了。而家中却待到三年后,曾制台(曾国藩)上表朝廷旌表报后方才晓得。
只是这家中,也于同年的七月,被太平军石达开所部窥得,祖上所积的三进二十四间老宅外加一片瓦屋茶厂,悉数被其一把火给烧了,一应浮财亦被其掠走,损去过万两银子。仅留得隔开数百步远近的一处精致小园子,夜里黑灯瞎火没被渠等觑见,方才保了下来。
那承想,屋漏偏遭连夜雨,竟会是祸不单行。咸丰九年八月,这老三洪涛押运三万来斤茶叶欲沿鄱阳湖入九江再溯长江而达汉口的中途,于那鄱阳湖上,被太平军追兵所及,闹个船倾人亡的下场,竟连尸骨也无法寻得。后央人打捞上来,便草草安装于湖口县一偏僻处,因路途太远,后人亦无法每年清明时去扫墓,便成了一堆荒冢了。
此乃天时左右了时局,时局左右了人命。张家若此,夫复天下苍生耶?
好在弟兄三人名下各有两个子嗣,洪举名下唤作世福、世贵,洪业名下唤作世清、世生,洪涛名下唤作世旺、世云。唯世贵因皇恩浩荡,被阴补为汀州府龙岩县主簿。
只是,此老二洪业如此亦一年不似一年,开始渐渐修心,不是在家静坐,就到村头的彭老道台府上去论史,或则上山与武仙庵老道长去论道,偶尔也爬山到普慈庵与老僧论佛。
这老二尽往打坐、参禅、了悟的路上走去,虽不似俗家道人般替人设坛打蘸、提笔画符、提剑驱鬼、把脉问病,却也放下了俗世,眼中渐空,心中渐明起来。心中方才渐渐释然,由释然而渐渐入道。看看已年届七旬,竟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老人早已儿孙满堂,却渐渐远离人间烟火,将世事看穿了过去,便到另一层境界里头了。十余年下来,入道渐深,视世愈淡。从此不再打理家业,全靠下辈几个兄弟撑起若大个家业来了。
其家业,便由于厝四五个兄弟们各人负责一面,因心下默契,配合得体,竟将世业茶事料理得颇有了规模,并于那九峰街上,自个买下一爿前店后仓自带阁楼店面,为的是将做好之茶叶运抵自家门店,好让商贾觑现货,进而便于觑货估价,及时出手。
此父辈努力之时,那儿孙后辈亦显得蒸蒸日上。外人觑去,张厝又更比以前还是兴旺了起来。因而,与那嘉禾里一些茶叶大户往来颇为密切,特别是诸如九峰街上梁府、傅府、冯府,尤其是那徐府,因在前年便谈好一门亲事,只是至今还未过门,愈发关系不同了。
入年后,家中便多有谈起,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总该替老人小办一场。只这老儿倔强,多次告诫这几个兄弟,不要为此操持。晚辈们却觉得理应小聚,亦可遂老人心愿。几兄弟便暗自里相商,要给这独活到七旬的洪业,做个小寿。
洪举之子世福身为子侄之长,已年近五旬,早已总揽家中一应事务。兄弟们相商后,便推这长兄去向洪业老儿禀告。
因前些年,家业颇兴之时,那洪举、洪业、洪涛放不下文人情怀,竟于宅子外侧数百步远近处因势造型,建有一座别有异趣精致园子,亭台楼阁遥相呼应,山水古木掩映其间。就那小湖之中几块太湖石便非一般之物。而湖中几色荷花,亦是罕见奇种。外人俱号其为武仙奇景,潭西胜境。
转眼时节已入秋,山风吹皱园子里那一泓清水,清水小塘中的锦鲤,愈发游得欢畅快活起来。水塘里的莲荷仅有几朵寒星般点缀的红荷,两只耐寒的蜻蜓紧紧附着于花瓣边,一动不动,荷叶亦渐次黄边消瘦下去了。园子西北角那老梅桩也经不起秋风而将一片片叶子飘落到园子一隅。这日晴好,张老儿独自移步到园子里的回廊水厅边坐下,随手泡了一壶茶,半盖着的茶盏边沿冒出缕缕白丝气雾,飘然向上升去,老儿自在闭目冥思。
世福看到老人独自静坐,便放轻脚步走向洪业身旁。将身子弯下对着老儿耳旁:“二叔,静坐呢?吾等几兄弟私下里相商了,吾这家境,就算是家中小聚,也该办一下呢。吾等就办个五六桌,只这家中也有四桌了。这外的两桌,是请村子口的彭老太爷等,外加那远房几位叔伯,只恐晚辈及女眷都不敢叫了。”
看着老儿未启口,这世福就晓得是老人拗不过晚辈,默认了。于是顺势道:“吾看了下黄历,那就选在此八月十二。”
那洪业本想一言以拒绝,话刚到了嘴边,又一时咽下去了。心想,既是晚辈们要闹着,便只好随他们去了,免得太扫了晚辈们的兴。
世福见老人嘴角蠕动一下,又未言语,再觑了片刻老人侧脸,亦不见了表情,世福以为老人心下是答应了,便略大声儿附在老人耳边“还有个数天时间,吾这就去筹办了!”
那老儿亦且不去管他了,亦不言语,只顾闭目养神去。
世福轻轻走出院子来,便遇到在园子口等着的几个舍弟。世福因道:“老太爷首肯了,如今这么办:世旺人熟络且年轻,便去告知各府上尊长罢;世清且去九峰街上采买桌上吃食;世生与吾将厝内整整,好迎接各方尊长到来。”
一番交代,几兄弟自不待言,各自分工筹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