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女官念罢赞词,容儿伴着《流水》琴音跪坐下来,由女官梳起高髻,簪上白玉笄,整理衣着后,向座上的帝后二人行拜礼。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女官取下白玉笄,为容儿簪上梅花银簪,容儿再次向帝后二人行拜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黄耇无疆,受天之庆。礼成。”女官取下银簪,将珍珠团冠戴在了容儿的头上,她顶着沉重的团冠向帝后二人下拜,起身后,两位女官与乐工皆行礼告退,及笄之礼终成。
帝后二人并未像两位皇姊及笄时那般叮嘱她什么,但能够在宫中行笄礼,对容儿来说本是不可求之事,虽无父母教诲,她亦知道自己已然是一个成人女子,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女孩了,除了德芳哥哥,谁又能一如既往地包容她、爱护她呢?此后在宫中为人行事,更要沉稳谨慎了。
“这是我送给皇姊的贺礼,请皇姊笑纳。”年仅六岁的赵德昌走到容儿的座位前行礼,双手递上一幅墨宝。
容儿倒是听说爹爹年初时将晋王赵光义的三子赵德昌接来宫中养着,可见爹爹是极为喜欢他的,只是她从未见过这孩子,没想到这孩子会为自己准备了贺礼。
她颇为惊讶地接过那副墨宝,展开来看时,见工工整整地写着“冰清玉洁,秀外慧中”八个大字,不免感叹这孩子果然聪颖机灵,难怪爹爹喜欢,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已写得一手好字,实在是了不起!”赵德昌得了赞美,非常高兴,又跑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皇帝亦笑道:“看来这孩子的确是可塑之才,朕将他养在宫中,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皇帝赏赐了容儿许多绫罗绸缎,皇后亦赏了一套珍珠头面并一双珠玉凤头履。宴席至此刻,在坐的只有赵德芳未曾送上贺礼,见他有些神色不安地微微低下头去,容儿正想悄言宽慰他,只听皇后笑道:“我们都准备了贺礼,德芳素日最是爱护你,笄礼如此重要,他怎么可能不花心思?他送你的贺礼,正是你今日所穿的礼服,以及头上的玉笄、银簪并珍珠团冠呢。前些日子本宫抱病,官家又忙于国事,你的笄礼皆是他一手准备的,他未曾抽出空闲再送你贺礼,你可不要怪他。”
这世间论起真情,自然只有德芳哥哥担得起这二字,每当她早已满足于他的关爱时,他又总能带给她出人意料的惊喜。容儿震惊之余,更添感动,忙起身回礼,道:“嬢嬢说哪里话,德芳哥哥用心良苦,付出甚多,我已是万分感动,又怎会责怪他,多谢爹爹、娘娘,亦多谢德芳哥哥。”
赵德芳此时再抬眼看她,只觉生出了不一样的陌生之感。印象中,她总是梳着垂鬟分肖髻,看惯了她娇俏可爱的模样,再看她现在梳起高髻、端庄持重的样子,似乎让他一眼看到将来出嫁了的她。看爹爹和嬢嬢的态度,他的婚事自然近在眼前,可时不待人,女子及笄正是出嫁的年岁,书蕴与书颖早在及笄前便定下了婚事,而爹爹和嬢嬢却对容儿的婚事只字未提,再看她对婚事毫不知愁的态度,可真是令他这个做哥哥的忧心不已。
又是一年冬来,夜间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天还未亮,容儿就被窗外玉梅和玉竹的嬉笑声吵醒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推开一条窗缝去看时,见廊下的立柱灯仍全都亮着,灯面上的“扶玉”二字在烛火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庭院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亦尽收眼底。乳母正带着那玉梅和玉竹两个丫头在庭院里扫雪,她们不时扔着雪球,甚是有趣,容儿被眼前的欢乐情景所吸引,顿觉睡意全无,当下便穿好衣裳,系上斗篷,兴冲冲地来到院内和两个丫头玩雪。
待到天亮后,御厨的宫女送来了早膳,容儿在玉莲的服侍下用过早膳,又来到庭院里看雪景。此时天光大亮,终于能在积雪覆盖中看到树上的点点鲜红,她走到花枝下,轻轻地拂开积雪,抬头观赏着这一树盛放的梅花。
赵德芳一踏入扶玉閤,便看到这样一幅佳人赏梅图:她身披月白锦缎斗篷,仿佛与四周一片银白的世界融为一体,流苏金步摇簪在她的堕马髻上,似乎是她浑身上下唯一鲜亮的一点色彩,再看她脸上已冻得通红,却仍然伫立在那梅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面这么冷,冻坏了可如何是好,还不快进屋去烤烤火。”他走上前,直接拉起她的手,带她到屋里的炭火盆前,又搓热了自己的双手,一面为她搓着冰凉的手,一面“责问”道:“你呀,是不是玩雪来着?手怎么这么凉,为何不戴手笼?可仔细受寒生病!”
容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外面的雪景可真美,我最喜欢的梅花又开得正盛,我一时看痴了,哪知道被德芳哥哥你撞见了。”手上暖和了,她又用双手捂在冰冷的脸上,搓了搓冰冷的耳廓,问道:“你来得这样早,可曾用过早膳?我让玉莲端些点心来吧。”说着,便走到门外招呼玉莲和玉梅呈上茶水点心。
赵德芳本已用过早膳,又温了一遍书,此时容儿问起来,倒真觉得有些饿了,兄妹二人于是隔着榻几对坐在榻上,一同品茶小食一番。
他们正说笑着,只见一个陌生侍女低着头匆匆走进来,行礼道:“奴婢参见两位殿下,奴婢是从晋王府而来,我们王妃病重,想见两位殿下,王爷特命奴婢进宫,请两位殿下随奴婢到王府走一遭。”
容儿“啪”地撂下茶盏,站起身来问道:“你说什么,姨母病重?姨母何时生了病,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王妃知道殿下出宫不便,因此未敢告知殿下,可怎知……怎知竟一病不起了……殿下快去看看吧!”见侍女面带急色,容儿只觉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妙,慌忙吩咐侍女往晋王府带路。赵德芳紧随其后,临行前又叮嘱玉莲道:“你去将我们出宫之事禀报给爹爹与嬢嬢,出宫的原因,亦要如实交代清楚。”
雪后路难行,然而容儿已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能化成鸟儿飞入晋王府,险些滑了个大跟头,多亏赵德芳一路半扶着她,她才没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进到王府卧房内,见姨母正躺在病榻上,容儿顾不得向姨丈行礼,扑到榻前,握住姨母的手,泣道:“姨母,容儿来迟,是我不孝,没能来为姨母侍疾……”
符茗萱听到容儿声音,缓缓睁开眼,吃力地扯出一抹笑容,道:“你来了,我还担心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原本以为只是风寒罢了,谁知我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扶我坐起来吧。”
容儿匆忙擦了擦眼泪,轻轻地扶着姨母坐起来,一旁的侍女拿来锦衾摞在床头,赵德芳亦在此时上前为她解下斗篷,她扶着姨母靠在锦衾上,跪在床头,拉着姨母的手,道:“姨母不要说丧气话,眼下已是年关了,新年将近,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就在这里守着姨母,不回宫去了,姨母一定能痊愈的!”
符茗萱咳嗽了一阵,微微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桌案,容儿顺着她的手看去,见那桌上有一张瑶琴和一个小匣子。她以为姨母是要那桌上的东西,便起身拿来了那匣子放在床头,打开看时,竟是一些簪环首饰。
符茗萱将匣子往容儿面前推了推,道:“这是你娘亲留下的簪环首饰,还有……那桌上的瑶琴,是你娘亲珍爱之物。你从滋德殿搬出时,我不知你去了哪一处殿閤,便趁着内侍们还没有撤换,将你娘亲的旧物带了出来,你拿回去……咳咳……好好收着吧。你要记住,为人行事,收敛锋芒,勿彰身世,勿言先朝。从今后,德芳他们,便是你真正的亲人了……”
容儿听着一席话,早已泣不成声,赵德芳走上前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对符茗萱行礼道:“婶娘放心,有德芳在一日,必定护容儿一生平安,侄儿愿终生信守承诺,永不反悔。”
符茗萱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好孩子,这些年来,婶娘要谢谢你……婶娘相信你,今后容儿就拜托给你了……你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我在九泉之下,死亦瞑目了。”
说了许多话,符茗萱已感到身子不支,喘息声渐重,赵光义忙扶着她躺下来歇息,将赵德芳与容儿带到外厅用午膳,自己又回到卧房去照顾茗萱用药。
“妾身嫁与王爷二十载,没能为王爷生下一儿半女,是妾身无福。容儿……容儿是我们姊妹三人唯一幸存的骨肉,亦是妾身唯一的牵挂。只求王爷,能看在二十载夫妻情分上,护她一世平安,让她永享尊荣。”符茗萱靠在赵光义怀中,饮尽了最后一口汤药,略带冰冷的手覆上他的脸庞,缓缓道出此生最后的心愿。
赵光义紧握着她的手,无比坚定地回答她:“本王答应你,日后无论如何,必定护她一世平安,让她永享公主尊荣。你放心,她养在官家膝下十五载,官家早已视她如几出,她永远不会有事的,将来定会许配个好郎君,平安度过一生。”
晋王府的午膳并不比宫中差上多少,容儿看着满目的菜肴,却是无心享用,不时回头看看卧房里的动静。赵德芳见她这般,自己亦没有心情用膳了,兄妹二人相对无言,草草地吃了两口饭菜,依然回到卧房中侍疾。
宫门下钥的时刻将近,因事先未曾上禀要在晋王府留宿,赵德芳并不敢和容儿久留,赵光义亦劝说二人早早回宫去。容儿只得拜辞了姨母,回到宫中,只盼着明日一早宫门大开,仍到晋王府去为姨母侍疾。哪知宫门初开时,晋王府便派人来报,王妃已于寅时三刻过身了。
容儿身服小功来到灵堂内,见姨丈正在姨母灵前上香,两侧还跪着几个身服斩衰的孩子,皆是来为嫡母服丧的。她没有说话,径自跪到燃着的火盆一侧,接过侍女呈上的纸钱,泪水扑簌簌打在纸钱上,她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将纸钱一张张撒进火盆。
她将纸钱撒得很慢,只希望能多在灵堂里陪一陪姨母。这灵堂虽华丽,跪着哀悼的人亦不少,可又有谁是在真心为晋王妃的离世感到悲伤呢?灵堂里的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是姨母所出,他们一定在内心雀跃着,希望自己的母亲成为真正的晋王妃吧?姨丈的妾室那么多,他对姨母又有几分真情?
容儿实在看不惯灵堂里这些惺惺作态的人们,等她默默地烧完纸钱,已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灵堂里只剩下她与姨丈守着。
“你跪了一上午,再不吃些东西,你姨母亦是要心疼责怪的,起来吧。”赵光义已经站起身来,容儿本想留在这里,但又想到这毕竟是在晋王府上,还是遵从主人之意为好,只好点了点头,撑着地就要站起来,却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托住了她。
她回头看时,见是一个身服大功的男子,身材高大,与姨丈年龄相仿,忙行礼道:“多谢先生。”这时,从灵堂外又走进一个同样身服大功的男子,比她面前的男子更显年轻,但眉眼间生得五分相似,可见是兄弟二人。他二人一同向赵光义行礼,道:“臣等见过王爷。”
赵光义微微颔首,道:“你们来了,去上柱香吧。容儿,你该唤他们小舅舅。”
两人皆感到惊诧,看了看容儿,又看向赵光义,那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道:“王爷,她……她是?”
赵光义看着容儿,道:“她是周太后与世宗皇帝之女,周太后将她留在宫中,由官家抚养成人。”
兄弟二人匆忙下拜,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口称:“臣符昭愿参见公主殿下。”身旁那年轻的男子亦道:“臣符昭寿参见公主殿下。”
容儿亦下拜还礼,道:“容儿给两位舅舅请安,舅舅是容儿的尊长,无须多礼。”见过礼后,四人便同去用膳,午后则继续守灵。
临回宫前,赵光义将容儿送上了府门前的暖轿,叮嘱她道:“你连日出宫,多有不便,想必官家亦很是担忧。为你姨母送葬之事,我自会安排妥当,你还是老实待在宫里吧。”
容儿低垂下红肿的眼眸,道:“谢姨丈关心,我知道一切还要劳烦姨丈,还请姨丈节哀,多多保重。姨母待我恩深,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即使身在宫中,我亦会秉承守丧之志,为姨母服丧五月。”她当然知道连日出宫必定会惹爹爹不悦,她今日甚至见到了两位舅舅,若是被爹爹怀疑勾结前朝母家,恐怕又是一场祸事,对姨母纵有千般不舍,可君王的雷霆之怒,又岂是她能够承受的?
“起轿吧,好生送殿下回宫。”姨丈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轻轻撩开轿帘的一角,看着那挂满素布白幡的晋王府府门,不知下次出宫来,会是何年何月?那时的晋王府一定早已摘下了素布白幡,或许没有人会记得这位没有一儿半女的晋王妃,可是姨母的音容笑貌,永远会在她的心底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