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衔珠白玉佩!朱红宫绦系成的同心结!原本跪坐在蒲团上的符蓉萱攥住玉佩,立刻站起身来,问着眼前的道姑:“这……这玉佩是那位施主身上的?她是何面貌,你快与我细细形容出来!”
“那位施主戴着帷帽,贫道看不清她的面容,看身量有些瘦弱,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杏色的骑装。施主来时已是日落时分,贫道便安排她在西厢的居室暂住了。”那道姑说完,见蓉萱伫立良久却不发一言,便径自告辞了。
“十三四岁的样子”,她的容儿今年正是十四岁!符蓉萱跌坐在地,缓缓松开那紧攥着玉佩的手,手上虽已被玉佩硌出了纹路,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捏住玉佩,仔细地在灯下端详着。十四年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枚玉佩今生还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汴京皇宫里的一幕幕往事,又重新映入她的脑海,回首过往十七年,真如大梦一场呵!她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曾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与继后,亦曾是大周的太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最后又从云端跌落,成为亡国的周太后、郑王太妃。她本以为往后的余生将在苦热幽静的房州度过,宗训一向视她如生母,待她至孝,这样和乐融融的生活已是很好,哪知宗训却在半年前突然高热不退病逝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乱,因这一重尴尬的身份,更令她无处可去,只得遁入空门,以求余生安定。
可是,容儿怎么会到这里来?符蓉萱仍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只是手中的玉佩提醒她,女儿确实寻到这里来了。十四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芳华正盛的皇后,曾经睡在滋德殿里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容儿是被一阵阵暮鼓声惊醒的,她自幼长于深宫中,那晨钟暮鼓的声音伴着人间烟火,对于身处扶玉閤的她竟是遥不可及,今夜宿在这道观中,暮鼓声竟能听得如此真切,似乎近在耳畔。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睡眼朦胧间,似乎看到窗边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身着青色水田衣,手执拂尘,头戴束髻冠,虽背对着自己,但容儿依然能感受到她此刻哀伤的神情。
“你醒了,是不是这里的鼓声吵到你了,我初来的时候亦很不习惯。”容儿揉了揉眼睛,看着道姑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才惊觉这不是梦,她与这位道姑四目相对,看着那双哀伤而深情的眸子,竟感受到了说不尽的爱怜与疼惜,不同于德芳哥哥和姨母那种含蓄关怀的眼神,眼前的这个人,仿佛能够看穿她的心底,那满目的深情让她感到浑身滚烫,更令她难以忘怀。
容儿不自在地低下头,那道姑有些冰凉的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将玉佩重新放回她的手中。她看到玉佩,不觉愣了一刻,再抬眼时,才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位道姑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娘亲,便一下子扑入道姑的怀中,低声笑道:“娘亲,我好想你,女儿终于见到娘亲了!”
符蓉萱搂着容儿,眼前已氤氲起一片水雾,她抬手擦去泪水,感受到胸前的衣襟亦被容儿的泪水打湿,忙捧着容儿的面庞为她拭了泪,笑道:“娘亲亦想你,我的宝贝,快告诉娘亲,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母女二人皆是喜极而泣,容儿为怕更添伤感,只报喜不报忧,笑道:“娘亲放心,女儿在宫中过得很好,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娘亲面前了吗,我在宫中有皇兄们相伴,又有姨母照顾,一切都好。女儿亦想知道,娘亲这些年来过得如何?”
“娘亲亦很好,只是你兄长去得早,娘无处可去,便在这长恩观安身,图个清净安稳。你外祖父如今亦久居洛阳,娘有家人照应着,你不必为娘担忧。”容儿倚在娘亲怀中点了点头,符蓉萱见她的发髻凌乱,便让她侧过身去,自己重新为女儿梳着头发,叹道:“娘与你分离时,你尚在蹒跚学步,如今再见你,你已经年近及笄,时光荏苒,终究是娘亏欠你太多。”其实不用容儿多说些什么,她亦知道女儿身处宫中的不易,倘若一切真如容儿所言那般美好,她今日又怎么可能冒险出现在这里?只是她们母女都不忍让彼此伤心罢了。此生能够相会,已是老天格外施恩了,这是唯一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能为女儿梳起发髻。思及此,蓉萱不免又感伤地落下泪来。
“女儿从姨母那里知道了娘亲的种种不易,娘亲已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我从未怨过娘亲,何况姨母说过,我父皇当年是很宠爱我的。”发髻梳好,容儿转过头来,又斜靠在娘亲怀中。细看容儿的五官,她的眼睛与鼻子的确像极了她的父皇,唯有一张小嘴生得像娘亲,见过世宗皇帝的人,应当都能看出这是他的女儿。蓉萱忆起过往,笑道:“是啊,这枚凤凰衔珠的玉佩,便是你满月时你父皇送你的,喻意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父皇若是见到你这副模样,一定会很高兴的。”
容儿紧紧地抱着娘亲,撒娇道:“娘亲,我想你陪着我,你不要走了。”“好,娘今夜陪着你,夜已深了,快睡吧。”蓉萱重新整理了床铺,搂着容儿躺下,看着女儿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甚至连睡梦中都带着满面的笑意,而她自己却一夜未曾合眼,只想将女儿的样貌永远刻在心底。
清晨,又是道观里的阵阵钟声将容儿从睡梦中唤醒,她翻了个身想要寻找娘亲的怀抱,却扑了个空。容儿立刻睁开眼,四下里巡视一番,可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母亲果然走了,她晓得终有别离之时,可这短短一夜的相聚时光,未免太过短暂。
她正自怅然之时,忽然瞥见床头有一块叠得整齐的罗帕,鼓鼓囊囊地包着什么东西。她坐到床头,打开帕子来看时,见那一方素白的罗帕上绣着两朵粉红的芙蓉花,包着一支金钗与一封书信。
“昨夜相聚,平生足矣。今生无缘,娘已遁入空门,教规森严,不容亵渎,汝切莫痴缠,再行鲁莽之事。前路独行,万望汝善自珍重。此金钗一支,为当日娘亲之嫁妆,另有瑶琴一张,现暂存于汝姨母处,来日汝出嫁为妇,可向姨母索此琴,留于身边。此后汴京洛阳两相望,娘将日夜祝祷,祈佑吾儿余生顺遂。速速归去,莫再流连。”
容儿读完手中的这封“逐客令”,竟出奇地表现出平静与淡然。细想娘亲的话不无道理,这里毕竟是出家人的所在,她与娘亲的一言一行都要掩人耳目,何况她本就是偷偷跑出来的,瞒着姨母与德芳哥哥,一定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想到姨母与德芳哥哥,她不禁羞愧地攥紧了手中的罗帕,是她为了一己私心欺瞒了自己的亲人,他们此时肯定急坏了,还是快些回去向他们认错问安吧。
饮过一碗粥,仔细地包好玉环与书信,将罗帕揣入怀中,容儿婉拒了道姑相留的美意,决意离去。离开道观前,她又最后驻足片刻,看那些来来往往的道姑中,始终没有她娘亲的身影,她已料到会是这般,但仍觉得心中若有所失。昨夜她们母女相逢,恍如南柯一梦,此时梦醒,她唯一能够感到庆幸的,便是脑海中终于有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符蓉萱站在窗前,远远地看着容儿迈出了道观,总算松了口气,又关上窗户,重新回到榻上打坐,只是容儿那瘦削而落寞的身影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久久挥之不去。这便是母女连心吧,她情愿这一生都不要忘记容儿的身影,让她用一生的修行来为女儿祝祷,弥补自己对孩子的亏欠。
骑马东去的路上,容儿一心以为会像来时那般顺利,日落时分便能回到汴京,直到眼前出现了陌生的岔路。她一时慌了神,匆忙勒住缰绳,立在了原地。她分明记得来时并未遇到岔路,难道是走错了路不成?可她的确是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如今却出了差错,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女公子可是迷了路?”一道清亮而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容儿吓了一跳,匆忙将帷帽压低了些,只看到身旁的一匹白马和玄衣的一角,她对着那位公子的方向微微颔首,道:“正是,有劳公子指路,不知哪一条路是通往汴京的?”
“你右手边的那一条路是通往汴京的,来往汴京与洛阳有南北两条路,离得很近,此为北路,想来你并未走过这条路吧。”容儿因从未听德芳哥哥说起这些,愣了片刻,才道:“我……我的确从未走过,多谢公子指路,告辞了。”
延昭望着那杏色衣裳的女子骑马远去,不免有些好奇地勾起了嘴角。方才她的帷帽压得甚低,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亦未敢抬头看他,反倒有些不耐烦地匆匆离开了。看她的身量与衣着,像是富贵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可独自往返汴京与洛阳,却不像是闺阁小姐所为。这倒是一个奇女子,他这样想着,亦打马往洛阳的方向行进,算算时间,日落前定能到舅舅府上了。
“容儿,是你吗?”
“德……德芳哥哥,你怎么来了?”
容儿乍听到熟悉的声音,惊喜地撩开帷帽,拦在她面前的竟然真的是德芳哥哥!赵德芳未发一言,只是调转了马头,容儿亦打马跟上,兄妹二人一同往汴京的方向前行。
她偷眼观察着他的脸色,心知德芳哥哥是在生她的气,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她这般冷淡过。她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道:“德芳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和姨母,偷偷跑去洛阳见娘亲。我惹你生气了,你责罚我吧,可你不要不理我嘛,求求你了,你最好了。”
赵德芳哪里禁得住她撒娇,气愤地哼了一声,道:“哼,你还知道我生气啊,你怎能如此胆大妄为!你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敢独自跑去洛阳,你可知有多危险!我教你骑马,难道是为了你能够偷跑出京吗!你虽惹我生气,可你始终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不会为此不理你。此番回去,你可要好好向爹爹与皇叔一家认错,万不可再如此胡闹了,听到没有?”
容儿乖乖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德芳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一定不会再胡闹了。”
赵德芳拍了拍她的手,道:“无妨,若是爹爹追究起来,还有我在呢,你不要怕。”这便是赵德芳待容儿的不同之处,他永远不会强调自己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发生这样措手不及的事,责任虽在容儿身上,可他一心只惦着她的安危,想要保护好她。容儿在感动的同时,更感羞愧,德芳哥哥一如当年所言,意在给予她更多的心安与快乐,有兄如此,妹复何求,何况他们并非亲生兄妹,她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被他如此珍视的人。
“在想什么?要进城了,此时宫门应该下钥了,我们先到皇叔府上住一夜吧,想来明日爹爹气消了,一定不会追究的。”赵德芳看着惴惴不安的容儿,忙安慰她放宽心。他没有她想得那么多,从前他是兄弟姊妹四人中最小的那一个,一向都是长兄与长姊偏疼他,只有二姊受爹爹宠爱多些,不甚让着他。
但自从与容儿相识,他便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爱护妹妹的哥哥,而不是永远受兄姊照顾的幼弟。容儿凄凉孤苦的身世引起他的注意,他从不知这皇宫中,竟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妹妹默默生长了六年,然而仔细相处下来,他更为她的容貌与品格所打动,他的这位妹妹,不仅姿容绝代,更是聪颖善良、从容大度,旁人看不出,他却知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她懂得避锋芒,亦懂得守住自己内心想要的,看来这身世之谜,她始终都没有放下,才最终有了今日之事,可换作是谁,又能放下这如此重大的身世呢?他不怪她,因为他始终理解她内心的孤苦与渴求,也因为他始终想做那个带给她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