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渺缈,大地苍苍,两柄飞剑穿梭于云层之中,剑上之人俊逸灵秀、衣袂飘飘。
商陆心神杂乱,木然跟在茯苓身后。
距离蜀山故道已经不远,茯苓放慢了速度,等待商陆跟上来并排而行。
看着商陆魂不守舍的样子,茯苓柳眉轻蹙,旋即摆出一副笑脸:“眉黛轻轻轻如水,眼眸似雾雾如虹。静时宛若壁上画,展颜冬日化春风。那个雪见,可真是个大美人呢。”
商陆看着茯苓,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茯苓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茯苓轻叹一声:“不过感慨英雄难过美人关。”
像被说破了心事一般,商陆涨红了脸羞恼道:“何出此言!”
茯苓越发笃定,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友年轻有为,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得遇佳人,思之慕之也是应有之意。但你也该知道,贵我两派虽不忌嫁娶人伦,但若要升仙,必须摒弃私情——”
“不用你管!”商陆气急,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茯苓不依不挠,语气咄咄逼人:“成仙之路千难万阻,岂容私心杂念。师门重托暂且不论,一旦羽化升仙,便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命,又如何与凡人长相厮守?”
“够了!”商陆脚踩牧云剑立在云端,怒视茯苓道:“我只说一遍,我的私事,不劳您操心!”
茯苓的话在商陆心里泛起涟漪,他原本只觉得雪见与自己身世有关,现在竟然犹疑起来。
雪见从未离开过渝州地界,更别提数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若是被遗弃的同胞兄妹,怎么可能相隔数千里?如果与身世无关,那见到雪见时那种怪异至极的情绪是什么,总不会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有一点茯苓说得没错,修仙之人若与凡人相恋,极有可能影响道心,一旦耽误了修为,修仙之路更将遥遥无期。
两人在云端停驻相对无言,微风浮动,吹乱了茯苓额前的秀发,也吹乱了商陆英挺的发髻。
茯苓语气变得温和:“你的道心乱了。我很担心,以你现在的状态进入蜀山故道,恐怕要壮志未酬身先死。”
商陆摇摇头,想把杂乱的想法甩出脑海,可雪见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闭上眼睛,那一道倩影又出现在脑海中,更加清晰。
如果茯苓说的是真的,那该如何是好?
商陆不敢再想,顾左右而言他,语气稍显局促:“你明知道去蜀山故道九死一生,为什么还要坚持?”
茯苓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更好的办法?商陆只知道要查探魔界踪迹,至于该怎么做,他一无所知。
茯苓说道:“蜀山故道凶名赫赫,世人望而却步,的确凶险,但也是我们的机会。我想过了,蜀山派如果真的有变,他们一定会把绝大多数力量用于镇压锁妖塔和封锁蜀山大门。至于蜀山故道,几百年来无人通行的死地,谁会去关心!”
商陆愤然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蜀山故道之险恶就连蜀山弟子也不敢涉足,传闻进入者必死无疑,我们凭什么可以幸免?”
“因为时间!”茯苓当然不能告诉商陆,自己就是冲着蜀山故道的危险去的,只能找别的理由解释:“正因为蜀山弟子不能进入,几百年过去,机关暗器大多损毁,就算还有一些留存,我恰好精通精巧之术,破解它们不在话下;至于护山的灵魔,打不过就小心避开,至少有六成把握可以有惊无险到达蜀山!”
茯苓这番话半真半假。她的确精通机关精巧,不过能否平安通过蜀山故道,她最多只有一成把握,这几乎与送死无异。
之所以坚持,自有她的原因。茯苓只知道自己修仙的机缘在商陆身上,却不知该如何获得,昨夜辗转反侧,突然间想到人界的一句俗话,“富贵险中求”。没错,她的机缘也要从险中球,甚至,从生死中求。
机缘乃是天机,不可说破,它看不见摸不着,也许一闪而逝,由不得茯苓再三权衡。茯苓就是在赌,赌赢了,天高海阔;就算输了,无非身死魂消,和错失机缘不能升仙相比有什么可怕?一旦成仙就有几千上万年的寿命,用区区数十年阳寿的凡人之身去搏,值!
可怜的商陆对此毫不知情,他不知道茯苓就是要带他去死。
蜀山故道原是三百年前蜀山与外界的唯一通道,之所以荒废,与蓬莱南海之所以衰落的原因一样,都是因为三百年前那一场大劫。
那时不知为何,人界突然出现无数实力强横的妖兽,它们凶狠嗜杀,荼毒生灵,各地山妖水怪也趁机兴风作浪,以致天下妖兽横行,百姓十不存一。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修仙人士四处斩妖降妖,灭杀大量妖兽,但也在妖兽的疯狂反噬下伤亡惨重。
其时昆仑山脉修仙门派林立,名列洞天福地者就有二十七家之多,其余小门小派及散修更不知凡几,结果妖兽围攻昆仑一役,这些门派被屠戮一空,尽数除名。赴昆仑救援的众多修仙门派精英也死伤殆尽,其中就有当时三大修仙门派中的蓬莱和南海,唯有蜀山派被妖兽拖住未能及时赶到,逃过一劫。
昆仑陷落后,天下妖兽云集蜀山,将蜀山派重重包围。蜀山弟子在现在的蜀山故道上与妖兽殊死搏斗,利用险峻地势和重重机关屡次挫败妖兽大军,并用计一举擒获妖魁天妖皇。蜀山在亡命搏杀中元气大伤,地仙以上死伤殆尽,更没想到的是,群龙无首的妖兽更加疯狂地冲击蜀山,蜀山派只能以人命硬抗,蜀山故道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眼看蜀山即将陷落,天帝终于发现异常,派出大军剿灭妖兽。天界大军携万钧之势而来,妖兽们又于蜀山故道负隅顽抗,竟将天界大军打得近乎崩溃。天帝勃然大怒,增调神将数名、天将无数,才将其彻底镇压。
浩劫终于结束,人界恢复了平静。此时蜀山派元气大伤,无力清理蜀山故道,于是天帝大军为蜀山打通了另一条大路,并将一些犯了天条的仙人及禁锢的妖魔流放在蜀山故道,使其成为卫护蜀山的一道天然屏障,蜀山故道就此废弃。
随后,神界为蜀山修建了锁妖塔,用以镇压群妖稳定人界。神界大军退走后不久,蜀山一日内飞升五名地仙,也就是现在的蜀山掌门清微,长老苍古、净明、幽玄、和阳,人们又称之为蜀山五长老。
锁妖塔和蜀山五长老的存在,奠定了蜀山派如今的基业。从那时起,修仙门派中以蜀山为尊;也是从那时起,世人只知蜀山,不知蓬莱南海;还是从那时起,持续三百年,包括蜀山在内,人界再无一人飞升!
几百年过去,蜀山故道更显阴森神秘。
商陆嘴笨口拙,知道说服不了茯苓,咬牙说道:“我向师傅保证过一定护你周全,如果非要走蜀山故道,你在山下接应就好,我一个人去!”
茯苓一惊,眼神中流过不忍之色,随即掩嘴轻笑道:“让你一个人去才是真正的十死无生。我知道蓬莱都是信守诺言的大丈夫,可我们南海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
“可是——”商陆还要再劝。
茯苓打断道:“别可是了,前面不远就是安宁村,我们去那借宿一晚,明日出发,上蜀山!”
我把他骗去最危险的地方,他却只想着我的安全?茯苓不敢再说下去,愧疚在心底疯狂蔓延。
夜幕初临,安宁村里就三三两两熄了灯火,鸡犬相闻,一派祥和景象。
安宁村虽小,倒也有一家客栈,名为黄记车马行,小小的门脸,几间简陋的客房,平日里卖些自制的粗茶米酒,日子倒也快活。
商陆对蜀山故道的危险忧心忡忡,进门时分了神不小心碰到墙壁,蹭掉好大一块糊墙用的白泥,茯苓在身后躲闪不及,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
这车马行既小又破,比渝州的同福客栈差了太多,不过有地方落脚总比风餐露宿强。商陆开口说道:“掌柜的,两间上房。”
茯苓小声提醒:“这地方哪有什么上房……”话没说完,不知谁推开了茅房门,一股异味从门外传来透过鼻腔直冲脑海,她紧紧皱眉,背过身又咳嗽起来。
黄掌柜刚跟婆娘吵完架,正是火气旺盛的时候,他斜了商陆一眼,冷哼道:“上房?马房都没有!最近总是丢东西,搞不好就是你们这些外乡人干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商陆觉得莫名其妙,正要反驳,车马行内走进一个约三十岁的妇人。妇人梳着发髻,体态丰腴,眉间带有凄婉之色,她走到柜台前轻声问:“黄掌柜,封老板还没有到吗?”
黄掌柜对这妇人十分熟悉,方才的尖刻嘴脸全然不见,声音和气,与刚才判若两人:“是玉枝啊,封老板要在山里的王家村多待几天,多收些药材,不然过些日子到了雨季,药材容易发霉不说,秤上也要吃亏。你放心,他一到我就差伙计叫你去,你要卖的草药、要买的膏丹,包管一样也落不下。”
妇人福了一礼:“那就多谢费心了!”
黄掌柜对妇人很是关心:“是不是大咏的身子又不好了?哎,你一个妇道人家真是不易。”
妇人勉强笑了笑说道:“苍天保佑,现在好多了,只是下地不知还要多久。他常服的药快没了,所以我才来问问。”
黄掌柜连忙说:“不用急,也就是这两天就到了。”
看来这位叫作玉枝的妇人应该是个奇女子,丈夫患病在床,她一个妇道人家既要操持生计、又要照顾丈夫,这小村庄里不太可能有婢女仆役,都靠她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难怪尖酸刻薄的黄掌柜也这般殷勤尊敬。
妇人转身离开,商陆还想再试试,对黄掌柜说:“掌柜的,我们是修道之人,不会偷鸡摸狗。我们只住一晚上,明天还要上蜀山,还请行个方便。”
黄掌柜变脸极快,不耐烦地说:“没有就是没有!所有房间都客满了!”
安宁村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怕是一年半载也没几个所谓的外乡人歇脚,可掌柜的就是一口咬定没有空房。有钱都不赚,果然穷乡僻壤出刁民!
妇人正待出门,突然停步问道:“上蜀山?你们是蜀山派的朋友?两位若不嫌弃,就去我家暂住一晚吧!”
茯苓从咳嗽中缓过劲来,急忙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黄掌柜在一旁插嘴道:“玉枝,你可不要轻信这些外乡人的花言巧语,这蜀山故道机关重重,连鸟都飞不上去,就他们俩能上蜀山?笑话!”
“没关系,看两位都很面善,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呢?”妇人笑容恬淡:“妾身讳字玉枝,二位叫我万夫人就好,我家里房子很大,又只有我和外子两人,你们跟我来吧!权当为外子积福行善。”
万夫人态度诚恳,却之不恭,茯苓欣然答应:“那——打扰了!”
他们跟随万夫人来到家中,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落,屋里院内陈设简单,但一尘不染,看得出来万夫人极为勤劳能干。外能采药养家打点人情世故,内能洒扫庭院照顾患病丈夫,这样的妻子恐怕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也让茯苓商陆对她的敬意油然而生。
万夫人把二人安顿在后院客房,又福了一礼:“外子高咏染病在身,不便与各位见礼,客房我时常打扫,还算干净,请二位当自己家就好。我还要去床前服侍,如有怠慢请勿见怪。”
商陆感动致谢:“多谢万夫人,您太客气了。”
万夫人如此热情,茯苓自然也要知恩图报。她博闻广知,对医术略通一二,便想试试能不能治好高咏,也算是报答万夫人的厚意。茯苓说道:“我恰好懂些岐黄之术,若不嫌弃,可否让我看看病人?”
万夫人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苦笑道:“外子一病数年,不知瞧了多少郎中都不见起色,姑娘有心,在下感激不尽。不过天色已晚,外子已经睡下,高家也没有让客人连夜诊病的道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为外子诊断如何?”
万夫人知道丈夫的病不好治,不想贵客因无能为力而自责,所以婉言拒绝。
茯苓不好强求:“既然这样,那万夫人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再看望高咏。”
“我代外子谢过仙长,二位旅途劳顿,早些睡吧。”
三人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