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扑面吹来，刮起地上不少碎纸屑和塑料袋，一直向天空飘去，再也看不见掉下来。一路上天色都阴沉得吓人，仿佛一下子掉进了无尽的黑夜。街上的车辆都气焰嚣张横冲直撞，疯子似的在赶路，俨然是在奔丧。
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头，余文舟无比失落，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前面的街口摆着若干个带铁环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站着个人，站那儿摇摇晃晃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在广州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很多人确实不乏到处撒尿的英勇神韵和光辉事迹。
文舟看待爱情有自己的一套，他喜欢忍气吞声，只是忍下去的“怒气”和吞下去的“怨声”都会汇集了再一同出来，再供芸芸众生交流。结婚前，他认为现代人的爱情就像一块口香糖，嚼到淡然无味了便随口吐掉，不能强迫自己一口吞掉。他甚至发现，大部分的爱情都是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的，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变坏就有钱，证明爱情的是时间，毁灭爱情的是金钱。可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要想掌握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首先得有自己固定的经济基础，然后才能拥有爱情和婚姻的主导权。
余文舟是一个幽默风趣又会说笑逗人开心的人，但他身边的女孩子心里都明白，幽默风趣不能当饭吃和换衣穿，所以在学校念书时他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他的那些女同学还没毕业就已经找到了女人最佳的赚钱职业——情人和“第三者”，所以他连一杯羹也分不到。大学毕业后，他找到了一份教师的工作，整天坐公车来回于几个城区之间。由于这时广州公车上的扒手猖狂，所以文舟丢失钱包也不下数次了。一次他突发奇想，遂用信封装了一大包厕纸，放在自己的衣兜里，打算当场拿住那个窃贼。结果一无所获，不料下车时一摸信封又没了。次日他又乘坐那辆公车，下车时发现自己衣兜里多了包东西，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昨天自己丢的那包东西，上面还附加了一张字条：老板，拜托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会影响小弟正常收入的，谢谢。久而久之，文舟反扒防盗各方面的能力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高，乘车时的防扒绝招就是用手使劲握住自己口袋里的钱包。
大学毕业时，文舟还没有女朋友。他觉得，对于像他那样的普通男人来说，不能对自己的另一半有过多的苛求和奢望。不过呢，太聪明的女人他不敢要，太愚笨的女人又不想要；太漂亮的女人又觉得不安全，容易红杏出墙给自己戴绿帽；太丑陋的女人更要不得，在亲朋好友面前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完全没有炫耀的必要。
从事教师工作两年后，文舟终于如愿娶得一貌美的娇妻，而且还是自己妹妹余文欣牵线的，那女的开始时就喜欢他会哄人开心，尚没认真考虑他的收入条件，以至考虑到的时候头皮都麻了。
如今有姿色的女人都喜欢找个肚子特大的男人，认为肚子大的男人不但财大气粗，而且特别有度量——能受气，只可惜那些家伙都是酒囊饭袋，肚子里面装不得半点气，只能装酒肉。不过，老婆的气虽然装不得，但来自众多情人的气倒是能轻易装得下。然而呢，让大家吃惊的是，文舟吃饭的肚子不大，但受气的肚子却出奇的大，度量比饭量更惊人，令人刮目。
结婚后，文舟夫妇的观点极少不谋而合，即使是谋也未必能合，导致后来经常吵架，主要原由就是因为他没钱。当时要孩子的时候，老公说要儿子好，老婆说要女儿妙，结果头一胎就一生生下两个，一男一女，各得所需，皆大欢喜。不欢喜的是，生活上的开销就更大了，令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唯一令他生活有点改善的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歪打正着拍中了校长的马屁。那次文舟跟同事谈笑。同事道：“咱校长身材那么魁梧，像头牛一样，明枪也许刺不中，暗箭则没有不中的理由，准中！”文舟笑道：“现在做官当领导都喜欢听人恭维奉承，我看我们育才中学的校长倒是个例外。”寥寥数语不胫而走，经他人之口传入校长之耳。校长获悉后欣喜若狂，顿感马屁被人拍中后的爽快，马上决定就此表示表示，以便余文舟日后重拍，于是决定把新建的教师住房分一套给他。文舟无意要拍校长马屁，但拍者无意受者有心，结果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分得教师住房一套。
这天文舟回到家时已经是四点多钟了。文舟的老同学兼死党李学山获悉文舟老婆跟人跑了，特意赶来看他是否还健在，也好顺便安慰他几句。文舟目光呆滞地看了李学山一眼，用冷得能让水结冰的语气说道：“你来啦！进去坐吧！”
李学山毫不客气，进去坐下便说道：“别想那么多，可能你爱人只是一时冲昏了头脑，不用多久便会倦鸟知返的，你担心也没用！”
文舟冷冷笑道：“一去不返了！跟老情人移民外国了，这他妈还愿意回来吗？人家权衡过的，好歹比跟一个寒碜的穷教师强多了！”
“唉，我说这年头的人为什么都那么虚荣贪钱！”
“女人嘛，都是这个样子的了！”
文舟笑笑，叹道：“如此看来，女人都是喜欢在自己生活的圈子内物色对象，而男人则是喜欢在更大的范围中寻找猎物。”说完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发呆。
“证明爱情的是时间，毁灭爱情的是物质，爱情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学山意味深长道。
这时文舟的妹妹余文欣也来了。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哥，大嫂她怎么跟人私奔了？你到底怎么搞的？”大有先声夺人的势头。
文欣和学山原本是一对很默契的情侣，后来因为女方讨厌男方自私吝啬而分道扬镳。先前的学山是只铁公鸡，不管在哪里都一毛不拔；如今的学山是只落水鸡，巴不得拔光身上的毛与文欣再续前缘。这时一见心仪已久的人出现，不觉一解相思之苦，嬉皮笑脸道：“文欣——”
文欣一见昔日的情人，马上表示出十分反感：“我说你这人厚脸皮功夫果然深不可测刀枪不入，咱们不是说好一辈子永不见面的吗？信不信我把你小子从窗口扔下去？！”说罢人眼换成牛眼。
学山见势头不对，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忙对一旁还没看够灯泡的文舟说：“文舟呀，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文舟对着灯泡“哦”了一声。
学山走后，文欣问道：“哥——，我都劝你别当什么教师的了，你偏不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好了，现在人都跑了，看你咋办？！”
文舟捍卫教师的尊严道：“神州立国几千年，华夏提封数万里。教师的功劳有多大，我不觉得当教师是件什么可耻的事情。”说罢继续欣赏天花板上的灯泡。
“男人外表长得平凡不重要，最重要是会挣钱；而我们女人呢，不会挣钱不重要，可要是没样貌没身材的话，那就什么都完了。”
文舟回过神问：“你刚才胡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
“我说，男人长成猪八戒也无所谓，要是挣钱不行就完蛋了。懂啵？”
“哦。”文舟随口应道。
“依我看，你们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算了，算了，就算你现在明白也无济于事，太晚了！”文欣叹了口气，然后又问道，“咦，对了，小子扬、小紫嫣呢？都让人家带走了？”
“你也把你大嫂看得太简单了吧，她才没那么笨呢，人家是去享福的，不是去自找苦吃的！他们两个都在幼儿园里。”文欣伸手看了看表，自告奋勇道：“呦，都是时候接他们了，你自己一个人静一下，我去把他们接回来。”说后转身出门，边走边嘀咕：“贫穷穿门入，爱情夺窗出。要是男人是穷光蛋，女人不气死也会累死。”足见女人都是现实的，她们只跟帅气和才气的男人恋爱，却跟傻气与财气兼备的男人过日子。道理很简单，女人跟前一种男人在一起会感到浪漫和快乐，而跟后一种男人在一起则会感到幸福和安全。
傍晚，星月迷蒙，灯火阑珊。大雨已经停止了，刮着凉凉的微风。街头巷尾人烟静，华灯初上灯火昏。月映树梢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清。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
文舟从家里走了出来，独自在灯光昏黄的街上徘徊。街上车辆如织，路人熙熙攘攘，看来全市昼伏夜出过夜生活的家伙，磕头碰脑的不是为富不仁的人面兽，就是麻木不仁的可怜虫，脸上流露的都是病容，心里埋藏的全是病态。也许，文舟就是可怜虫堆中的一条，目中无神，面无表情，仿佛处在半睡眠状态。
闲逛了一会儿，不觉来到一所幼儿园门口。文舟猛然想起自己孩子就读的幼儿园再过几天就要收取下个月的伙食费了，可怜那伙食费至今尚没着落，眼下亟须资助。慌不择路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去问朋友借钱。可惜他的那些鸟朋友不是推家中正缺钱，就是直说这个月还没有出粮，爱莫能助，没钱借他。
文舟几乎完全绝望了，只感朋友到用时方恨少，但还是去了最后一位朋友的家，不料竟借得五百。那位朋友家境还算宽裕，毕业后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文舟千恩万谢后，正想辞别而去，那朋友却热情得很，还想留他吃完饭再走，劝留不遂只得由他离去。回家路上文舟心想，人不如故，衣不如新，此言一点不假。
当他再次回到家时，发现妹妹已经做好饭菜等他了。小子扬、小紫嫣一见父亲回来，马上扑过去问妈妈哪去了。文舟面对着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脸无奈地撒了个谎了事。吃过饭，文欣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安慰文舟，说道：“该走的终究会走的，这种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和避免，不用太难过！”
小子扬插嘴问：“欣姑姑，谁走了？”
小紫嫣自作聪明道：“不会是妈妈走了吧？”
小子扬又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要走啊，她不要我们了吗？”
小紫嫣撇撇嘴道：“不要就不要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爸给我们再找一个不就行了吗？”
文欣制止道：“住口！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胡说八道！”
小紫嫣辩解道：“幼儿园里的钟阿姨每次弄丢我小包包的时候，都是这样对我说的，不信你去问问好了。”小子扬见大人生气了，马上对妹妹说：“小丫头快闭嘴吧！”小紫嫣“哦”了一声，然后被哥哥拖着走开了。
文欣叹口气，对哥哥说道：“童言无忌，你也别太在意。想想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才是正经。”说完从钱包掏出三张一百元塞到文舟手上。
文舟激动万分，拼命推辞道：“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要你的钱，要钱我自己会挣，你快收回去！”说罢把钱塞回去。
文欣打掉文舟的手说：“一世人，两兄妹，少跟我客气！拿去！”
文舟被迫收下，叹道：“都怪你哥我不争气，自己没本事，还要花你的钱。”
文欣怕他突然反悔不肯要，假装很赶时间看看表，说：“噢，这么晚了！你看我也得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就先回去了。你有什么困难和需要尽管找我，别自己一个人硬撑，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啊。”
文舟喊孩子过来，吩咐道：“快跟欣姑姑，Bye Bye!”
小子扬小紫嫣异口同声道：“欣姑姑，Bye Bye!”
“Bye Bye!”文欣说完便转身离开。
文舟伸出手抚摩着小家伙们的脑袋，两人也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父亲。
余文舟是个出色的语文教师，他认为语文教育应该先培养以人性良知为价值支撑和基本内涵的人文精神，其次是应重塑汉语的精神活力，最后是关注对真善美的引导。对于教育学生和孩子，他有自己的一套，既不放任，也不强制，见而思之，思而行之，行而知之，知而教之。他的生活本来就十分拮据，外加老婆跟人跑了，所以日子过得江河日下，每笔预算和支出都得精打细算。家里没有女人，就像工厂里没有了工人和学校没有了学生，没有了劳动力和压迫剥削对象。每个礼拜他都没有空暇的时间，洗衣服、扫地、拖地、擦窗、买菜、做饭……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都得由老家伙搞定。小家伙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站在一旁张望。每天晚上，他都要照本宣科给小家伙讲故事，催眠之技，神乎其神。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经常看见许多同事怕老婆怕得要命，甚至连家都不敢回，只能东躲西藏过日子，不由觉得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幸福，看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点不假。虽则说这年头“怕老婆主义”信徒众多，有妇之夫纷纷加入“怕老婆教”，怕老婆这种东西好比流行性感冒，传染性很强，波及范围广，往往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患上了。难怪会有“女人如老虎”一说。可见，老婆不一定要是绝色美人，但一定要是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当然为了后代着想，这个女人不能影响视听。老婆越善良越有爱心就越好，情人越漂亮越豪放就越好。此乃老婆与情人的区别。
文舟在育才中学里面是个很有威望的语文老师，也是该中学语文组的中流砥柱，但语文组组长却另有其人——一个连老舍吕叔湘是谁都不知道却满口之乎者也的家伙，据悉是某市市长老婆的弟弟的老婆的弟弟的弟弟。文舟一个月的工资一千都不到，而那个笨弟弟却将近两千，虽然说君子固穷，但文舟也穷到快发疯了。他骑的那辆自行车除了铃儿不响其余哪都响，到市场买菜的时候吓得人家以为是工商纠察队来了，背后人人都夸他是个马路上的音乐家，贝多芬莫扎特站他面前都自愧弗如。他并不为此感到汗颜，更不愿意君子固穷，但是不愿意也没办法，毕竟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下一千万，而且刚好让他捡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虽然他的志并不短，脸上的毛也不长，但穷人的脸皮没办法不厚那么一层，于是只好硬起头皮相信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屁话。并且常常以此勉励自己，可惜主观努力不足，最终还是那么穷困潦倒。这就好比一个人上厕所拉完屎，掏出厕纸来欣赏，欣赏完毕便信手扔进抽水马桶，始料不及忘了擦屁股，及至提起裤子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喊完了。
对于小子扬小紫嫣的教育，文舟认为必须中西合璧双管齐下，把他们培养成一流的人才，而且必须从小抓起方能显其神效。可惜他没有读过老舍先生的作品，所以他不知道老舍曾经说：“我有三个孩子，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而且极肯努力，做文艺写家，我绝不鼓励他们，因为我看他们做木匠、瓦匠或做写家，是同样有意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引自舒庆春写于1942年8月的《艺术与木匠》。所以，文舟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计划未免带点强迫性，当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且说两兄妹从小就调皮捣蛋，但却出奇的聪明伶俐。两个小家伙在家里见什么拆什么，什么都想拆开一睹究竟，碰到什么东西都先拆为快，就连房子也在劫难逃，只差老头子和破电脑没让他们给拆了。二人的创造能力一点也没有，破坏能力倒是强的吓人，连摆放父亲藏书的书架也差点付之一炬。为了送他们上名牌小学，文舟到处奔波筹钱。筹钱不遂，凑钱不足，迫不得已，遂求良友。于把矛头直指李学山，至函给他开门见山云：老余缺钱，亟须援助。岂料这厮不是良友，竟是择木而栖的良禽，居然回函直奔主题曰：贤兄勿急，出粮救汝。文舟阅罢心想，等你出粮的时候，老子也都出粮了，还要你救个屁，就知道给我来马后炮，这小子真没义气！正是：明日隔山望，世事两茫茫。文舟的遭遇有点像赵景深致函向老舍催稿。赵景深在信纸上写了一个很大的“赵”字，并用红笔圈起来，旁边补充道：老赵被围，速发救兵。老舍接信看毕，遂在原信纸上画了一支直刺红圈的枪，旁边也加一行字：元帅休慌，末将来也。拿着李学山的信笺，文舟突然想起了老庄。《庄子·物外》中载，庄周家里很穷，所以去问监河侯借米。监河侯听罢便说：“好的，等我收到地方上人民的租税时，我会借三百金给你，行吗？”庄周听了，心里不悦，说：“我昨天来的时候，中途听见有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在车轮碾过成洼的地方，有一条鲫鱼在叫我。我上去问它：‘喂，鲫鱼，你躲在这里干吗啊？’鲫鱼回答：‘我乃东海的水族。哎，你有少许的水救救我吗？’我说：‘哦，等我到南方游说吴越的国王时，激引西江的水来迎接你，可以么？’鲫鱼听毕，心有不快，沉着脸说：‘我因离开了水，失去了安身之处，我只要少许的水就得救了。你说这话，不如早点到干鱼市场去找我吧！’”
由于文舟个人经费有限，所以子扬紫嫣只能上比较差一些的学校，清朝的房子，民国的桌椅，新中国的花朵。而学校里某些老师，懂的东西恐怕还没拉的东西多。
文舟的藏书甚丰，只不过藏得多读得少，数年下来已经塞满了书架，自己读不完便打算留给后人读，大有老子凑钱儿子花的味道。及至两兄妹稍年长一点，便颇费周折天天逼他们读书练字，且练的是毛笔字，搞得子扬紫嫣刷牙时拿起牙刷都能联想到毛笔。子扬、紫嫣读书练字的时候，文舟便适时用录音机放上些钢琴音乐，以便让他们把心情放松。并且常常在他们耳边唠叨什么“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的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引自明朝洪应明的《菜根谭》。“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引自《孟子·尽心上》。
在子扬紫嫣七岁生日那天，文舟特意为他们庆祝生日。当他们协力吹熄蜡烛，文舟便问儿子：“子扬，你知道唐宋八大家指的是哪几位吗？”
子扬如实回答：“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洵、苏辙，还有一个是曾巩。”
文舟又问一旁吃蛋糕的女儿，道：“紫嫣，你来说说，‘三苏’指的是谁？”
紫嫣抬起一脸蛋糕屑的头，问：“‘椰酥’？什么椰酥？甜不甜的，好不好吃？”
“你就知道吃！我问你的是唐宋八大家里面的‘三苏’，懂吗？”
“哦，唐宋八大家，我想，‘三苏’应该是苏轼、苏东坡和苏子瞻，对不对？”
“对你个头！胡说八道！”
紫嫣嬉皮笑脸道：“哈哈！爸，这叫‘三位一体’，懂啵？嘿嘿——”
文舟责备道：“荒唐！无稽！”
紫嫣见老家伙急了，连忙纠正答案：“甭急！‘三苏’是苏轼、苏洵和苏辙嘛。”
文舟猛然间觉得，如今很多老师虽是桃李满天下，但自己的儿女却沦为不良少年，甚至堕落成少年犯，能够教育出好的学生，却教育不出好的子女，这恐怕是这个时代的困惑和无奈，更是现代教育的失败和悲哀。他看了子扬紫嫣一眼，遂打算一试他们的本事，笑道：“好，我再考考你们。就考你们背诗吧。”
“背诗？仅此而已，背就背呗。”二人答道。
“呵呵，哪有那么简单，你们要背的诗必须以‘柳’作话题，但诗中却不能出现一个柳字，不然就算输。懂了吗？”
紫嫣笑嘻嘻道：“哇，那么高难度啊！哥，你比我大，你先来好了。”
子扬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你比我小，理应我先让你背。”说毕，心想：“好你个小王八蛋，想让我首当其冲？没门！”
文舟发号施令道：“子扬，你先来吧。”
子扬吓了一跳，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脸色惨白道：“我？”
“对。就你。”
“那我先想想看。”子扬想了片刻，一拍胸口笑道，“哈哈——有了，贺知章的《咏柳》听着！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紫嫣也不甘示弱道：“嘁，我也想到了。李商隐的《柳》：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子扬又想到一首，笑道：“我也有了。唐彦谦的《垂柳》：绊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
紫嫣绞尽脑汁，始终不得其果，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撇嘴道：“爸，换点有新意的吧。”
文舟同意道：“好。那么，你们两个谁先说一句诗，下一个就以上一句诗的末字，作为下一句诗的首字。明白吗你们？”
二人随即说明白。
紫嫣率先道：“桃花依旧笑春风。”
子扬随即道：“风定小轩无落叶。”
“叶底黄鹂一两声。”
“声声写尽湘波绿。”
“绿叶成荫子满枝。”
“枝枝叶叶不相离。”
“离恨做成春夜雨。”
“雨——雨——”子扬渐渐不支，只好失声不语。
紫嫣得势不饶兄，遂十分得意道：“嘿嘿——，连‘雨洗东坡月色清’也想不到吗？”
子扬厌恶道：“这玩法不行，要换要换，就以你刚才开头那句‘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春风’作为每句诗的头两个字，你觉得怎么样？哈哈，怕不怕啊你？”
紫嫣冷笑道：“来就来呗，怕你不成！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怕谁！”
子扬见妹妹上钩，稳操胜券道：“那我先来了。春风十里上珠帘。”
紫嫣接着道：“春风十里扬州路。”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春风无限潇湘意。”
“春风不度玉门关。”
“春风不染白髭须。”
“春风不解禁栖花。”
“春风自恨无情水。”
“春风拂槛露华浓。”
“春风春雨花经眠。”
“春风送暖入屠苏。”
“春风贺喜无言语。”
“春风桃李为谁容。”
“春风桃李花开日。”
“春风得意马蹄疾。”
“春风寂寞摇空枝。”
“春风堪赏还堪恨。”
“春风解绿江南树。”
“春风疑不到无涯。”
“春风——”
紫嫣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诗句了，再回记忆深处找寻，仍旧不见成绩，无奈只得耸耸肩道：“想不起了，想不起了。”
文舟笑道：“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引自陆游的《教子诗》。
子扬适时整了一段周星驰的经典奸笑。
紫嫣听后气得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文舟随即招呼他们到自己书房。二人听命尾随其后，来到父亲书房。
进了书房，文舟便指点江山道：“我现在找些书给你们看，而且非看不可。喏，这是四大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是四大世情小说，《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这是四大历史小说，《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东西汉演义》；这是四大谴责小说——”忽然打住，因为他意识到小孩子不应过早学会谴责，提前愤世嫉俗未必会是一件好事。于是四大谴责小说全免掉。取而代之的是《尚书》、《左传》、《战国策》和《山海经》。末了，又扛出《古文观止》给他们看，并且备了本《现代汉语字典》给他们当工具书，不知不觉中剥夺了子扬紫嫣的玩耍自由。
待父亲一离开，子扬便对妹妹叹道：“哇，这么多大砖头，吓死我了。这回惨了！惨了！”紫嫣哭丧着脸附和道：“是啊，我真不明白干吗要读那么多书，我讨厌读古书，我恨死读书了，我好想好想到外面玩耍啊！”
一次文舟偶然听见子扬紫嫣在书房里面背诗。子扬吟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紫嫣念道：“待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留待到来年。”然后两人便嘻嘻哈哈笑起来。文舟不听尚可，一听几把火，来火便来气，遂冲进去把孩子狠狠臭骂一顿。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此话不无道理。正如一位诗人对自己孩子就采用“无为而治”的管教方法。一次诗人的朋友提醒诗人：“你家小子如不加管教，将来上学就业都是包袱。”诗人毅然回答：“随他去吧，我不愿意主观武断地替他设计将来，或者用一些自以为是的教条来约束他活蹦乱跳的天性。如果他天赋高，他总有开悟的时候；如果他慧根浅，再教也没用。”
每个周末，一家三口茶余饭后便对对作乐。这个小周末的晚上，月朗风清，星夜迷人。饭毕，文舟沏茶品茗，并对一旁的子扬紫嫣说：“今天晚上跟往常一样，谁对不上我出的上联，谁就得去洗碗，如果你们都对出了下联，那么只好我去洗碗了。如何？”子扬紫嫣纷纷称善。由于累次的失败，子扬紫嫣已洗碗若干次了。文舟遂出上联道：“雾锁山头山锁雾。”该上联顺读倒读都一样。
紫嫣对道：“天连水尾水连天。”
子扬也对道：“月照江水江照月。不对——应该是：月照水缸水照月。哈哈——”
文舟建议道：“你们俩一个一个来就行了，不用一起来对下联。”
“哦。知道。”
文舟继续出上联：“方窗碎秋月。”
紫嫣听罢，高声嚷道：“这个我来。曲巷拗春风。”
文舟又出上联道：“碧天连水水连天，水天一色。”
子扬对道：“皎月照霜霜照月，霜月交辉。好像有点不妥当，再换一个——明月伴星星伴月，星月交辉。”
文舟笑道：“哈哈，别卖弄了，爸知道你一下想到了两个下联。”接着出上联道：“此木为柴山山出。”
上联结构独特，颇为难对，但却难不了紫嫣，只听她莞尔笑道：“好，我也来两个下联——白水作泉日日昌；因火成烟夕夕多。”
文舟笑道：“果然有点进步喔！”
紫嫣嫣然一笑道：“不是进步，而是老爸你的对出得太简单了，用不着动脑子，下联便从嘴巴里钻出来了。”说罢来一段爽朗的笑声。
文舟提醒道：“你未免小看老爸，笑得太早了点吧！现在就整点厉害的让你们瞧瞧。听着！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紫嫣一听是叠字联，便知道下联相当难对，于是只好将希望寄予哥哥身上，大有维新变法时将希望寄托在没有实权的皇帝身上的味道。子扬看着妹妹摇摇头，表示没有下文，只得收拾碗筷回厨房去。紫嫣见状，无奈也只好进去帮忙。洗完碗筷，子扬突然一拍脑袋对紫嫣说：“哦，我想到了，应该对‘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紫嫣骂道：“你小子刚才八成是装的，真想把你扔珠江里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子扬一把拉来孔子为自己辩护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不知也！”圣人出马，威力无比，无人能及，于是紫嫣被折服。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无可奈何花落去，岁月流逝不复来。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赶少年，不觉又过了十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老家伙要求小家伙读的书，基本上全部读光了。不经意间，两兄妹已经初中毕业了，并如有神助双双考上了全市赫赫有名的雅文中学。
在这段岁月中除了生活依然那么拮据，其余一切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