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温侯现在坐地休息了一会儿,等到气息匀称之后,便开始打坐调息,慢慢恢复内力。又过了一会儿,只见黄蓉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喊道:“小和尚,咱们去瞧瞧靖哥哥练得怎么样了。”王温侯费力的站起身,黄蓉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有些苍白,问道:“小和尚,你这是受伤了?”王温侯摇头道:“练功练得太卖力把体内真气消耗光了。”黄蓉闻言大乐,提起那只空手就往王温侯头上拍来,王温侯此时气力全无,哪里躲得开,只听“梆”的一声,黄蓉叫道:“小和尚,你的头怎么这么硬。”黄蓉一巴掌拍在光头上,觉得跟拍在金铁上一样,索性自己只是轻轻用力,受到的反噬不大。王温侯本想顺嘴回个“头都不硬还算什么男人。”但估计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道:“那当然,你哥哥可是铁头功。”黄蓉见他虽然气力全无,依旧有一身外门功夫护体,大感无趣,二人慢悠悠的招郭靖和七公去了。
二人走近时,正见到郭靖一掌打折了一棵小松树,都是忍不住叫道:“好!”
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见盒里一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尽为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什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才想起郭靖还未吃过,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问:“什么菜?什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哪,煨萝卜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行,不行,须得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的,那算什么屁本事?这棵松树细得像根筷子,不,简直像根牙签,功夫还差劲得很。”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已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我怎么办啊?”郭靖忙插口道:“我决不欺侮你。”洪七公这时正努力讨好黄蓉,虽听她强词夺理,只得顺着她道:“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门本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他只学了一招,胜他何难?我教你一套‘逍遥游’。”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
洪七公演示时,王温侯也在一旁看着,同黄蓉一起心中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完,二人竟都在心中记了大半。洪七公虽说是教黄蓉,也不藏私,又花了两个多时辰指点二人,只是王温侯此时身体虚弱,不能与他们试招,只能边看边记七公与黄蓉的拆招,遇到疑惑的就向二人询问,也将这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全数记在心中。最后黄蓉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三十六招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郭靖和王温侯在旁大声叫好。
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搔头道:“这许许多多招式变化,她怎么这一忽儿就学会了,却又不会忘记?我刚记得第二招,第一招却又忘了。”洪七公呵呵大笑,说道:“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拼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吗?”洪七公又对王温侯道:“小和尚,你虽然悟性也不错,但你本身就有几门武功,我看你现在这样明显就是苦练一门不错的功夫,导致内力倾泻太多,记好功夫在精不在多。”王温侯心中默然,自己所学功夫大多是二流三流的,的确过于斑杂了,当即点头称是。洪七公又道:“这路‘逍遥游’,是我少年时练的功夫,为了凑合女娃子原来武功路子,才抖出来教她,其实跟我眼下武学的门道已经不合。这十多年来,我没使过一次。”言下之意,显是说“逍遥游”的威力远不如“降龙十八掌”。
黄蓉听了却反而欢喜,说道:“七公,我又胜过了他,他心中准不乐意,你再教他几招吧。”她自己学招只是作引子,旨在让洪七公多传郭靖武艺,她自己真要学武,尽有父亲这样的大明师在,一辈子也学之不尽。洪七公道:“这傻小子笨得紧,我刚才教的这一招他还没学会,贪多嚼不烂,只要你多烧好菜给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黄蓉微笑道:“好,我买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王温侯也回到客店打坐调息。郭靖自在松林中苦练,直至天黑方罢。
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盆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二十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二十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橄榄核为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
郭靖与黄蓉这些日来随兴所之,恣意漫游,虽有王温侯在一旁但二人客店中往往同住一房,这时与洪七公在一起,便各自分住。洪七公奇道:“你们俩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黄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脸地胡闹,这时不禁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随即笑道:“我老糊涂啦。你明明是闺女打扮,不是小媳妇儿。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过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没拜过天地。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允,老叫化再跟他斗上七天七夜,没了没完,缠得他非答允不可。”黄蓉本早在为此事担心,怕爹爹不喜郭靖,听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敲钉转脚地连声道谢,加倍用心地给他烧菜。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和王温侯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功,不过七公昨天和郭靖说过这“降龙十八掌”是不能传出去的,因此王温侯主动避开去练自己的无相劫指去了。郭靖这边那一招“亢龙有悔”,练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暗喜颇有进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路,怕有三十来里了吧?”另一人道:“你们的脚力确有点儿进步了。”郭靖听得语音好熟,见林边走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人白发童颜,正是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去通知王温侯一起逃走。
梁子翁却已看清楚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兜截上来。郭靖心想:“只要喊了温侯再跑出松林,奔近客店,就无妨了。”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子截住了他退路,喝道:“小贼,跪下了!”施展师传关外大力擒拿手法,当胸抓来。郭靖见他全力出抓,胸腹尽露,便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画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正是初学乍练的一招“亢龙有悔”。那人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喀喇一声,手臂已断,身子直飞出六七尺之外,晕了过去。郭靖在这一招中留了大半成力道,料不到竟仍有偌大威力,一呆之下,拔脚又奔。此时王温侯听到动静也奔了过来,只听郭靖边跑边高呼:“温侯快跑回客店。”王温侯有心想试试无相劫指的威力,但自己内力还没完全恢复只能做罢,当下两人汇合在一起向客店逃去。
梁子翁见刚刚郭靖一招就将自己的大弟子打晕在地,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二人前头。二人刚出松林,见梁子翁已挡在身前,郭靖大惊之下,便即蹲腿弯臂、画圈急推,仍是这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此招,见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只得卧地打滚,让了开去。郭靖和王温侯当即狂奔。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时,二人已奔到客店之外,郭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恶人追来啦!”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逍遥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我来帮你,咱们给他吃点儿苦头。”
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扑到面前,见来势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蹿开,但右臂已为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暗暗惊异,只隔得数月,这小子的武功竟精进如此,必是服用蟒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其实那蟒蛇宝血虽有驱虫辟毒之效,却并不能增强内力,郭靖武功大进,全因得了大高手洪七公指点之故。郭靖仍然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只得跃开,见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郭靖果然中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再是一掌。梁子翁旁跃闪开,纵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攻出这一招时,梁子翁已闪到他身后,出拳袭击。三招一过,郭靖只能顾前,不能顾后,来不及转身推出这招“亢龙有悔”,累得手忙脚乱。王温侯见他落在下风,便欺身而上右手伸指向梁子翁攻去。梁子翁虽忌惮王温侯的师父可能是青翼蝠王,但此刻他一心想除郭靖,也顾不得什么青翼蝠王了,当下拍出一掌相硬接。若是寻常指掌相碰,定是指头吃亏,但无相劫指是讲内力灌注于指尖,便似一把利器,指掌相碰再收回后,王温侯只觉的指尖有些疼痛。再看梁子翁掌心竟被戳透了一个窟窿,不过并未有血流出,原来窟窿边上已经被寒冰真气冻了起来。王温侯暗骂:这寒冰真气倒是免费给敌人止血了。梁子翁吃此大亏,不由得又惊又怒,也不顾手上伤势,左右两掌连着向王温侯拍来。王温侯边退便躲,又使出昨日里记的逍遥游与他周旋。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王温侯的逍遥游只是记得,还并未使过,出招不免生涩,打了几招便落入下风后便再使出一招无相劫指。所幸梁子翁忌惮他的指法,不敢硬接,因此王温侯虽然落入下风,却也没受什么伤。梁子翁的两个徒弟扶着受了伤的大师兄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王温侯一怔,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王温侯知道必是“青龙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他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给王温侯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后心,若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地平飞出去,后心已然中拳。
他脚尖点地站起,惊怒交集,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内却寂然无声,心中诧异之极:“怎么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路?”
王温侯既有大高手在后撑腰,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连施杀手,王温侯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烂屁股猴子上树’!”王温侯听了一笑,双拳高举,猛击下来。梁子翁这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跃之后凌空下击,但给王温侯制了机先,眼见敌拳当头而落,若继续上跃,岂非自行将脑门凑到他拳头上去?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自己招术全让对方先行识破,本来不用三招两式,便有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王温侯高出许多,危急时能设法解救,才没受伤。再拆数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这小和尚无情了。”拳法陡变,犹如骤风暴雨般击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洪七公也已来不及先行叫破,王温侯刚刚全部仰仗七公,心中起了依赖之心,这是没他提心便好似失了主心骨,顿时落入下风。
郭靖见王温侯此时拳法错乱,东闪西躲,当下抢步上前,发出“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点地,向后飞出。王温侯道:“多谢靖哥,这老怪交给你了。”便又退到一旁观看。
郭靖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好气,又好笑,暗骂:“这傻小子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招。”但尽管傻小子只会这么一招,说什么也多不了一招,老怪物就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相僵住。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发掌推出。不料梁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扬,三枚子午透骨钉突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乘势抢上,手势如电,已扭住他后颈。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着处一团绵软,犹如撞入了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得黄蓉在屋内大声呼叱:“老怪,你瞧这是什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井穴”,令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缓步上来。梁子翁心头大震,说道:“洪……洪帮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初时听得洪七公把他将用未使的招数先行喝破,本已惊疑不定,却一时想不到是他,突然见到他的酒葫芦出现,才想起窗后语音,果然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说话,不由得魂飞天外,忙松手放开郭靖。黄蓉双手持酒葫芦走近,喝道:“七公说道,他老人家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问你凭了什么?”梁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不知洪帮主驾到。小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主。”黄蓉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厉害,怎么一听到七公的名头就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叫他作洪帮主?”不动声色,喝问:“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几句,却划不来。你以后可永远不得再跟咱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有冒犯,务请三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了。”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王温侯跟在身后一起回进客店。只见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敢动。”洪七公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地跪着,三名弟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就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这算什么?”郭靖无言可对。洪七公转念笑道:“好,好,好!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正是亢龙有悔的根本道理!”
黄蓉笑道:“我去打发。”放下酒葫芦,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地跪着,满脸惶恐。黄蓉骂道:“洪七公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为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抬起右脚啪的一声在他屁股踢了一记,喝道:“去吧!”
梁子翁向着窗子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人家,谢过不杀之恩。”店中寂然无声。梁子翁仍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啦,快别吵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和黄蓉恨恨地瞧了几眼,带着徒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