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一走就是三个月，秋去冬来。
南方的冬天虽不像北方那样寒风刺骨，却也骤然降温，终日下着绵绵细雨，雨里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像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黏腻，真叫人透不过气来。
苏家大院的格局是东南西北四个朝向各有一处庭院，这四个庭院各居一位夫人，这各个庭院又合成一个共通的大庭院，大门朝东，取义贵气东来；后门朝西，寓意倦鸟归巢。
在这种天气里，各房都不曾出门，都缩在各自的宅子里。
这一日清晨，专管火房的老妈子余婶用雪花碳给各房生了火，再由各房的丫头恭恭敬敬地捧了雕花炭盆送去各房的宅子里，换下前日的旧炭盆。
二姨太杨雪照娘家父亲原是走街串巷叫卖香料的货郎，杨雪照自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得了调制香料的本事。
中秋一过她便命丫头采摘了许多月桂花瓣，用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清洗、浸泡、晒干、捣碎，再混合栀木香、郁兰香等十几种香料，制成有清神宁气功效的宁息香。
这杨雪照长得温婉细腻，那心思自然也是异于常人。冬日把这宁息香捻一小撮丢进熊熊燃烧的炭盆里，不消一会，那股子淡淡的桂花香便弥撒开来，说也奇怪，那香却也不浓不艳，仿若闻不见，但你用鼻子轻轻一吸，那股子甜香便进入五脏六腑，人仿佛一下子走进了盛放的桂花林深处，清新雅致，令人心旷神怡。
众人都知杨雪照有这一妙法，都竞相前来讨要这宁息香，杨雪照也并不吝啬，从装宁息香的罐子里取了香料装进几个香囊里，吩咐丫头送去各房。
不知不觉已到隆冬时节，南方已经结束了连绵不绝的梅雨时节。苏家各房都是日夜烧炭盆，那炭盆里无一例外都是点着杨雪照的宁息香。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只单穿件薄衫就行了，炭火烤得人脸蛋红彤彤的，又香又暖，在屋里坐久了，难免犯困。
这一日天气晴朗，冬日的苍穹显得格外蓝、格外高。各房都依着规矩照常给太太蒋沐凝请安，许是天气好的缘故，太太今日显得格外高兴，拉着各房家长里短的聊了好些家常，后又留大伙儿在她那里吃午饭。
席间自然是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许是冬日里的烦闷，蒋沐凝突然起了听戏的兴致，便兴趣盎然的问对戏曲颇有研究的三姨太李惜颜：“三妹妹，听说你家乡的戏文倒是很出名的呢？”
李惜颜听到太太问话，立刻站起身来，恭敬地答：“承蒙太太抬举，妾身家乡的戏文怕是上不得台面。”
“三妹妹快坐下来吧，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叫‘大姐’即可，大家一同侍奉老爷，就是姐妹，何须多礼，叫了‘太太’倒还显得生分。”蒋沐凝笑意盈盈地望着李惜颜说。
“多谢大姐厚爱，瞧得起我这个妹妹。”李惜颜小脸一红，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表姐，你说的虽然在理，姐妹相称那自然是一团和气。可我认为只有像你我这样自幼一块长大的情分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姐妹，这情分可是旁人比不得的。”说话的正是四姨太伊若蓝，倚仗着老爷对她的宠爱，也是平日里骄纵惯了的，更何况跟大太太还有着这一层表亲的关系。
听到这样的话，李惜颜不知该如何接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尴尬。
这时杨雪照道：“四妹妹说的极是，太太跟你的姐妹情分那是打小就有的，我们这些旁人自然是羡慕不来的。可我们苏家从古至今，几百年来都遵循‘礼仪’二字，长幼尊卑自然是乱不得的，叫‘太太’才能彰显我们苏家的祖训，不知四妹觉得如何？”
伊若蓝道：“二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也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倒是叫二姐误会了。”
蒋沐凝道：“不管是‘大姐’也好，还是‘太太’也罢，总归只是一个称呼，叫什么都好，都坐下来好好吃饭吧。”又看着伊若蓝道：“蓝儿，看来今日表姐这里的饭菜太过寡淡，不合你的胃口，你就自己带了一味调料加将进去了，不过这种味道表姐可吃不惯，许是只有你才会喜欢吧。”蒋沐凝听出了小表妹争风吃醋的味儿，便故意打趣道。
“表姐，你可太坏了，这样作弄人家，真是讨厌。”伊若蓝听到表姐这样说，不觉羞红了脸。
“都说酸儿辣女，四妹喜欢吃酸是好事，当初我怀瑶儿的时候也是非辣不吃呢，四妹是有福之人，肯定会给老爷添一个小少爷的。”杨雪照道。
“若真的能如二姐所说就真真是如人所愿了，那我也就心安了。“听了杨雪照这一番话，伊若蓝自是心中欢喜，年轻的脸上透出喜悦的光彩，一双月牙眸子也笑得更弯了。
她们自是纷纷给伊若蓝道喜，蒋沐凝又命厨房给伊若蓝准备了酸梅汤，正是寒冬时日，自是贴心的命人加热煮热才端上来。
伊若蓝道：“谢谢表姐，还是你最疼蓝儿了。”
蒋沐凝道：“你个没良心的，要说最疼蓝儿的人，那自然就是老爷了。我这碗酸梅汤比起老爷对你的好只能算作是九牛一毛吧。”
李惜颜道：“四妹天生丽质，冰雪聪明，自然是人见人爱了。”
伊若蓝道：“表姐和四姐都说错了，老爷才不是最疼我呢，如果真的最疼我，上次回来怎么不把那东海的夜明珠送给我？”
杨雪照道：“四妹，那夜明珠可是个稀罕玩意儿呢，听说不仅珠子圆润，晶莹剔透，而且夏日放在屋子里，屋里立刻就如冰室一样凉爽，珠子发出淡淡幽香，蛇虫鼠蚁都不敢靠近。”
李惜颜道：“一颗珠子，竟然这般神奇？”
伊若蓝道：“单单只是这样，还算不得什么，更奇特的是晚上吹灭了灯火，把它置于黑暗之中，它竟能放出万丈光芒，黑夜立刻明如白昼。”
杨雪照道：“还是四妹见多识广，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蒋沐凝道：“你们说的都是，那夜明珠自是有如此奇妙，老爷带回来时我的确是有幸见到，珠子的神奇之处确是正如你们所说。”
李惜颜道：“这世间竟还真是有如此宝物，光是听你们今日所说就让我大开眼界，他日若真的能有幸见到，那叫我死了便也是值了。”
伊若蓝道：“三姐，那我看你还是不要见到为好，免得到时候再搭上一条人命。”
蒋沐凝道：“蓝儿，你就别打趣你三姐了。世间万物皆是造物者的神奇杰作，匠心独运，鬼斧神力，所造出的神奇之物自是不止这一件东海夜明珠了，奇妙的东西甚多。”
李惜颜道：“我素来孤陋寡闻，倒是叫几位姐妹笑话了。”
蒋沐凝道：“三妹不必妄自菲薄，各人有各人的优点，你的造诣是在戏文上，我倒是很久没听过三妹的戏，耳朵可真是有点想呢。”
李惜颜道：“太太抬爱了，我也是许久没练了，怕是生疏了，丢人现眼。若太太想听，我明日就去城里最好的戏班子，请名角来给太太唱戏，让太太听个够。”
蒋沐凝道：“难得三妹有这个心，倒不急在一时，名角唱来唱去左不过是那些《海棠逢春》、《游园惊梦》，听得久了也是腻了，倒是之前你们王家班里唱的那个什么梨什么雪的，让人耳目一新，颇有些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意味。”
杨雪照道：“太太，是叫作《雪落梨园满堂春》，倒的确是让人一听难忘。对了，那时候三妹在台上一身戏服，当真是惊鸿一现。”
蒋沐凝道：“也难怪老爷见了，就欢喜得很，立刻就要纳你进门。”
李惜颜道：“两位姐姐也怪是会取笑我的，我真的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呢。”
蒋沐凝道：“这一晃就是七八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真是时光催人老，我不服老都是不行了。”
伊若蓝半天没插上话，那都是在她进府之前的事，自然是不明就里，现在听到蒋沐凝这样说，便道：“才不是呢，表姐自是国色天香，是谁人都比不了的，就算是苏府园子里的满园春色都要黯然失色了，哪里老了？”
蒋沐凝道：“你这张小嘴呀，就跟抹了蜜似的，怪会让我开心。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也是乏了，自是比不得你们年轻啊。”
众人起身告辞，大家结伴而行，出了大房的院子，也都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