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烟浓重得宛如一面实质的墙,将我熟悉的一切完全与这个世界隔离。
踏入营地就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血流遍地,残肢断臂散落得到处都是,沿途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
就仿佛人间炼狱!
除了已故的剑术导师水无克巳的口头禅,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词语来描述此情此景。
“喝...喝...”
叹气声很轻,但在如此静谧诡异的环境中,很容易就把它跟脚底与混杂着泥土、血浆以及其它不知名粘液分离的声音区分开来,
这一声单薄而无力的咳嗽声,像极了垂暮之年的老人,正拼尽全力吐出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浓痰。
还有人活着!
我与哈拉扎尔循声而去,在几乎完全断成两截的图腾柱下,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是阿拉巴拉克汗,我们的父亲!
他双脚离地,头顶的高髻正被一头怪物提起。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但我仿佛要沸腾起来的血液已经告诉了我,它是什么。
听到了我们的呼号,父亲十分艰难地转过头来,我读不出他浑浊的眼里想要透露的讯息。是恐惧?是懊悔?是愤怒?又或者兼而有之。
随着怪物将穿心而过的厚长巨剑缓缓拔出,他眼里的光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这头怪物,或者说恶魔。它肯定是故意留着我们的酋长,就为了品尝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与绝望。
哈拉扎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咆哮,眨眼间已经冲了上去,而我则呆立当场。
渴血的愤怒直冲脑顶,我来自父亲的那一部分灵魂疯狂地想要抢夺我身体的控制权,但我来自母亲的那一份本能的怯弱却一个劲地想让我后退。而就在我犹疑的当口,哈拉扎尔,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已被恶魔斩为两段。巨大的裂伤从右腰一直延续到左肩,将他的残躯裁成不规则的两截。
我拔出了导师的赠刀。
与哈拉扎尔同时进攻会不会延缓他的死亡?我不知道。没有时间悲伤,我必须迎战,也只能迎战。
因为,这只恶魔在传送到了我的身后。后路已被堵死,如果部落最强的战士也能被它一击毙命,那我恐怕毫无胜算。
横竖是死,那起码让我死在冲锋的路上。
短兵相接。
势大力沉的一击,直接把我拍跪在地上。瀛洲的刀具能轻易劈开不甚坚实的甲胄,但很容易在硬碰硬的较量中断裂。不出所料,这柄刀根本承受不住这股怪力的冲击,一下崩裂成两截。纵劈来势不减,直插脑门。
我本能地前滚躲开,穿过恶魔胯下,来到它的身后。眼角的余光正瞥见敌人大剑的半个剑身已没入夯过的土里。
主武器已被破坏,情势对我十分不利,但我并非无计可施。能绕道它身后,我的目的,就已达成了一半。
不知什么缘故,它的重甲上遍布凹孔。孔径太小,以至于太刀无法穿过,但插入两根手指,或是一柄小刀,却是绰绰有余。
它的剑拔出来应该需要一点时间,虽不长,却已足够我爬上它的后背,然后将导师赠予我的另一柄短太刀扎进它后颈根上的凹孔里。
与族人的角斗中我发现一个规律,身形越是巨大的敌人,灵活性往往越差,也越难以对身后的威胁作出有效应对。它在甲胄上开这么多孔也许自有深意,但战斗中可没那么多时间来揣摩。这是我第一次实战,也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可能的破绽。如果计划成功,即使无法将其击杀,也能给这头怪物造成不小的损伤。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生死攸关之时,我决定相信我的直觉。
敌人似乎有些慌张,弃剑伸手想要抓我。这一举动证实了我的猜测,没有丝毫犹豫,我从腰间抽出胁差,照着后颈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轻响,刀身没入它的身体,但还不够深,没对它的行动造成太大影响。我将胁差拔出,一时间血花飞溅,染红了我的右手。
第二击已尽我所能将出刀速度提到最快,如果命中,我有信心击穿它的颈骨。可惜,敌人不会再给我第二次出手机会。它已经抓住我的靴子,只一扯,我便失去了平衡。要害部位被它险险避开,我只能眼睁地看着胁差撞上铠甲,弯曲变形,而后崩折。
两把武器尽失,情况恶劣到极点,但仍有机会。我还有一柄用于剥皮的匕首,可以给它最后一击。
我下意识地伸手向腰间探去,但奇怪的是,即使右手已经感知到了刃柄的存在,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将小刀抽出。
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仅仅一瞬间的失神,敌人粗壮的尾巴就已结结实实地拍到了我身上。
我倒飞了出去。
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再无一丝机会。
“跳蚤始终是跳蚤”它咯咯笑着向我靠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那些恼人的小点子,还有可笑的小玩具,没有任何作用。”
敌人反手握住符文重剑,剑刃泛着红光,悬停在我的头上。六芒阵以敌人站立的位置为中心,开始向外扩散。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逐渐褪去。
血祭!
它要以我和其他人的鲜血为引,将它的上位存在,从灼热的地底监狱带回人间!
我不由得闭上双眼。
噗嗤一身轻响,是锐器穿破皮肉的声音。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额外的痛苦。
直到我感觉到有液体滴落到我身上。我睁开眼,看到那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落羽缤纷,那个单薄而瘦削的身影挡在了我与恶魔之间,她死命抓着敌人的剑,哪怕剑身早已透体而过,哪怕生命气息已不在这具躯壳上逗留也不曾撒手。
敌人的剑仍在一点点穿透她的身体并向我靠近,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清剑身上的衔尾蛇雕纹,以及剑尖开血槽附近的铭文。
‘To all things comes and end。’
有资格在武器与甲胄上蚀刻这段铭文的恶魔军队,是兽人口口相传的诗歌中永恒的梦魇。而如果有哪句话能彻底激怒兽人,那一定是这一句。即使怯弱如地精,也甘愿在与这支部队的战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至死方休!
狂暴的血液再次被点燃。“还没完!”
我使出最后的力量,将匕首向敌人掷去。
仿佛慢动作般,恶魔的头颅被先发而至的寒芒从脖颈处分开,匕首这才不疾不徐地扎入恶魔前脸,一时间血花四溅。
失去脑袋的躯体向我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才跪倒在地,不妙的是,它倒下的方向,正是我躺着的位置。
眼见得恶魔甲胄上的突刺要将我扎个透心凉,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柔和的力量突然出现在腰间,赶在恶魔彻底倒下之前,将我轻轻托起。
“没事了,姑娘,没事了。”浑厚的男声在我耳边回响。
月蚀,终于结束了。
漆黑一片的夜空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猩红色弯芽,最大的那轮月从阴影中被释放出来。血色的新月,跳跃着蹿升的火红余烬,正共同勾勒出劫后余生的末世绘景。
这是我在昏迷前,看见的最后一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