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像山包一样的巨石,原来是个独眼巨人。
独眼巨人是猩红法师人体融合实验中的失败作品。比起兽人,这些糅合了高等恶魔血液的怪物体型惊人,而且通常在它们随着年龄的增长获得足够的智慧前,恶魔之血都会在它们身体里占据绝对主导作用,因此心智普遍不太正常。根据一般规律,越是个子矮小,长相怪异的巨人,其行为越是难以捉摸。而巨人族群内部也会对幼年巨人进行筛分,及时逐出那些太过孱弱以及性格太过扭曲的个体,任其自生自灭,以确保种族的延续。毕竟对它们来说,光是举全族之力喂养一到两个新生幼体就已经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了。
被逐出的巨人如果运气不错,也可能被大一些的兽人群落收容,平时帮忙干点不需费脑子的体力活,战时则拿来看家护院。运气差些的也许会被深入草原的人类游骑兵捕获,沦为奴工。那些完全没法沟通,不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巨人则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兰纳尔游荡,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最终饿死在草原上某个勉强能抵御风寒的角落。
这只巨人显然是被同族遗弃的那一类。它的身高甚至没能达到正常巨人的一半。但即便如此,它小山一样的身躯也远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图拉什甚至还够不到它的膝盖,与它相比,就好似蝼蚁般渺小。
兴许是方才额赫拉的耳光搅了它的好梦,也可能只是闻到活物的味道激起了它的食欲。它从睡梦中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额赫拉母子俩当成唾手可得的美餐。它紧紧抓着她们探至嘴边,准备就这么囫囵吞下肚。眼见着两人即将成为巨人的盘中餐,‘铛’的一声闷响,它的后脑勺挨了水桶重重的一击。
“放!下!她!们!”图拉什赤手空足,一字一顿地冲着巨人怒喊。
它一个激灵,将两人藏在身前,随后转过小山包一样的脑袋,对图拉什说道。“是特努先发现的!特努不会把食物让给小个子兽人!”
“她们不是食物!”图拉什尽全力喊叫,寄希望于能盖过部落那边喧嚣的鼓点与人们的呐喊声。然而鼓声依旧,位置又实在背风,难以指望这边的异动被人们注意到。倒是这话让巨人有些将信将疑,它狐疑地将手掌摊开,把额赫拉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然后咧嘴一笑。
“你瞎说!它比地精还好闻,怎么会不能吃。”
它一手轻轻抓住额赫拉的衣襟,重新把母子俩举到它大张的口边。赫拉死死护住怀中的婴儿颤抖着低声啜泣,她的头巾早已不知去向,一头乌亮的秀发披散着紧贴着她的脸,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受惊的婴儿的啼哭声已经变成无休止的吵闹,听着甚是揪心。
好死不死地,图拉什原本连睡觉都会带在身边的武器被他遗落在角斗场附近的席位上。任图拉什拳打脚踢,这个大块头就是不为所动,反而像踢走只恼人的臭虫一样将他一脚踹飞。
正没奈何,一道黑影簌然穿过巨人腿间,在它身上留下一道斑驳的血线。
“趁我心情还不错,奉劝你一句。”林萧长剑驻地,转身正对巨人。“赶紧把她们放开。你要是实在饿得慌,就滚回去找你妈妈,矮子。”
巨人身形一滞。“你说谁是矮子?”
“我再重复一遍,你就是个只会哭闹着求妈妈要奶喝的矮子。哦对了。”林萧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之前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矮,还独自晃荡的巨人。大概因为你是个孤儿,所以没人愿意收留你吧。”
很难说一个心智尚存的饥饿巨人人跟一个因盛怒而失去理智的饥饿巨人比起来到底谁比较好对付,不过林萧的目的已经达到。它扔开额赫拉母子,抱起最近的一块大石头朝林萧砸去。额赫拉惊叫着抱着孩子往下坠落,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千钧一发之刻,图拉什张开双臂,一个滑铲险之又险地将她们一把揽下,谢天谢地,她和孩子只是有些惊吓过度,本身并无大恙。
林萧俯身躲过高速旋转着砸过来的巨石,这块石头掉落在他身旁,掀起整块草皮后又翻滚着弹了起来,一直快够到围住营地的木质栅栏后才停下。这么大的异响自然惊动了戍卫在营口的哨兵。在他们的高声呼喊下,鼓声戛然而止。
“特努要敲烂你的脑袋!”眼见石头没能砸中林萧,巨人气的跳脚。它向林萧猛扑过去,而林萧则瞅准时机从溜到它脚下。巨人脚底的空间于它而言过于狭小,身形难以自持。对林萧来说却宽敞得紧,甚至可以说是进退自如。
巨人佝着腰抓了半天,却没能够到林萧分毫,这让它逐渐失去了耐性,干脆抬脚朝毫无章法地乱踩。但林萧依旧好似闲庭信步,他甚至以身作饵,故意跳到巨人支撑身体的那只脚的脚背上,引诱巨人发动攻击。
巨人从来都是先做再想,以它们平均五六岁孩童都不如的智力水平也确实没法考量太多。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林萧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飞扑而出。而巨人的那只脚则被它自己踩得变了形,力道如此之强,甚至连大地都为之颤抖。巨人抱着伤脚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它痛苦地在地上哀嚎着蠕动,要不是林萧溜得够快,只怕是会被当场碾成肉泥。而他刚逃到安全的位置,就看见图拉什直勾勾地向巨人跑去。
“别靠近它!”林萧大吼。“它好像要觉醒了!”
他指的是巨人开血瞳的过程。巨人体内的混沌之血可能会在它们一生的某个时刻侵蚀入眼,把眼睛染成血红色,并在它们没有瞳仁的眼球正中永久留下自噬之蛇萨图尔的印记。觉醒毫无先兆,而且有可能会彻底夺取它们的理智。那些幸运地觉醒成功的巨人此后不但不会再受到混沌之血的侵蚀,还能凭直觉引导它们受诅咒的血液中某些未知的力量穿过他们的那只邪眼,将远处的敌人烧成灰烬。只是这个过程无论对它们自己还是对附近的任何活物而言都危险无比。
听到林萧的呼喊,图拉什身形为之一滞。他想转身后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巨人面露狰狞之色,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那只巨大的、散发着红光的眼睛已与图拉什相对。
“哦!淦!它的眼睛!”
图拉什全凭直觉飞身一扑,巨人眼中产生一种可怕的爆发式怒火转瞬间倾轧而下,沿着图拉什翻滚的路径炙烤出一片焦土。
图拉什爬起身,楞楞地看着身后被巨人熔融成渣的土地。巨人没再理会图拉什,一会哭一会笑,挥舞着巨拳攻击一切看起来像是敌人的东西,比如岩壁上的凸起,比如地上被它铲出来的泥坑,比如它自己。
“这家伙完全疯了!”图拉什抹了把汗。“我知道它很生气,但没想到气得这么厉害。你有什么主意吗,老大?”
“这个简单,弄瞎它的眼睛,或者宰了它。”
“你说的这两个可都不像是容易事啊!”
图拉什悄悄溜到林萧身边,两人静静地潜伏在草中,生怕异动太大引起巨人的注意。巨人发泄了一番,稍微安静了一点,它半倚在岩壁上,喘着粗气。
“还有个办法。”林萧抬手指了指身后。“走为上策。”
图拉什点点头,两人不动声色地面朝巨人悄然后退,但没爬多远,图拉什突然打了个激灵,又朝着巨人爬去。
“你干嘛?”林萧压低声音吼道。图拉什没搭话,手指巨人脚边紧挨着岩壁的一个鼓起来的小包,正随着巨人肚子如雷点一样的咕咕叫声而瑟瑟发抖。
“她们还没跑?”林萧惊叫。
“我叫她先找地方躲起来再伺机开溜。”图拉什也是捏了把汗。“我说它疯了后怎么只在那一块晃悠,感情是闻到了小孩的香味。”
“那我在这等着,你速去速回。”
图拉什比了个OK的手势,消失在及膝深的草里。
然而天不遂人愿,巨人最终还是先一步注意到了脚边的异物。再次聒噪不安起来。
危机当头,图拉什也顾不得那么多,挥舞着双臂向巨人发起冲锋,寄希望于引起巨人注意。
“搭把手!”身后传来林萧的大喊声,巨人已乱成一锅浆糊的脑袋大概还对这个揭它伤疤的人类有一丝模糊的印象,弓着腰怒吼着向林萧跑来。林萧一跃而起,只是高度还差了些,图拉什跟林萧多年搭档,自然知道他心底想的什么。他站定后奋力托住林萧凌空的腿,将他往更高的地方送去。
长剑敲击在它的眼上,只留下一道血痕。混沌之血的侵蚀已进入到最后阶段,早将它眼睛改造得如磐石般坚硬。林萧愣了一下,随即猛然在空中调转身形。巨人硕大的拳头擦着他的脑袋飞过,然后轰击在它自己的眼睛上。
仿佛玻璃被火烧至炸裂的声音,特努的独眼被巨拳锤得稀烂。眼中的组织液飞溅出数米之远,血液汇成涓涓细流,从脸上流下。它再也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畸变残疾的双腿拖着它巨大的身躯一拐一瘸地逃离现场。
赶来查探情况的一小队黑锤众姗姗来迟,最前边的瓦涅尔赶上前去把额赫拉扶起,他一手接过孩子,与妻子相拥而泣。
“没有他们,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额赫拉伏在瓦涅尔肩头,泪如雨下。
良久。
他们一同来到林萧与图拉什面前,瓦涅尔单膝触地,长跪不起。
“你们救了我的妻儿,恩人。黑锤氏族为与你们相识而感到无上荣耀。我,黑锤瓦涅尔在此立誓,无论黑锤部落日后何去何从,你们都将是我黑锤瓦涅尔永远的恩人。如果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纵使我不再是黑锤部落的酋长,纵使我届时孤身一人,我也必将赴汤蹈火。”瓦涅尔郑重地说道。
林萧笑了笑,赶上前去扶起瓦涅尔。他轻轻抱起孩子。婴儿因方才长久的哭闹而疲惫不堪,此时睡得正香。林萧轻轻擦拭掉残留在婴儿脸上的泪痕,孩子猛地蹬了蹬腿,眯缝着眼影影绰绰看了下,又咂把着无牙的小嘴沉沉睡去。
“挺可爱的。”林萧慈爱地拍着襁褓,像极了哄孩子入睡的老父亲。“叫什么名字。”
“没起名。”瓦涅尔尴尬地笑笑。“这事怨我,部落的事情太多,我又是年纪最大的,没工夫去找命名人。”
“你还知道啊?”额赫拉嗔怪道。“要不就趁现在吧。”
新生兽人的名字通常是由比孩子父母更年长,而且德高望重的人起的。瓦涅尔已几近四十,对兽人平均五十来岁的寿命而言,说一句老来得子并不为过。按正常程序,像他这样的也只能求助于其他部落。所以额赫拉的提议瓦涅尔此前从未考虑过。
瓦涅尔呆愣半晌,也反应过来。他也并刻板而无法通融之人,当即冲两人说道。“恩人们,要不由你们给孩子赐个名吧。”
“起名这活儿我可干不来。”图拉什憨笑着摸了摸光头。“老大肚子里墨水多,让他给想一个。”
瓦涅尔满怀期待的目光又转向林萧,而林萧则痴痴地望着婴儿,一言不发,好像在想些什么心事。
“葛尔泰。”他结束了沉思。“在我们故乡的语言中,泰表达的是平安的意思,你意下如何。”
“寓意相当好。”瓦涅尔望向额赫拉,后者轻点了下头。“那就叫葛尔泰了。”
恰逢吉雅也结束了角斗,赶来与他们汇合。她将战斧扔还给图拉什,顺便挑衅似地秀了下拳头。
“别忘了赌约。”她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几近凌晨,明天还得动身。饶是瓦涅尔等人盛情相邀,林萧他们仍婉言谢绝。月下阑珊,微风习习,三人在晨曦的微光中向商队驻地折返。
“这名字,啧啧,想儿子了吧。”图拉什突然揶揄到。
“是有点。”林萧一手搭在图拉什肩膀上。“很奇怪,一看见这孩子的酒窝,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永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