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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

莲城人都认识这是田九,五短身材,惯穿一身黑衣,走路极像鸭母八字开,人称“黑矮子”。黑矮子摇摇晃晃往城东而来。路人避之惟恐不及,要知道被这家伙逮住,绝无好事,不是逼债就是收租。

黑矮子效劳的东家周四新,原为一好勇斗狠的无赖,靠武力发家,以掠夺和鱼肉百姓为生,劣迹累累,人呼“周老虎”。年纪轻轻,就拥有了良田千亩,房屋百间,同时还在城内开了十多家鸦片馆,几家大赌馆,专门诱人赌博放高利贷。

开皮货铺的余阳春输得最惨。

余阳春本来有店铺五间,雇了四个伙计,将熟皮加工成木屐、皮带、皮靴等,经营多年,颇积攒了一些钱财。

哪知,两年之前,余阳春经不起周四新花言巧语的诱惑,踏进了赌馆。先前他倒尝了一些甜头,大多时候都能赢一些,后来也不知这周四新耍了什么诡计,他是越输越多,渐渐就如一头老牛深陷泥潭,想拔脚真是难上加难了。不多久,他就输掉了所有积蓄和五间店铺,并欠下了周四新一万多元的高利贷,然后上吊自杀了。

周四新看上了余阳春的老婆王氏,打着“夫债妻还”的招牌,让管家黑矮子找王氏逼债。自丈夫死后,王寡妇就租住在城内一间小屋内,为人洗衣度日。黑矮子哪管这些,隔几天就上门催逼。

黑矮子拍开街角那间低矮的小屋,王寡妇探出脑袋,那张脸像风雨中被吹打的树叶,她苦苦哀求:“田管家,饶了我吧!这利息太高,我实在是还不了啊!”

黑矮子凶神恶煞:“哼!要想免了这笔债,除非你给我们周爷做小!”

王寡妇年近三十,一张脸很是端庄,只因营养不良,面色苍白,她含泪摇头:“不,这,这我做不到……”

黑矮子满脸不屑:“这可是民国了啊,么家么家:什么。年代了,哎呀呀,还守着贞节牌坊,把自己当黄花闺女啊?”

王寡妇仍是坚定摇头。

黑矮子狠狠地说:“那你今天可别怪我狠心!”

说罢,他冲进房内,卷起她唯一一床棉被,提了她的铁锅和饭碗,转身就走。

王寡妇赶出小屋,扯住黑矮子哀哭不已,她的声音在风中呜咽,如凄凉的二胡奏响,引得街人鼻子发酸,前来围观。

人群中有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脸如满月,明眸皓齿,扎着两根乌油油的辫子。她同情地看着王寡妇,摇了摇身边一位少年的手,抬眼望他:“哥,她真可怜,这个黑矮子,也太欺负人了吧!”

哥哥说:“黑矮子敢这样,还不是后面有周老虎撑腰?”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实在看不过去,一边劝解,一边小声嘀咕:这周老虎太过分了,俗语说,“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现在把寡妇逼上绝路,天理难容!

突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少年来,他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形略为单薄,但不乏刚挺,面孔白皙,却并不显文弱,尚为稚嫩的眉目中间流露一股英气。

他怒目而视黑矮子,一把夺下对方手中的棉被、铁锅、饭碗,交给了王寡妇。

黑矮子始料未及,见东西被夺,就恶狠狠地瞪着少年,好像要把他一口吃下去,说:“老子认得你,你是永正裁缝店的贺家老二!身上的毛都没有长齐,就来管闲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罢,他挥拳打来,少年轻轻一避,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他倒在地上叫唤开了,众人哄笑起来。那个脸如满月的女孩,眼中满是欣赏,使劲地鼓掌。

少年抬眼望她,四目相对,只是惊鸿一闪,她的脸红了。

黑矮子对少年放出狠话:“狗日的小杂种,你要是有种,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丝毫不惧:“好!黑矮子,我不走,你不来,是小狗!”

黑矮子的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好,你也不要走啊,走了,你是小王八蛋!”

在众人的嗤笑中,黑矮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寡妇满面泪痕,抽噎着对少年说:“小兄弟,你好心帮我,我真的好感谢你!但周老虎你惹不起,还是快走吧!”

众人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有认得少年的,说:“贺家老二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跑了再说吧!”

有人说:“是啊,小裁缝,留在这里等他,不正上了他的当吗?你练过几天拳脚,一个黑矮子,还能对付,要是来了周老虎,你就麻烦了啊!”

少年满不在乎:“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跑呢?我倒要看看周老虎到底有多大能耐!”

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摇头叹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少年叫贺修民,父亲是永正裁缝店的贺裁缝。

贺修民六岁发蒙,读书过目不忘,诵读《笠翁对韵》,只用了半天时间,莲城人为之惊叹,称之为奇才。他读完五年私塾,唐诗宋词背得滚瓜烂熟,跟私塾门前的清清的小河一样,哗啦哗啦地流淌。然后,他升入城里书院的高等小学,以“修身立志,储才养望”的座右铭来激励自己。先生们都看好他将来必成一番事业,对他格外关注。

虽然读私塾读高小,但他并非手无杀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幼时一有空闲,就跟着隔壁的武师章师傅练拳术,现在又成了普善堂卢介康的关门弟子,颇得其真传。

此时,贺修民凭着习来的功夫,加上少年气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丝毫不惧。

女孩又拉了拉哥哥的手,问:“他就叫贺修民?就是那个读书很厉害的小裁缝?”

哥哥点点头:“是啊,不过,我现在看这个小裁缝有点苕苕:傻。,不晓得是不是读书读迂了?”

她眉头轻蹙,隐隐有些担忧,忍不住与哥哥争辩,声音清脆而天真:“我倒觉得他不苕!”

哥哥诧异地看她:“亦莲,这还不苕啊……”

这个叫亦莲的女孩正与哥哥斗嘴,忽听人声嘈杂,循声望去,只见黑矮子气喘吁吁跑在前面,后面跟着几条气势嚣张的大汉。

黑矮子一见贺修民,得意地叫道:“哈哈,小裁缝!果然苕得可爱,老子还以为你跑了呢!”

这时,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昂首走上前来。

黑矮子低声下气地对他说:“周爷,就是这个小家伙!”

周四新生一副扁脸削腮,疏眉小眼,他自小练功习武,身子不高,但腰圆膀粗,看上去颇为壮实。他斜了一眼贺修民,笑道:“管家,就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你都搞不赢啊!未免……”

黑矮子难堪地搔了搔脑袋:“这个小家伙,会两手拳脚……”

周四新上上下下打量贺修民:“你敢和我的管家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吐口唾沫能淹死你!念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只要从我胯下爬过去,再叫我两声爷爷,磕三个响头,就饶你性命!不然,今天不卸你一只胳膊,我绝不姓周!”

说着,他张开两腿,夸张地叫道:“小家伙,磕头叫爷爷啊!”

贺修民清秀英朗的脸涨得通红:“姓周的,你,你好无耻!想得美!”

周四新打了一下响指,后面三个汉子一齐走上来,一个长着蒜头鼻的家伙怪笑道:“周爷,您发话,卸这个小家伙的左胳膊,还是右胳膊啊!”

周四新说:“就你修理他就够了,免得别人说我们合伙欺负一个小伢!”

蒜头鼻跃上半空,使出一招乌云盖顶,朝贺修民头顶拍下来,贺修民趁他落地之际,微蹲身躯一个横扫,蒜头鼻闪晚了一步,“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另外两个汉子见此情景,如饿虎一般扑向贺修民。贺修民左躲右闪,穿插于二人之间,以右手手肘猛击一人下巴,那人捂住下巴,腾空而倒。另一个则被他用掌外侧砍伤腰部,蹲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身来。

围观者欢呼:“贺家老二,好样的!”

亦莲眸子里燃烧着热烈的敬慕,再次鼓起掌来。

周四新狠狠地剜了亦莲一眼:“小丫头片子,鼓个屁的掌?老子马上就来收拾他!”

亦莲瞪了他一眼,吐了一下舌头。

他对那三个家伙骂道:“废物,几个废物,一个小毛孩都制不住!”

然后,他冷笑几声,对贺修民说:“小毛孩,现在就让你尝一下老子的手段!老子不卸你一只胳膊,誓不为人!”

贺修民一脸凛然:“那你就放马过来吧!”

周四新眼中杀机毕露,出手凌厉,一记鹰爪,直锁贺修民的咽喉,贺修民左手一拨,右脚就踢向他的裆部,他吃一惊,侧身避过,以掌直击贺修民的肩胛。两人你来我往,斗了一二十回合,贺修民终究年小力弱,被步步逼得后退,脚下一不留神,跌倒在地。

亦莲发出一声惊呼,咬住嘴唇,紧紧抓住哥哥的手。

周四新抢步上前,一脚将贺修民踏在脚下,哈哈笑道:“小毛孩,今天你可是死定了!”

黑矮子则在一旁大声叫好:“周爷,卸他一只胳膊!”

亦莲看着这一切,眼里含满泪水。

“住手!”一声断喝,人群中飘出一个身影。那人向周四新拍出一掌,周四新被震出好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人扶起贺修民:“修民,师傅来晚了!”

贺修民满怀感激地看着他,然后,怒视周四新,不服气地抹去嘴角流出的鲜血,打算冲过去。

那人暗暗扯住他:“修民,别过去!”

他穿一件灰青色长袍,年过而立,中等身材,微胖,双眼射出两道精光。

周四新一看,拱手作揖:“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卢老板啊!怪不得这一掌劲道这样大!哎哟,我算是领教了这个‘莲花掌’!厉害啊!”

这人正是城东普善堂药店的老板卢介康。

卢介康正色道:“周老板,我是听人报信后,匆匆赶来,不说贺修民是我的徒弟,就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你们这几个大人,联手欺负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算哪回事啊?说出去,不丢脸吗?”

周四新笑着说:“卢老板,您不晓得,您这爱徒啊,厉害着呢,三四个人都被他打趴下了,我才无奈出手……”

卢介康打断他的话:“周老板,我听说,你们是在欺负一个寡妇,我徒弟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的!”

周四新再次拱手道:“卢老板,我先前不晓得他是你的徒弟,多有冒犯了,得罪!得罪!”

说罢,他一挥手,向黑矮子等人使了一个眼色,走了。

走不多远,黑矮子不甘心地问:“周爷,为么家为么家:为什么。要怕这个家伙?”

周四新说:“你懂个屁,他的功夫好着呢,光是那套‘莲花掌’,我暂时还对付不了!”

卢介康与贺修民离开后,人群渐渐散去。

亦莲一步三回头,看见贺修民的背影慢慢远去。

这一天,正是农历大年初一,天蒙蒙亮,除夕守了一夜的周四新,打着呵欠准备打开大门。

据说,初一这天,谁家第一个打开大门,就会讨一个“开门大吉”的好彩头,这个开门的人,这一年都会好运当头,福星高照。所以这样的机会周四新绝不留给下人,他要亲自打开大门。然而,等他一将门打开,只听“哐当”一声,门上面就有一盆臭烘烘的东西泼下来,他急向后躲,还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身。

待他滑倒在地,才知是一盆粪便。大门前面还贴了两张纸,左边是“坏得透顶抬头见鬼”,右边是“报应不爽开门招灾”。

弄了一身晦气,周四新暴跳如雷。后来有人向他密报,大过年大清早整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毛小子贺修民!只因这贺修民有普善堂卢介康罩着,周四新暂时不敢下手,于是又忍下一口气,从此,二人结下怨仇,这是后话。

再说,周四新平时嚣张惯了,这次被少年贺修民修理了一番,这事很快在莲城传开了,那些被他欺压的人奔走相告。连天天在弹花店忙碌的亦莲也听说了,贺修民在她心目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少年英雄,时不时地,会想起他。

亦莲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正月十五“请七姐”的事。

“请七姐”是莲城的旧俗。

有人说“七姐”就是传说嫁给董永的七仙女,但也有人说“七姐”是未成年女子的魂灵,把她们从天上请下来,可以预知许多事情。

亦莲开始不太相信这个,她只觉得有些好玩。那次“请七姐”是在隔壁的竹货店,竹货店的小青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将沥米汤的竹篾箕用红绳绑上两支筷子,上盖一块红布,然后,又找来一个茶盘,往茶盘里薄薄覆一层细沙,烧过纸钱之后,姑娘们端着竹篾箕一起唱:

正月正,百草青,请七姐,问年成。一问年成真或假,二问年成假和真。正月十五闹花灯,花灯闹的梭罗转,邀请七姐你来看。去也梭,来也梭,梭得七姐笑呵呵。一请求,二请求,真心实意来请求。一炷香,二炷香,杀黑猪,宰白羊,年年请我七姐。七姐要来早早来,不等深更半夜来,深更半夜桥难过,五更半夜锁难开。大门的来,大花鞋;后门的来,破草鞋。来得早,披丝袄;来得迟,披蓑衣……

不知是端竹篾箕的姑娘手在抖,还是那“七姐”真的下凡显灵了,旁边的人问什么,那筷子就在茶盘上沙沙响地写字作答。问了年成之后,大姑娘们开始问婚嫁,都说亦莲长得漂亮,就让亦莲先问。亦莲就羞羞怯怯问了“七姐”一句话:“七姐,你说我将来的夫君姓么家?”

筷子停在半空中,“七姐”好像也在思索在推算,不一会儿,两只筷子在茶盘的沙子画出一个小小的字,众姑娘借着灯光一看,是个“贺”字!

“姓贺!”

她们都叽喳开了。

“莲城哪个姓贺的,能配得上亦莲啊?”

“说的莫不是裁缝铺的贺家老二?”

“对,贺家老二!”

“七姐,你好灵验哦!”

“七姐”认定自己未来的另一半姓贺,亦莲也马上想到了贺修民,让姐妹们这样一打趣,只觉得脸更烫了。她嗔道:“你们再瞎说,我可要打你们了!”姐妹们连忙说:“好,我们不说了,再吵,七姐一生气,要走了咧!”

莲城出美女,大概与莲城的水土有关。

莲城这块鄂中宝地,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位于江汉平原的腹地,汉水之南,是著名的鱼米之乡,为“南风”的发源地。汉水又是长江的支流,古时又叫沧浪,屈原流放时,遇了沧浪渔父,渔父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总之,这里湖河沟渠四通八达,星布网织,内有通顺河、通州河、东荆河流经,清清的水,缠绵的水,千种风情万种流韵的水,再加上气候适宜,滋养出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就不足为怪了。

亦莲当然是美女。

这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满了十六岁的亦莲,成了永丰弹絮店的一朵金花,莲城人送给她一个外号——弹絮西施。

亦莲脸如满月圆润,只是下巴稍尖,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她的眼睛常年含着一汪秋水,顾盼之间,妩媚得紧。两道柳眉,更添一种古典之美。

最为特别的是她梳了一条辫子,长及腰肢。每逢拿木盘将花絮摩压的时候,她拱臀扭腰转臂,衬着那雪白的絮面,活脱脱一条美人鱼穿梭跳跃在浪花里。

回过头,再说这家永丰弹絮店,它坐落在城东丁字街,规模很小,老板和伙计都是一个人,那就是关仁松。关仁松继承父业做弹花匠,挣的是一份辛苦钱,他生有一男一女,儿子关旭女儿关亦莲,是他的左膀右臂。

一家养女百家求,何况亦莲这样的倾城之色?

亦莲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了,等她一过十四岁,媒婆就如过江之鲫拥入关家,可关仁松一个都没答应。他视女儿为待价而沽的奇珍异宝,似乎在耐心地等待一条送上门来的大鱼。用莲城人的话来说,他要把女婿当作篓子里的猪伢——捡肥壮的捉。

弹花匠关仁松不忙的时候,喜欢到魏老幺的茶馆喝茶。

魏老幺茶馆是莲城最大最热闹的茶馆。“金茶银茶甘露茶,赶不上魏家的盖碗茶”,这是老一辈人传下的古话。金边瓷花的茶具小巧玲珑,上有盖子下有托盘,茶叶则以龙井毛尖为主,有时加几枚红枣或者核桃。此外茶馆还供应花生、瓜子、烧饼、春卷、水晶包子、发糕、烧卖等等,茶客随点随吃。

平常茶馆人声鼎沸,吃茶的吃茶,聊天的聊天,讲评书的讲评书,演皮影戏的演皮影戏,各得其乐。

每当几个老茶客问起关仁松那个宝贝女儿时,他都会慢慢啜一口茶,谈起他的嫁女原则,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家亦莲既然是一盆要泼出去的水,就应该泼在大海里,而不应该泼在小江小河里,只有这样才不会干啊。

关仁松的这番理论惹得众人起哄,杏林堂药店老板邵大海,论年纪比关仁松还大上七八岁,于是有人就起哄:“那嫁给邵大海最好!”这邵大海也在座,于是茶馆里常常上演这一幕:邵大海涎一张脸,双手捧一杯盖碗茶,走到关仁松面前作揖请安:“老丈人请!”关仁松抬腿欲踢,邵大海连躲带闪,回到座位上。

自从那年“请七姐”之后,亦莲暗暗期待贺修民来弹棉絮。

但是,经常来弹棉絮的是贺家的老大贺金水。金水来得非常勤,每次来弹絮都好像有很多话和她说。他东扯西拉磨磨蹭蹭,无话找话,实际上是想多看她几眼。

其实,借故弹絮来看亦莲的男人很多,金水只是其中一个。

那次,弹絮店里只有金水和亦莲。金水死死盯她俊俏的脸,说了一句话:“亦莲,我今生要是能娶你做老婆,就是让我明天去死也值得了!”

亦莲被这句话和他的样子吓住了,红着脸说:“金水,你莫瞎说!听说你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这让金水很泄气,她的话没错,前不久,家中为了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姓田,他至今都没有见过面。

金水说话有点过火,但从来不动手动脚,亦莲也不想怠慢金水,金水是贺修民的哥哥,有时,她假装不经意地向他问起贺修民。

金水不是傻瓜,晓得城里好多女孩子喜欢弟弟。

金水父母开的这家夫妻裁缝店,名字叫“永正裁缝店”,对两个儿子的培养方向,夫妻俩早就规划好了:大儿子金水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不灵,正可以继承裁缝技艺;二儿子修民读书聪慧,将来必有大出息,只是让他安心求学。

正因为金水是个跛子,所以他常常有些嫉恨地看着父母偏执地将爱心施予贺修民。贺修民读私塾上高小后来又到省城念中学,成绩优异,经常得到各种表彰,相貌也出落得日益英俊。

前不久,他刚从省城回来,穿一件白色对襟竹布褂子,和一个剪短发的女学生在莲花池边有说有笑的样子,令一些花白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了世风日下的叹息,而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则很在行地说那是“五四”运动的结果,莲城的女子们都不知道“五四”运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美丽的背影发痴。

金水单思的亦莲就是其中一个,他看见亦莲曲线曼妙的身子在他们背后伫立了很久,然后一把扯住池边一枝纷繁的桃花,将花朵一瓣瓣揪得满地绯红。他多想跑过去,让那花洒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头发里,但是他瞅着自己的跛腿没有动。

不过,在外人面前,金水对这个弟弟还是颇为自豪的。

有一次他对亦莲说走了嘴:“我那个弟弟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莲城的姑娘,包括普善堂卢老板的独生千金,他都未必看得上!卢老板有意收他做上门女婿,派人跟我娘提了几回呢!”

亦莲手里正拿着棕杆弹絮,这时候停了动作:“你娘答应了吗?”

金水说:“要说别人高攀下这门亲,可能喜得做梦都要笑醒,但我娘琢磨着他在省城读书,以后未必会回来,所以只说娃儿小,也没答应,也没推辞!”

亦莲心中一动,开玩笑似地说:“金水,我想到你家做件旗袍,你欢迎吗?”

金水喜得骨头都酥了,他眉开眼笑地说:“你来了,我一定叫我爸亲自给你做,用最好的布料,做最新的式样,不收你一个子!”

亦莲到金水家来做衣服的那天,金水就像过节一样兴奋,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上了不少发油,穿一件黑色铁线纱马褂,有些不伦不类。

金水将一把藤椅用布擦了又擦,请亦莲坐了,然后双手奉上一杯碧螺春给她。

在弥漫着轻微的浆糊味的空气里,亦莲轻轻地抿,低头看纤细的茶叶,蜷曲成绿色螺状,就像隐秘的心事无声地在如水的年华中漫流。她抬头打量裁缝店的陈设,一张大大的裁剪桌,零乱地放着一些布料,成品挂得倒是整齐。成品后面用一块花布隔开,想必那就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区。

贺修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吗?

金水的父亲脖子上挂着软尺,微笑着向亦莲征询意见,对旗袍使用什么纽扣,十分慎重,一下子拿出了蝴蝶纽、琵琶纽、蝙蝠纽、双盘香、单盘香等十多种纽扣式样,供她选择。对于旗袍哪里用双滚边,哪里用单滚边,哪里用镶嵌条,也一一问了亦莲。金水则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亦莲,好像这寒酸的裁缝店,多了一个亦莲,就光芒四射起来。

亦莲喝完两杯茶的时候,想走了,但她又舍不得走,因为贺修民还没有来。

金水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给她续茶,等他差不多是续第八次茶的时候,贺修民进来了,看见亦莲坐在店子里,蓦地红了脸。

金水为弟弟介绍:“这是永丰弹絮店的亦莲,来做衣服的。”

亦莲不敢正视贺修民,又忍不住和他目光交接,如电光火石,双方都不由眼睛一亮,她的脸上瞬时腾起红云。

贺修民长身玉面,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两道眉毛浓密整齐,英气逼人,一件白色熟罗长衫衬得他英姿勃发,又不乏温文尔雅。

亦莲这天穿一件粉色衣服,四周镶着银边,袖口在肘弯处变宽,下面配一件黑裤。她头插一对双顶银簪,两条长辫及胸,端庄的脸上杏眼低垂。她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贺修民,眼波流动如一泓清水轻漾。

贺修民早就听说,城东丁字街有一位“弹絮西施”叫关亦莲,现在亲眼所见,才知人如其名,清丽脱俗恰似夏日里一朵粉色莲花。

他似有所思:“我好像见过亦莲姑娘!”

金水嗤笑道:“弟弟,想不到在省城读了几天书,学得油嘴滑舌起来了,在哪里见过啊,梦里吧!”

贺修民搔搔脑袋:“哥,别笑我,我真见过她。”

亦莲低声说:“前几年,你为王寡妇打抱不平,和周老虎那帮坏人过招,我一直在边上呢!”

贺修民笑着说:“我也说,怎么面熟呢!”

他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像亦莲儿时玩过的小石头。

她微微颔首,浅浅一笑,脸颊现出两个小酒窝,问道:“修民哥,你在省城读书吧?”

这婉转清越如黄莺出谷的一声“修民哥”,让他一怔,脸也红了。

她提议道:“能讲一下在省城的见闻吗?”

他讲述起自己在省城的所见所闻,什么易服饰、改称谓、废跪拜、禁缠足,他讲得绘声绘色,她听得如痴如醉,金水见插不上话,便一声不响地走到父亲跟前,帮父亲做活去了。

不知不觉天快黑了,贺家一家人盛情挽留亦莲吃晚饭,特别是金水,非常希望亦莲留下来,但她极力推辞,起身要走。

贺修民说:“我过几天要回省城,差一床棉絮,我可以到你家找你弹吗?”

亦莲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眸笑道:“这有么家不可以的呀,直接来就是了!”

弹花匠就像一位魔术师,只要舞动弹弓,一床又硬又黑的旧棉被,就能脱胎换骨变得又软又白。所以,这天,贺修民抱着一床旧棉被去找亦莲。

只有亦莲在家,最近城里生意清淡,乡下有人接她的父亲弹棉花,父亲就和哥哥关旭一起下乡去了。

她正拿着棉盘将一床蓬松的棉花压紧,定型,再用棉纱飞线,口里一直哼着一首歌:

絮成长方,棕杆在来往。

绣字在中央,绣的状元榜眼探花郎。

絮成长方,棕杆在来往。

……

看到贺修民,她急忙停下活计,接过旧棉被,调皮地问他:“修民哥,给你弹的这床棉絮,我就绣上状元郎吧?”

贺修民一笑:“大清朝完蛋了,现在是民国,不兴状元郎了啊!”

亦莲黑眸熠熠生辉,深深地看他一眼,低了头,用手轻理胸前的长辫:“不管怎样,反正,你是我心中的状元郎!”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我们女人连私塾都不能读,更不能参加科考,不然,出个女状元不是难事啊!”

亦莲没读过什么书。哥哥关旭倒是上过两年私塾,她也跟关旭学会了几个字。

贺修民宽慰她:“现在不同了,女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读书了,像鉴湖女侠秋瑾,结婚后自费到日本留学,积极参加革命,回国后计划起义,被捕后从容就义,成为巾帼英雄,垂名青史,不是一例吗?”

亦莲打趣道:“看来,修民哥是秋瑾女侠的崇拜者啊!哎,我问你,以后你娶老婆,会娶秋瑾这样的吗?”

贺修民微挑眉头,笑道:“在我看来,秋瑾这样的人适合做朋友或者战友,至于做老婆,恐怕……再说,我娶妻生子,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

一时,两人都静默。屋檐下的几只小麻雀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贺修民忽然看到亦莲一双小脚,眼睛一亮:“你还是小脚啊,为什么不放开?省城的女同胞早就提倡‘天足’了!”

亦莲脸上飞起红云:“我一个乡下姑娘,放么家小脚啊!”

贺修民不好意思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他拿起一把挂在墙上的长弓,敲了敲弓弦,对亦莲说:“我拜你为师,你能教我弹棉花吗?”

他脸上一片赤诚,眼神专注宛如天真的孩子。

亦莲扑哧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银牙,极像刚剥出的莲子米:“大学生要做弹花匠,不折煞我啊!不过权当是锻炼身体,我教你!”

亦莲教贺修民背着弓,“将将就、将将就”地弹起了棉花,她告诉他如何沾棉、弹棉,前两声是“沾”,后一声是“弹”。很快,他弹得像那么回事了,随着悠悠的节奏,一床平板结实的棉絮,在他的手下,听话地变成一堆松松散散的白花。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亦莲在弹好的棉絮上绣字,她细碎的刘海刚好搭到眉毛上边,自然而柔靓。粉红沉静的脸,被白色的棉絮衬着,好像一小片红霞被一大片白云托浮着。她双眸如宝石又如寒星,红线头在她灵巧的手指下穿织,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就在棉絮上变出了一朵红莲、一只彩凤,一个“福”字或者“喜”字。

贺修民看得呆了,那是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有一种古典的优雅,应该去学一门乐器,比如弹琵琶或者古筝;当然,专门学一门刺绣,以后开个绣庄也不错。

他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她叹口气,说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一个弹絮匠的女儿,只是父亲的临时帮手,迟早都要嫁人,未来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一个女人的未来就是那个会娶她的人。

他冲动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亦莲,你能跟我走吗?我带你到省城,到女子学堂读书!”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一个男人的气息和力量,只觉脸上发烧,她想抽脱自己的手,但被他抓得紧紧的,手心出着汗,那是一种隐秘地交杂着甜蜜和紧张的感觉,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苦笑道:“我们家哪里供得起学费哦!我听说那些新潮女学生,家里都有钱得很哪!”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她说得没错,就是他自己在省城读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没有恩师卢介康暗中帮助,他恐怕很难完成学业。

贺修民回到家中,金水酸溜溜地说:“你到亦莲姑娘那里,弹棉絮弹得倒好,弹了一整天,怕不是在弹棉絮,是在谈情说爱吧!”

贺修民一笑:“哥,你不要瞎说,我们只是聊了一下天,我觉得弹棉花很好玩,跟亦莲学了一会手艺。”

金水不依不饶:“我提醒你啊,不要脚踏两只船啊!”

贺修民瞪他一眼:“你越说越离谱,我越听越糊涂!”

金水这才告诉他,他师傅两次让人带话来,让他今天务必去一趟。

“有要紧事?”贺修民问。

“不晓得,应该还是为你做上门女婿的事吧?”金水像是在开玩笑。

贺修民吃了晚饭,就直往普善堂走去。

这次从省城回到莲城,他没有同任何亲人商量,做出了人生之中的一个重要抉择,加入了共产党。但这件事极为隐秘,当时他们一共八人,在莲城的一家小寺庙里,成立了一个党小组,他是成员之一。

恩师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否则,情况就大大严重了。

一路上,贺修民心潮起伏,这么多年来恩师把他当儿子看,该不该主动说起这事呢?

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贺修民刚十岁,做裁缝的父亲突然犯病,卧躺在床,每天都是他去普善堂为父亲抓药。

他个子不及柜台高,柜台里面密布黑色抽斗的药橱,他只能看到上面一半。

卢介康看他每天都来抓药,就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他说是永正裁缝店贺家的老二。

贺修民自小读书聪颖,过目不忘。在私塾时,别的小孩背不了书,都会被先生体罚,挨板子、跪石头,甚至被先生打得头破血流,唯独他没有吃过先生的苦头。

这些,卢介康显然已经听说过,他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问贺修民读过哪些书。当贺修民说喜欢读医学书,看过《千金方》、《本草纲目》的时候,卢介康更惊异了,亲自拿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说要出几个与中药材有关的上联,看他是否能对得上。

药店里抓药的客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卢介康开口先来“白头翁”,小修民随口就答“红娘子”。

卢介康又来一联:八角七叶莲。

这“八角”和“七叶莲”都是草药。

贺修民略加思索:“六神九里香!”

众人鼓掌叫绝。

卢介康频频颔首:“你知道我开药店是为什么吗?但愿世上无人病啊!”

小修民来了一句“宁可架上药生尘”,这一句是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卢介康见他小小年纪文才敏捷,见多识广,就当场对着众人宣布,他父亲今后的药费全免。

贺修民父亲的病好之后,身体还比较虚弱,卢介康特别赠送了一瓶“保生丸”给他服用。

要说这个“保生丸”,可是普善堂祖传的“看家神药”,属卢家的祖传秘方,一般不赠外人。

俗语说虚不受补,但服此药滋补强身,不会增加消化负担,出现不良症状。即使是身体至弱之人,只要服上一二十丸,就会筋骨强壮,精神与体力倍增。

坊间流传,卢家制作此药时,使用了别人不敢使用的一门药引,说出来令人掩鼻,甚至恶心,那就是活蛆。卢家有一口专门喂养活蛆的池子,每日有专人喂养。活蛆从池子里捞出后,就会放到一口缸中吐垢排污,一直要过七天,才能放到第二缸里去,然后又呆七天,再放到第三缸里去,这样的缸卢家共有七只。也就是说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被饿得通体透明白白瘦瘦的蛆虫才从最后一口缸里捞出,然后暴晒成吹弹即碎的蛆尸,碾碎成粉末后加入其他几十种中药,搓成药丸,是为“保生丸”。

这是传闻,至于真假,无人知晓,但卢家靠“保生丸”发家倒是事实。卢家前几代人丁兴旺,传到卢介康这一代时,他又将“保生丸”行销到国外,较之祖辈,在财富的积聚上更胜一筹了。卢介康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外人都说这是他的缺憾,但卢介康对此并不在意,他十分钟爱此女,也没有再生儿子的打算。

而且正如他药店的名字一样,这卢介康十年如一日坚持做善事,对于孤苦贫困者无钱买药者,卢介康施药不取分文。他每年还会在家门口施粥,特别是遇到灾年,饥民在卢家门前排队吃“大锅饭”几乎成了莲城一景。

贺修民成为卢介康的关门弟子,是在他十二岁那年。卢介康精通医术,武术造诣也极高,只是他不喜张扬,知晓的人并不多。

据传,卢介康少年时,得到甘肃一位回族武师的亲授,这位回族武师,将一种名为“莲花掌”的稀世掌法传给了他,这种掌法以内劲为主,即便练习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累。

那天,卢介康把贺修民叫到内室,抚着他的头说:“时局动荡,国运衰微,学点防身之术,总没坏处,听说你跟隔壁的章师傅学过拳脚,但那终究是皮毛功夫,要想独当一面,还得学点真功夫啊!”

说罢,他马步半蹲,深吸一口气,让贺修民运足力气朝他肚子打一拳,贺修民犹豫了一会,在他眼神的鼓励下,攒足力气一拳捣去,竟像捣在一团棉花上,等收回拳头时,手臂好像被卸了一个什么关节,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然后,卢介康又泼了一碗水在内室的地上,那地面经年累月被人踩得坚实黝黑如石板,水泼在上面,都不能很快吸收,只是留下一道稍深的水印。卢介康顺手拿起一根三四尺的竹竿,看似轻轻一插,竹竿已没入地面一半!

贺修民彻底心服口服,当天正式拜了卢介康为师,一有闲暇就来到卢家学练武功,卢介康先教他螳螂梅花拳,后来又教他“莲花掌”。

卢介康的宝贝女儿卢皓月生性顽皮,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泼野,爬树掏鸟蛋打鼓泅打鼓泅:游泳。无所不为。卢皓月五岁时,卢介康在家中设馆,请了一位死板的老先生教她读书,老先生管她甚严,她就隔三差五地捉弄他,有一次竟偷偷放了巴豆在老先生的茶杯里,害得他一天跑了十几次厕所。

卢皓月六岁就跟随父练习“莲花掌”,经过十年坚持不懈的练习,她掌法的纯熟已不亚于父亲:表面舒缓圆柔,内在深沉坚刚,又不失飘逸神动,转掌如行云,移步似流水。后来,卢介康又从杭州请来武师专门教她太极拳与剑术,不消两年时间,她又将一柄绕指柔剑舞得只见剑光不见人了。

卢皓月比贺修民小两岁,算是他的小师妹,有时候,师妹要和师兄切磋武艺,师兄就和她过上几招,多数时候,他都会在她的娇叱下败下阵来。

不得不承认,卢皓月在武术上很有天分。

贺修民走进普善堂后院的时候,正遇到师母张氏,她拉着他上下看了个遍,怜爱地叹道:“修民啊,你真是长成大人了!”

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师母告诉他,师傅卢介康已在内室等候多时了。

他一进内室,就给卢介康躬身行礼,歉疚地说:“师傅,对不起,我这次是从省城回来,本来早该来看您的,只是让一件事情耽误了。”

卢介康和气地打趣:“是不是家里要给你娶媳妇了啊!”

贺修民连忙说:“哪有的事啊,我现在根本没想这个!”

卢介康一直想把这个关门弟子变为上门女婿,这事他征求过女儿的意见,女儿只说让父亲做主,父亲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卢皓月已经不算太小,今年已有十六岁,莲城与她同年的女子好多都出阁了。普善堂在莲城算是大户人家,卢介康也算是名流了,做了他家的上门女婿,光继承财产这一桩就够人眼馋的,再加上,卢皓月人美如花,所以提亲的人很多。

卢介康一心要让女儿嫁给贺修民,婉拒了不少提亲者。

原先,贺修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这次回来了两三天,也没到他这里来。听人说,省城的女学生很大胆,不但放了小脚,还剪了短发,与男人并肩而行亲昵说笑。贺修民如果与女学生自由恋爱上了,可就苦了他的宝贝千金卢皓月了。

于是,这次他拿定主意,要和贺修民郑重地谈谈,看他对卢皓月是否有意。

谈了一会在省城读书的事情,卢介康才问他:“修民,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月儿呢,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思来想去,我唯有把她托付给你才放心!你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谈谈吗?”

对于卢皓月,贺修民感情复杂,几年相处,他与她情同兄妹,两人常在一起追逐打闹,畅诉心曲,然而,真正要娶她,又觉得这中间有道什么坎,一下子还难以跨过。

再说,前几天的那件事,他也许应该对师傅说一说。不过,不能说得太明白,那是组织纪律绝不允许的。

于是,他对师傅卢介康说,前几天,他参加了一个组织,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是提着脑袋玩命,都是在刀尖上跳舞,说不定哪天会坐牢,会牺牲,皓月跟着他,恐怕没有安逸的日子过。

卢介康问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他只能笼统地说,是为穷人打天下,为中国人争自由的。

卢介康沉默了一会,说:“你不说,我也不好细问,但凭这些年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你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也是大事情,为师也不能说什么。只不过,我当时教你习武,并不希望你在社会上打打杀杀,我原本打算送你到国外留学,再让你回国经营实业,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啰!”

贺修民又施一礼:“请恕弟子愚钝,有愧恩师教诲与栽培!”

卢介康叹息了一声,说:“你的信仰和事业我都不干涉,只是我年老体衰,月儿一个弱女子,逢此乱世,对她的归宿,我实是放心不下。我和你师母早就商量好了,让她等你四年,四年之后,如果你不能娶她,她就另嫁别人了!”

师傅把话说到如此分上,贺修民觉得再推辞就真是伤师傅的心了,他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临走时,卢介康要他第二天来吃饭。

一大早,贺修民就来到了卢介康的家。师傅昨天的一番话,让他彻夜难眠,皓月等他四年,这样高的礼遇让他惶惑,对她也不公平!他昨天之所以答应师傅,只是不忍心让师傅失望。

他想找个机会与皓月谈谈心,他要说服皓月,不要傻傻地等他。

庭院里,兰草青翠,空气清新,凉爽晨风里吹来淡雅的芬芳,白兰花静静地躲在绿叶之中,含苞待放,像白色羊毛做成的笔头。卢皓月一袭白衣,正在专心练剑,她身材颀长,体形轻盈,一招一式都极见功力,剑走灵蛇,剑锋如雪又如电。

贺修民静立一旁,像欣赏一幅极品美图,看得入神了。

一个漂亮的收势,卢皓月持剑而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见到他,便快步跑过来,欣喜地叫道:“修民哥,你来了!”

她细润如脂的鹅蛋脸因为运动染上红晕,格外娇媚,煞是好看。

贺修民还未开口,小师妹就叽叽喳喳说开了:“修民哥,你晓得吗?几天前城里又遭了土匪,是湖匪柴云飞带的人马,烧了十多间民房,抢了好几家老店,裕源槽坊的掌柜还挨了一枪!”

贺修民问:“柴云飞这家伙,还不敢来我们普善堂捣乱吧?”

卢皓月凝眸沉思,忧心忡忡地说:“现在他还不敢来,因为普善堂有家丁护院,再说,我爸也不是好惹的。但我担心,以后他的势力越来越大,肯定会对普善堂下手!”

顿一顿,她又说:“修民哥,我想成立一支女子护卫队,专招贫苦人家的女子学武防身保家卫族,你看怎样?”

“好啊!”贺修民觉得小师妹长大了,喜爱而欣赏地望着她,她的目光热烈地迎上去,既有信赖又有崇拜。

他把目光移到一棵柳树上:“皓月,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粲然一笑:“能啊,么家都可以问。”

他吞吞吐吐:“将来,想嫁……嫁一个怎样的……夫婿啊?”

她咯咯一笑,朝前跳跃着跑了几步:“当然是像修民哥这样的啊!”

“我有什么好啊!”

她跑过来,撒着娇捶打他结实的胸膛:“你就是好,就是好嘛!”

他还想说什么,她用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呀,老实交待,是不是在外面有意中人了!”

他苦笑摇头,她一个剑步跳上一座假山,哼了一声:“你要真有意中人了,我也不怕,我们公平竞争,决斗!”

说罢,她在虚空中劈出一掌。

他突发奇想,鉴湖秋瑾做少女时也是这个样子吧?勇敢、尚武,只是没有机会走出去,豪情万丈地做一番大事。

他问她:“想听鉴湖女侠秋瑾的故事吗?”

她拉着他的手淘气地说:“想听啊,想听,你讲的故事我都想听!”

这时候,她在假山上摆了金鸡独立的姿势,故意装作脚下不稳,要从假山上摔下来。他急奔上前,本欲将她扶住,她却主动跌在他的怀里,猝不及防的软玉温香,伴着娇美花靥及如兰的呼吸,让他轻微地发晕。

她双眼微闭,似乎在等他吻她一下。

他轻轻把她放在地上,对她说:“我们还是讲故事吧!秋瑾留学日本,在回国前的一次欢送会上说:‘归国后,若有人投降满虏,吃我一刀!’然后从长筒靴里抽出一把短刀,‘嗖’的一声插在演讲台上!”

她鼓掌道:“痛快!这才是真女子!”

当他讲到秋瑾被施以酷刑,罹难后当街横尸之时,她双眼通红,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去为女英雄装殓遗体。

谈着谈着,她忽然问:“修民哥,你还没过早吧!”

他这才感觉肚中有些饥饿,她牵起他的手,向院子外面走,边走边撒娇:“修民哥,你今天请我到街上过早吧,我好久没有到外面过早了!”

两人来到街上,看临街的早点铺子一个挨一个,不晓得走到哪家吃早餐才好。莲城这个地方早点特别丰富,光是小吃就有欢喜陀、洋糖酥、米发糕、藕饼、虾饼、苕饼、米粑、冲担锅奎、泡面锅奎、糍粑、锅烙粑、面窝、炕饺、水心包子等几十种之多。另外,牛肉牛杂汤粉、鳝鱼粉汤、凉面、包面、碱水面、炒面、细粉、宽粉、苕粉、炒粉、蛋酒、汤圆、莲子粥等都非常美味可口,如果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吃一样,可以天天不重样。

贺修民与卢皓月要了两碗牛杂面,这种面要放红尖椒,他吃得鼻子冒汗,她掏出手帕为他擦,他脸一红,拿过来自己擦起来。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

中午,张氏准备了一桌地道的莲城菜肴。有莲城咸蛋、红烧麻鸭、清炒莲米、清炒藕带、香煎刁子鱼、干煸泥鳅、黄古鱼汤、鳜鱼汤、牛肉丸子、鱼肉丸子,再加上好几种色香味俱佳的蒸菜,分别是蒸鲇鱼、蒸青鱼、蒸猪肉、蒸藕、蒸豆角、蒸芋头等。

卢介康一家三口再加上贺修民,也只有四个人。贺修民心内的感觉很复杂,这一桌可能吃掉了穷人家好多天的生活费,然而这又是卢家的真心实意。

卢皓月晓得贺修民最喜欢吃鱼,就夹了一块鲇鱼肚皮放到他碗中,父母亲相视一笑,贺修民脸上发烧,也不敢看她灼灼的眼,只低头说了声“谢谢”。他吃了一块鱼肉,鲇鱼那糯软微带清甜的滋味,一点也不腻人,入口即化。

卢介康笑吟吟地说:“修民啊,你记住,鲇鱼肉不能和牛肝一起吃,两物相克,吃了伤身!”

卢皓月佯嗔道:“爸,你又来了,吃饭嘛,讲那些大道理搞么家搞么家:做什么。?”

贺修民说:“今天桌上蒸菜好多,这应该是地道的‘莲城三蒸’吧,师傅能不能讲一下‘三蒸’的来历啊?”

卢介康呷了一口白酒,停箸道:“所谓‘三蒸’,就是指蒸鱼、蒸肉、蒸菜,看似普通,但的确是莲城人在饮食方面的首创。不过追根溯源,还要提到农民起义军领袖陈友谅的夫人。元朝末年,渔家子弟陈友谅揭竿而起。莲城是个水乡泽国,俗语说,一年雨水鱼当粮,螺虾蚌蛤填肚肠。陈友谅的士兵常以鱼虾螺蚌代粮充饥。但鱼虾螺蚌腥味重,吃多了对肠胃也不好。友谅之妻张凤道发明了一种蒸食法,她将肉、鱼、藕等拌上大米粉,配以佐料,上甑猛火蒸熟。这样蒸出的菜味道极其鲜美,士兵们啧啧称奇,久吃不厌。自从他们吃上这样的蒸菜后,体质增强,士气大振,常打胜仗。从此,‘莲城三蒸’在民间流传开来,莲城人以‘三蒸’款待上宾,喜庆佳节,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贺修民频频点头,卢皓月一边吃,一边哼起一首莲城民谣:

蒸菜大王,独数莲城,

如若不信,请来一尝!

张氏训道:“小丫头,吃不言,睡不语,你忘了,你还唱起歌来了!”

卢皓月撅起小嘴道:“妈,刚才爸啰里啰嗦讲了一箩筐,你怎么不说说他啊!”

张氏笑道:“你倒反驳起我来了!你看修民多文静啊,像个姑娘伢,跟他多学点!”

贺修民不好意思地笑,卢皓月像记起什么:“修民哥,说起‘莲城三蒸’,说起陈友谅,就要说起他的故居元庙观,我长这么大,还一次也没到那里看过呢,今天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张氏阻止道:“月儿,别胡闹,修民哥马上要回省城,他还有事,你就别缠着他了!”

卢皓月嘟着嘴说:“不嘛,我偏要他带我去!等他回到省城,我再见到他,怕要等半年,好漫长啊!”

贺修民说:“师父师母,我今天下午有时间,元庙观里有我一个道士朋友,既然皓月想去,我就和她去走走吧!”

卢皓月高兴地拿起一个空酒杯,把她爸喝的“莲城小曲”倒了一小杯,跟贺修民碰了一下:“修民哥,你真好,我们干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张氏惊叹一声,站起来道:“你这个小丫头,几时学会喝酒了!”卢皓月皱着眉头口里直吸气,叫道:“好辣,好辣!”然后用调羹舀了两粒鱼丸,放进嘴里,才觉得好受些。

张氏还在指责,卢介康却是一脸宽厚慈祥的笑。贺修民看着她可爱的样子,也笑出声来。

元庙观清幽庄严,古意盎然,观内遍植苍松翠柏,还夹有不少白果树、桂花树、香椿树,青翠满目,树影婆娑。分散在道观四周的有雷祖殿、三清殿、救苦殿、观音殿、斗母殿、龙神祠、玉虚阁、妙佬阁……

卢皓月一进来,就似乎喜欢上了这里。

她走到一口水井旁边,停住了脚步,向下探望,井水如一面圆镜,照出她的姣美面庞。她从井里打了一小桶水,用手掬捧着喝了几口,叫道:“咦,这水怎么有点甜啊?”

贺修民笑道:“这叫玉泉井,当年陈友谅住在这里,就经常喝这口井的水,传说他二十年戎马生涯一直精力充沛,不生一病,与喝这水有关呢!”

卢皓月忙捧了一把井水到他口边:“修民哥,那你多喝点!”

贺修民略一迟疑,还是将嘴对准她的手心,喝了几口水。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年轻道士站到了他们身边,发出两声咳嗽。贺修民一看,正是清虚道长,随即抱拳同他招呼。

清虚道长拱手回礼,他二十七八岁,瘦高个,一身灰色道袍,挽一个高高的道髻,颧骨高突,双目炯炯,下巴蓄一小撮山羊胡须,显得很特别。卢皓月盯着他看,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他问贺修民道:“这位是……”

“我师妹卢皓月。”贺修民又向卢皓月介绍道,“这位是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面露笑容:“哦,原来是卢老板的千金!令尊每年对观里的支助很多,今天和修民来这里,是来敬香还是求卦啊?”

卢皓月看这个道士年纪不大,就与他逗嘴:“除了敬香、求卦,就不能来玩啊!今天我们就是专门来玩的!”

清虚道长和贺修民交换眼色:“你这个师妹挺厉害的啊,好,我今天就为你当回向导!”

卢皓月笑了:“这还差不多!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这里既然是陈友谅的故居,为何又叫元庙观,难道陈友谅当过道士吗?”

“说起来,不得不提到陈友谅的夫人张凤道,她不但是位美食学家,发明了‘莲城三蒸’,还是位女建筑学家,把自家原先的房子——一座四进三天井的建筑,按照诸葛亮的八卦阵形加以改造,建起一座‘迷宫’。后来,陈友谅兵败身亡,气量狭小又有些心虚的朱元璋,为了消除陈友谅在百姓中的影响,派人将陈友谅故居改成了道观。”

接着清虚道长又说:“不管正史上怎样评价陈友谅,在我心中,陈友谅,永远是一方英豪一代枭雄!”

贺修民点头赞成:“是啊,成王败寇,在朱元璋眼里,陈友谅是草寇;在莲城百姓心中,陈友谅是正义的化身呢!对了,那口刑锅还在吧?”

“在!”清虚道长带领他们穿过一条小路,来到一片杂草坪上,指着地上一口生了锈的铁锅说,“喏,这就是刑锅!”

这口刑锅,直径在三尺开外,深度也有两尺,经历了六百多年的风雨侵蚀,原先厚重的锅底已经锈蚀脱落了。

卢皓月不晓得这口破锅为什么叫刑锅。

贺修民告诉她,刑锅,就是用来行刑的锅,对于欺压百姓的官吏,陈友谅最拿手的做法,就是把他们一煮了之。这种酷刑让贪官污吏闻风丧胆,至今莲城还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蒸人的甑,煮人的锅,狗不快活,我快活!”这里的“狗”,就是指那些狗官吧!

“狗不快活,我快活!真好玩,真好玩!”卢皓月蹦蹦跳跳,围着铁锅转了一圈又一圈,鼓掌笑道。

清虚道长将两人请到他的静室小坐,三人仍在热烈地谈论陈友谅。

“听你们这一说,我都有些崇拜陈友谅了,不过,我更崇拜他的那位张夫人!”卢皓月说。

“这位张夫人,还真是了不得!她是我们莲城张员外的独生女,聪明漂亮,既喜读书吟诗,又会拳脚刀枪,十五六岁时,在门前搭了一个擂台,要比文招亲!”清虚道长说。

“怎么个比文招亲?”卢皓月很感兴趣。

“那天,擂台下面人头攒动一片喧闹,张道凤即兴挥毫写了一个上联:黑白相间,此去不分南北。台下男子交头接耳,但没有一个对出的。三天过后,陈友谅装成一个青年乞丐,续出下联:青黄不接,特来讨点东西。张道凤见此联对得工整,但是不大气啊,于是又出一联:一杆银枪能挡雄兵百万。陈友谅挥了挥手中的打狗棍:半截竹竿可驱恶狗千只……”

清虚道长在讲故事,卢皓月听得入神。

“其实这个故事是瞧不起陈友谅的人编的,没啥意思,无非是说他是个成不了大器的叫花子命,听说陈友谅与朱元璋决斗前,就藏了一批财宝在莲城,真有这事吗?”贺修民问。

“听老一辈的人讲,陈友谅并非鼠目寸光之人,他预料到与朱元璋争天下可能会落败,所以他在莲城挖地道,埋藏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为自己留条后路,后来他兵败身死,金银珠宝埋在何方,就成了一个谜了!”清虚道长理了理山羊胡须。

“如果能找到那份财宝,可做多少大事啊!”贺修民叹道。

“有人说财宝埋在莲花池里,有人说埋在十字街下面,反正,多年以前,有人费心挖掘过,但都一无所获。说不定,莲花池里有个古墓群。”清虚道长说。

卢皓月站起来,指着贺修民说:“哎,你这个大男人,几时成财迷啦?多俗啊!道长别理他,还是继续给我讲一讲友谅之妻张道凤招亲的故事吧!”

贺修民像惊奇地发现了什么,又像在逗她:“我发现师妹还真和张道凤有点像呢,都是富贵人家的独生女,又能文能武!”

卢皓月说:“是啊,张道凤是‘比文招亲’,我以后要来个‘比武招亲’,修民哥,你可不能扮乞丐啊!”

她美目生情,一语双关,清虚道长看在眼里:“皓月小姐怕是早有意中人吧,还招什么亲啊?万一招来的那个不是意中人,怎么办啊!”

她杏眼圆瞪,大声说:“那,那我就出家算了,到你的道观里来做道姑!”

此言一出,观内忽有钟声响起,白果树上几只野鸽子受了惊,扑展着翅膀“哗啦啦”冲入云霄,三人都是一怔。

钟声响了三下,清虚道长解释,这是香客撞钟,撞三下分别代表“福”、“禄”、“寿”。

听他这么一说,卢皓月也要去撞钟祈福,并硬要拉着贺修民一道去。卢皓月在神像面前上了三支香,叩拜之后,也撞了三下钟,浑厚的钟声再次响起,在袅袅升起的香烟中,她望着贺修民,眼光盈盈如水,满含祝福与深情。

贺修民到亦莲那里拿弹好的棉絮,也是和亦莲告别的。

亦莲一见他,脸上就绽出了笑靥,眼里也跳跃着快乐的光芒,她将贺修民拿来的旧棉絮改造一新,还在上面用黄线绣了一条龙一只凤。那龙凤栩栩如生,仿佛在广阔的天空腾云驾雾。龙凤下面是用红线绣的“状元郎”三个大字,介于行楷之间,飘逸秀丽。

贺修民只觉亦莲没有机会读书,十分可惜。

亦莲今天特意穿了在贺家做的那件旗袍,湖蓝色新绸的料子,高领窄肩无袖,勾勒出饱满窈窕的身姿,旗袍上绣的几支含苞欲放的荷花,浮现出一种清新优雅的圆润,这与陈旧的弹絮店是如此不协调。

“这件衣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真的吗?”

“真的,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修民哥,你真会说话。”

“你人长得好看!”

“有省城的女学生好看吗?”

“比她们好看多了!”

“修民哥,你骗人!”

她佯装生气的样子,他急了:“不信,我带你到省城去看看!”

很奇怪,以前有好多人都夸她好看,她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甚至有些反感,现在他夸她好看,她从心里溢出甜蜜。

她故意逗他:“我才不跟你到省城去呢!要是别的女学生喜欢你,那不要跟我打架呀!”

他说:“不会的,那些女学生很文明的!”

她说:“有不少女学生喜欢你吧!”

他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有!”

她问:“那你喜欢她们吗?”

他摆摆手,很坚定的样子:“不喜欢!”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呀,不老实,鬼才信你!”

他有些傻气地笑了,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声音很小,却像巨雷一般在她耳边轰响,她耳根发烧,坐立不安,说:“修民哥,你坐一会,我给你倒茶去!”

她感觉到心跳的声音,如夏日急促的雨点打在荷叶上,深吸一口气,过了好久,也没压抑住内心的波澜。她递给他茶的时候,都不敢看他。

说出了那句话,他也忐忑不安,手接茶杯时有些颤抖,一下子,没接住,茶杯掉在他身上,水溅了他一身。

她惊叫一声:“修民哥,烫着没有?”

他扯了扯衣服,说:“没事!”

她手忙脚乱,连忙拿毛巾为他擦:“修民哥,不要紧吧!”

他突然捏住她的小手,仿佛一道电流击中了她的身体,她全身颤栗,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茫然又紧张。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有人进来了。

她连忙抽出手,朝门口望去,是街东的王伯进来了。

王伯要加工棉絮。

贺修民觉得自己要走了,虽然他很舍不得走,告别亦莲时,一丝惆怅夹杂着好奇泛上心头:要是能让亦莲去省城读书,她会脱胎换骨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走出弹絮店的时候,她送他到门口:“修民哥,你到省城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他连忙点头:“当然可以啊!我期待你的来信!要不,我给你写信!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担心你,亦莲,世道太乱了,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的小师妹卢皓月,她会帮你的!”

她低着头,抚着斜倚肩前的长辫:“你要好好读书啊,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里有柳絮一样的东西飘出来,他有些措不及防又有些迷醉。

他走的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她点点头,有一种想靠在他怀里的冲动,她倚在门边看他背影渐渐远去,屋内,王伯叫她,她好像从梦幻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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