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一月,深海已经冷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从哪飘来的大雪将街道铺满,哪怕使用铲雪车也无法赶得上降雪的速度。
跟往年一样,超市的货架此时已经被哄抢一空,几乎每个人都躲在自家的沙发上,盖着厚实的毯子享受着壁炉的温暖,妄图避过这个席卷而来的鬼天气。而街道上也只有少数店铺还维持着营业,老板允许售货员围着毯子收银,并且许诺给他们高于常时三倍的工资;但即便如此,开门的店家还是少之又少。
毕竟,每年这个时候,清晨上街巡逻的警察都能发现一两个被冻死的倒霉蛋。
同时,在副都心也流传着这样一条传闻。这个时候还愿意在店里工作的,一定是从旧都心那边偷渡来的家伙——因为除了那边的蠢货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颇具恶意的笑话流传已久,哪怕在今年的这个冬天也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但也并非所有地方都如此寒冷。
在远离副都心、远离中央大道的西区一角,一座没有名字的庄院坐落于此。它周围绿树成荫,疏于修剪的各色植物绕着围墙生长,而园内则阳光明媚,有如初春一般生机勃勃。
没错,阳光。这是深海之下的奢侈品。
按照常理来说长时间远离阳光人体必然会患上各色顽疾,但在这座城市中似乎并非如此;各种反常识的事件充满了人们的生活,大家已经没有兴趣去关心为什么离开了地表自己还能幸运地存活下来。只知道,这样下去便好。
但即便如此,人们对于阳光的渴望是埋在基因中的,其对于阳光的追求一刻也未曾停下。尤其是像亚当·山德这样的有钱人。
“嗯哼...”
在这座庄园中,设有价格不菲的“归乡系统”。它可以完美模拟地上世界的光照环境,使人暂时忘记自己被囚禁在这座该死城市的事实。
“漂亮的一手。”
前院里,那座巨大泳池旁边,山德坐着为他特制的太阳椅,左手捧着一个起码有六层的汉堡,右手在棋盘上转来转去。
而在他的对面,一名带着墨镜的白发女孩正静静地等待着,似乎不论山德下哪一手她都胸有成竹。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的长相虽然都与亚洲的面貌特征相去甚远,但桌上却摆了一盘将棋。
“嗯...别着急啊,我想想我想想。”
似乎已经被逼入绝境,山德抓耳挠腮,完全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架子,反而看上去有些幼稚。但即便如此,时间仍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在要陷入尴尬境地时,一个人的到来化解了这幅局面。
“抱歉两位,虽然你们看起来玩的正开心,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山德,你今天下午约了我。”
沃森·李培尔。作为山德的义弟,他出入这里已经稀松平常,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然。也只有他,可以跳过门卫先进来请示的环节,直接走到前院里。
“哦、看来我真的老糊涂了。不过小沃森,能不能等我...”
话音未落,对面的女孩先一步站了起来。
“抱歉两位,请允许我插一句。今天下午我必须得赶回父亲那边,先失陪了...”
接着,不等山德开口,女孩冲这两人稍稍含额点头示意,然后便走出了院子。这下这里又只剩这对恐怕是深海最有权有势的两兄弟,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还以为她会找个更像模像样的借口呢。不过我喜欢耿直的孩子。”
点了点头,李培尔坐到了女孩刚才做的位置上,像他与秦酒黎谈判时那样,直接开门见山。
“亚当,我上次说的事你该给我个答复了。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别这么着急嘛,小沃森。我忘了哪个专家说的了,长期保持精神紧绷会使人处于亚健康状态。”
...
砸了砸嘴,李培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身对于严格以精英主义要求自己、力求有效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李培尔来说,山德这已经发福到无法自己行动的体型,是不折不扣的、怠惰的表现。被他提醒自己注意不要陷入亚健康状态,简直是个笑话。
但同时,李培尔又是个信奉实力至上的家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严重“怠惰”的义兄,能够处理很多自己处理不了的局面。而在人际关系上,山德也表现的更加游刃有余——因此,李培尔向来将山德的劝告当做重要建议去参考。
“我下午还要去参加一个开幕式,我不想再像以往那样先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去切入主题了,亚当。从结论来说,那就是我用手上的宣传资源作为交换,让秦酒黎退出了霍克的阵营。”
“这听起来很划算。不过...你似乎看起来不怎么开心。你怕他反悔么?”
“那倒不至于。我手中还握有他丑闻的证据,足够让他老实到选举结束。”
“既然已经如此顺利,那又在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小沃森。”
对于山德这种方式的问话,李培尔一向十分抵触。他知道山德是个十分敏锐的家伙,在他如此问话时其实心中已经猜的十有八九。
从很久以前李培尔便有这种感觉了,自己哪怕再怎么长大,哪怕到了这个可以当爷爷的岁数,他的这个义兄还是将他像个需要教导的孩子一样吃的死死的。
“我担心秦酒黎会在我忙于选举的这段时间过度成长。我不想让他依附于霍克,但更不想让他变成下一个霍克。但事实是,这种势头十分明显;更何况跟霍克那个穷小子不同,秦酒黎出身很好,为人也更加阴险。”
“你不是有他丑闻的证据吗。把那个攥死不就好了。”
山德咬了一大口汉堡,不紧不慢地答道。
“那东西是有时效性的,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前段时间他的丑闻满天飞,风评跌倒了谷底,那是哪怕去编造几条假新闻也会有大把的人信。但现在他的风评已经回升了,并且以秦酒黎的经营手段、恐怕我选举结束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像相信的东西,如果秦酒黎风评够好,哪怕我把他收买玛丽·格林威尔去迫害现任教宗的录音放出来,别人也只会说这是为了搞臭他做出的仿冒品!”
“于是,你想怎么办?或者说,你想说服我怎么办?”
转了转眼球,山德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有特色,就像话剧中为了逗乐观众而故意加重了鼻音的那种声线。
“半年前、盖亚教出事的时候就跟你说过,别让他扎根太深,在那之前就该铲除掉!你顾忌于他的家族,说想要再观望一会,看看有没有拉拢他的可能,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幅烂摊子!”
“嗯、的确。现在看来也许你是对的。不过小沃森,我是个商人。商人怎么可能不投机呢?不投机的商人是做不大的。”
这下,李培尔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这位义兄有时会直白到让人怀疑其说话不过脑子。普通的商人很喜欢将今天的成功归功于自己独到的投资眼光,而这位体重超过四百斤的白胡子老人却直白地称其为“投机”;也许这是山德自己谦虚的方式,但总是透露着一种淡淡的违和感。
就像哪怕是落草的贼寇,抢劫时也或多或少的找些理由,如“此山是我开”;而这位却直接跳出来就是一声“站住、劫道”。
“拜托,亚当。我知道这件事你能搞定,找个有本事的家伙、哪怕从沧蓝那边找也行。把秦酒黎除掉,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在他当天去参加那场脱口秀的时候,你的人不是有机会干掉他吗?体谅一下我吧小沃森,我也不是万能的。更何况,从沧蓝找...沧蓝里爬出来的、最厉害的家伙不久在秦酒黎身边么?”
“当天可是在电视台附近!霍克巴不得秦酒黎在那出点事呢,那样他就可以对我口诛笔伐了!他们连个串通好的陷阱我怎么可能傻到自己往里面跳!”
“沃森、你必须知道一点。”
山德手里那个足足有六层的巨无霸汉堡终于吃完了,而他的语气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你知道为什么秦酒黎不怕你吗?因为你是个精于计算得失的精英,比起成功你更倾向于优先规避掉致命风险。我当然不是在指责你的行事风格...但是,在棋盘上玩游戏,正是秦家擅长的领域。”
顿了一下,山德的眼神一黯,并没留下什么余地。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不敢让自己的人去做掉秦酒黎,是在害怕。我理解干掉一个那样身份的人也的确需要相当的勇气。我作为你的义兄,当然可以替你去干一些脏活。但在那之前,沃森,好好考虑一下吧,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更具风险的胜利,还是稳妥的立于不败之地。”
“亚当,你忘了我们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旧都心隔离出去的吗?秦酒黎又想把它拉回来。这做法,是对于‘我们’的背叛。”
“关于这点,我觉得你多虑了。以他的聪明,不会背叛‘我们’的,旧都心也不会因为某个人就消失。哼哼、看,这就是我刚刚从棋盘中学到的道理。”
山德乐呵呵一笑,指着桌上那盘自己被杀的面目全非的惨剧。对手的大部分棋子已经升变,而山德这剩下的子寥寥无几。很明显,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局。
“我的天呐...山德,你是老糊涂了吗。开始学着那些招摇撞骗的术士从这种小游戏里参悟道理了?更何况还是这种、只有东瀛人才玩的自娱自乐的东西,能蕴含什么道理。”
“倒也不是什么通天大道,但很实用——比起王将,人更恨成金。仅此而已。”
◇
A5区的圣马丽亚大教堂,今天如同往日一样热闹。
本该是礼拜日的今天却听不见一声祷告,原本神圣庄严的教堂现在显得十分嘈杂。在这个能够容纳上百人的巨大空间里,八到十四岁的孩子们来来往往。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得从半年前这里被一个名叫秦酒黎的阔少收购说起。他用相当可观的价格收购了这座经营不善的教堂,将其改造为学校,收容了一批旧都心过来的流浪儿;并且以老板的身份继续雇佣了原本教堂中的修女,让她们继续在此工作维持秩序。
我对于宗教没有兴趣,但作为新闻记者的敏锐直觉告诉我,圣马丽亚大教堂中绝对隐藏着一些重磅猛料。
录音笔加针孔摄像机。备齐装备,我今天以志愿者的身份潜入了这个地方,想要一探究竟。而在我旁边的这位年龄看上去五十左右,身体富态总是一脸喜气的老修女,则是这里的负责人,也是我今天的向导。
我小时候也在修道院住过一段时间,对于修女多少感到亲切。只是...旁边的这位似乎与我印象中的“修女”有些出入,一点没有苦修的样子。
她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斜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端着手机,一脸无趣地看着教堂中近百号喧闹的孩子们。
“那个...负责人女士,我听说您之前是这座教堂的主人。是真的吗?”
“昂,对啊。”
现在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我知道现在是个套话的好时机。虽然这位看上去有些懒散的老修女有些难以沟通,但我们记者这行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您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把教堂卖掉的呢...?当时一定很迫不得已吧。”
“嗯...迫不得已?算是吧。”
然而,就当我以为这位年迈的老修女准备敞开心扉,打算在这喧闹如街市、神圣与庄严不再的教堂中,开始为我讲述自己在信仰与现实之间做出抉择的故事时;她轻描淡写地开口了。
“秦少爷给的太多了。的确不好拒绝。”
“您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背弃信仰?!恕我直言,在这原本用来做礼拜的神圣的地方,现在因为您收了那不干净的钱...”
我本想激怒她,从而获取更多情报,但这老修女完全不吃这套。
“哎哟~这年轻人,钱哪有不干净的。心诚则灵听过没?心诚则灵。那些天天拜的人也没见他们头顶的大仙儿让他们中六○彩啊。不能拘泥于形式主义。再看我,就是因为心诚,才有秦少爷这样出手阔绰的金主过来买下这座老教堂。这都是上帝显灵啊!再说了,退一步来说,我们这里本来就有在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
“大仙儿...?显灵...?”
“所以说啊,年轻人就是穷讲究。只要管乎,拜谁不是拜!”
“可、可是...既然如此,负责人女士,我觉得您起码不该用‘玛利亚’的名字来命名这座教堂...”
“我没用啊,我们这儿是‘马丽亚教堂’,白纸黑字儿写着呢。”
...
...
...
“那...马丽亚到底是谁啊?”
“我。我就姓马名丽亚,挺洋气儿吧。”
老修女贼贼一笑,似乎不是第一次回答这问题了。
上课铃响,将尚且处于震撼中的我带了出来。我尝试着深呼吸,以此平复心情。因为接下来才是“主菜”。
前台,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左手捏着一本书,右手握着一个水杯,后面跟了一高一矮两个孩子,抱着一大叠试卷。
没错,就是他了!跟照片上一模一样。
秦酒黎,这里真正的主人。他半年前买下了这座教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作为投资人的他每周都会来这里上课。我负责娱乐版块的朋友从狗仔队那里拿到了他们抓拍的照片,我也是这才知道秦酒黎每周都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这。
这很不寻常,我很好奇这背后的原因。我本能的感觉到这里埋藏着一个大新闻!
以秦酒黎的忙碌程度,完全没有理由花出大把时间来这里教书;而对此,却也并非没有合理的解释——亲自对这些孩子进行暗示性洗脑,将他们培养成自己未来的左膀右臂。但说到底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如果真的像跑到大新闻,必须得身体力行。
因此,我不惜工本的伪造了一个大学生志愿者的身份,想要听听这里的课到底是怎样上的。
而现在看来,恐怕我的猜测很准确。因为一般来说,像这种福利设施中的课程,都是相当简单、相当初级的;根本不可能用刀那样大摞大摞的试卷。除非...
“同学们静一静啊静一静,我从楼梯拐角那走过来就听见了,就咱们班级最乱。来、两个课代表把卷子发一下,咱们今天主要讲卷子。”
接着,就在跟在秦酒黎指挥身后的那两个孩子派发试卷的过程中,他拿出了手机,然后脸色越变越难看。
常年从事记者工作的我了解那个表情,那绝对是怒火攻心时才会有的样子!
大新闻要来了!
“所以说,一次次说你们是个猪脑子还不信,这次错的最多的你们猜猜是第几题?十八题。哎、对十八题,一个简单的几何题,第一道大题;用我们俗话说叫什么?就是送分儿的题。这都能错!我秦酒黎在地上时好歹也是状元,状元意味着什么——应试教育的王、King知道吗?连这点程度的东西都给你们教不会,让我也很有挫败感啊!”
挠了挠头,秦酒黎拿起粉笔画了个像是梨子一样的圆。
“这道题考察的什么知识点?比例尺,只不过需要用两次你们就不会了。你说说,是不是猪脑子?来、我们看,先做辅助线从A到A1、B到B1...”
有什么...不对?
这家伙居然真的开始讲题了?!
虽然我在志愿者说明书上看到的,需要我做的工作中,的确有教学这块。但是...这种朴素到让人抓狂的课程怎么可能成为新闻啊?!
“...听明白没?哎、对,就是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一道几何大题,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错,你说气不气人?另外、我还看见做对的同学里有用勾股定理做的,也很好,虽然我们还没讲到,她就已经会用了。来、我们看下一题...”
现在,我感到头有点晕。我试图挤压太阳穴让自己保持清醒,并在稍微缓过来一点后,转头像坐在旁边的马丽亚老修女问道。
“那个...负责人女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收容的孩子们,不都是旧都心的流浪儿吗?以他们的程度居然半年就能学到这里...”
“并不是每个旧都心过来的孩子都是零基础,甚至有些曾经上过学,但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流浪到了旧都心。这里是程度最好的一批,为了分班我们可没少费功夫。”
“还上过学?!怎么可能,我听说旧都心的流浪儿大多是亨里克港那时的弃婴...”
“也不一定。”
这时,在我们稍后放一点,一位年轻的修女开口了。
还好得益于这间教堂够大,我们的私语并不会影响到上课本身的进度。
“把失败者从这座城市中赶出去,这种事...二十年来从未间断。毕竟副都心就这么大。”
跟作为负责人的马丽亚不同,她板板正正地穿着一身修女服,正襟危坐、双目紧闭,头套将脸颊跟头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与印象中那些苦行僧无异。
“现在秦先生突然要将那些曾经被赶出去,以及更早被赶出去的人们慢慢带回来;上面的那些家伙自然不要命了的反对。”
“海克丝,你今天看起来很健谈。是终于摆脱失眠症了吗?”
老修女虽然看上去懒散,但的确从最初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刚才更是印证了我的那股直觉。
我知道,今天是不可能挖出来什么大新闻了。但我并没有就此放弃,不如说第一天就能挖到反而是意料之外。而自那天之后,我便成为了马丽亚修道院的一名志愿者,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潜伏”生活。